13 雨

雨

趙羲和站在校門口，望着密密麻麻的雨滴和川流不息的人群發愁。

今早剛把放在書包裏半個月的傘丢出來，晚上就下雨了。

由于打傘占用了太多空間的緣故，刷臉自動門前排起了長隊，隊伍正在龜速蠕動中。打傘的人一邊抱怨着驟然轉涼的天氣，一邊慶幸自己有先見之明。沒傘的女生使勁把衛衣帽子往前扣，防止淋濕寶貴的劉海。既沒傘也沒帽子的人夾在隊伍中間，低着頭，看起來可憐兮兮。

也有不少人，擠在大門下寬敞的避雨地，他們要麽是等人少時再排隊，要麽等雨停再回家，要麽等家長來接，要麽就是在給家長打電話。

校門外又是另一個喧嘩的世界。

公路像堵塞的下水管道，各式各樣的汽車緩慢地碾過肮髒泥濘的小水坑，濺起一陣陣水花。汽車刺耳的鳴笛聲，司機搖下車窗的叫罵聲，路人的指責聲，家長的争吵聲，交警的指揮聲，保安的吆喝聲，打電話的聲音，閑聊的聲音，抱怨的聲音，打雷的聲音……

趙羲和靜靜地站在這個無風無雨的角落，他既沒帶傘，也沒有家長來接。他只是伸長了脖子，渴望從密密麻麻排隊的人群中找到帶傘的熟人，結伴一起回家。

他東瞅瞅西瞅瞅，終于在四號門發現了正在排隊的彭磊。

“磊哥，這呢！”

趙羲和打聲招呼便沖了過去。

彭磊撐着一把不知道從哪撿來的破格子傘，傘骨都斷了，傘面凸出一塊。

“你這破傘哪來的？”

“等班上人都走光了在垃圾桶旁邊找到的。”

“真有你的，下次我也這樣。”

兩人有說有笑出了校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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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路上幾十上百對車燈把黑夜映照得像白天，千萬條雨絲被慘白的燈光照亮，穿過冷濕的空氣，擊打在泥濘的公路上，濺起數萬個泡沫，轉瞬間又化為蒸騰的白氣，向四面八方逸散。

衆所周知，H省只有冬夏，春秋是屬于戰國的。

十月臨近，老天爺翻臉比翻書還快，白天30+的溫度蕩然無存，只剩下傾盆大雨無情地洗刷着這座城市。

趙羲和可憐哪些來不及收攤的小攤小販。他們的煎餅車在暴雨中飄搖，好不容易做好的食品灌滿了雨水。而學校旁的商品房連屋檐都沒有，他們神情呆滞，站在雨中，麻木地望着車水馬龍。

趙羲和的目光聚焦在一位外國女人身上，她站在馬路旁的路墩邊，撐一把傘，手裏還拿一把黑傘。趙羲和不是第一天看見她了，她應該是某個學生的母親。

她身量不高，總穿一身休閑裝，卻在人群中格外顯眼。大概是因為她與周圍喧鬧的世界格格不入吧，她從不參與閑談與争吵，只是靜靜地站在一個固定的位置，臉上挂着平靜而又溫和的笑容，望眼欲穿，等待着自己的孩子。

她看起來像三十歲，像四十歲，又像二十歲。

趙羲和想起老爸曾說，真正的美人往往是看不出年齡的，歲月賦予了她神秘感，而女人因為神秘而美麗。

剎那間，他們四目相對了。趙羲和有些猝不及防，腼腆一笑，女人則回應給他一個和煦的微笑。

趙羲和愣了愣，心裏突然冒出一個念頭：

要是她等的人是我就好了。

走過路口，他和彭磊道了別。

馬路上洪水洶湧，趙羲和邁開長腿，跳過一個水坑。遠遠看見奶奶撐着一把大傘朝這裏走來。

“奶奶，你怎麽來了？”趙羲和三兩步跑過去。

奶奶把傘大部分傾向他：

“下這麽大的雨，怕你淋濕嘞。”

奶奶其實腿腳不好，一路上摻着他的手臂，步履蹒跚往回走。

趙羲和心想，你來接我也沒用啊，反正都會淋濕的。

“我做了你最喜歡的涼拌西紅柿——前面那是個水坑嗎？人老喽，看不清喽......”

趙羲和拉着她避開那個大水坑，路燈下，奶奶鬓角的白發刺痛他的眼。

回到家，趙羲和剛把傘收起來，就聽見奶奶說：

“再過幾天璞玉要來，你好好帶他玩幾天，他可想你了，天天給我打電話問‘哥哥哥哥’的。”

“啥？”趙羲和詫異道。

趙璞玉是他同父異母的弟弟，比他小六歲。趙羲和對這個便宜弟弟最深刻的印象就是在趙璞玉兩歲的時候，奶奶叫他給弟弟喂飯，他喂着喂着煩了，在飯裏面藏了一顆姜。他現在都能記起趙璞玉被辣哭時的滑稽模樣——雖然後果是吃了奶奶一記“爆炒栗子”。

後來趙璞玉三歲的時候就被老爸接走了，接去了A市。此後除了過年，他們幾乎沒見過面。

趙羲和算是單親家庭，但他更覺得自己是留守兒童。父母在他很小的時候就離婚了，他對他們三人生活在一起的為數不多的模糊記憶就是憤怒的男人和哭泣的女人，要麽就是抓狂的女人和沉默的男人，這也導致他從小就有察言觀色的天賦，總能敏感的嗅出空氣中微妙的火藥味，并且因為無法忍受而出面解決。所以在同齡人中，他總是充當着和事佬，氣氛者以及話題制造機的角色。

父母離婚後他被判給了爸爸，和老爸生活了一兩年，生了N次病，實力證明了自己帶娃不行的趙先生最終做了耍手掌櫃，把他丢給了奶奶。

這是一個明智的選擇，為了自己的生命安全，趙羲和心想。起初，他能一個星期見老爹老媽一次——星期六見老爹，星期天見老媽，每次都能吃很多好吃的，玩很多好玩的。後來老爸再婚了，老媽也再婚了，這個頻率就減為一個月一次，再後來，他們都有了自己的孩子……

趙羲和覺得，電話，微信是維持他們親情的友好工具。他們仨每年為數不多的見幾次面，更多時候，趙羲和先把這段時間發生的有趣的事情，用打電話和錄語音的方式發給他們聽——如果是打字的話，可能會用上複制粘貼。

趙羲和的父母是十分開明的兩個人，他們非常懂得享受生活，并且高瞻遠矚，對兒子也采取放養式教育——實際上只能采用這種。趙羲和覺得像自己老爸老媽這樣潇灑的人，這輩子做過的唯一不明智的事就是和對方結婚。

當然他們是這個世界上最完美的前任，因為做到了“跟死了一樣”的标準。除了因為要處理兒子的問題而不得不留下的手機號碼，其他聯系方式一律沒有，并且在任何交談中都閉口不提對方，非必要絕不見面。

趙羲和覺得自己的父母很酷，能夠在一段失敗的婚姻中抽身離去，不拖泥帶水，不斤斤計較，而是轉身，投入新的生活。

人活着就該這樣，趙羲和心想，他幾乎沒有為親情這種東西發過愁。他在外的表現也完全不像一個單親家庭走出來的孩子。

他陽光，開朗，自信，從小到大成績優異，多才多藝，老師們喜歡他，同學們崇拜他，在學校他是交際花人氣王，在家長眼中是有點調皮的“別人家的孩子”。

他的父母非常愛他，盡管不能陪在他身邊，但每當他遇到困難時，總是給予他莫大的鼓勵與安慰。甚至在父親與母親的重組家庭裏，他也獲得了足夠的尊重與愛，父親的新妻子會笑着摸他的頭，母親的新老公是個外國人，總是十分熱情地親他的臉，短而硬的胡茬刺得他臉疼……

趙羲和心想，自己确确實實是在被愛中長大的。

所以當老爸的電話打來時，他非常愉快地接聽了。

“嗨，兒子，怎麽樣，高中生活還适應嗎？你有沒有找到女朋友啊？”

老爸無厘頭的問話從電話那邊傳來。

“打住，老爹，你請我帶人是要付照看費的。”

趙羲和丢下書包，整個人惬意地癱在床上，望着窗外被雨淋濕的夜色。

“璞玉那小子，要是有你一半聰明聽話就好了，這次開學考又靠考了全班倒數第一，我臉都快丢光了……把他寄到你那管教幾天，他最崇拜你了，說不定回來後能有進步。”

“小意思，保證完成任務！”

趙羲和對這些很受用。

“對了，老爹，我想買雙鞋。”

“哪雙，發鏈接過來……”

……

半夜，趙羲和躺在床上，聽着窗外的雨聲，似睡非睡之際，他聽見有個聲音在心底響起：

要是她等的人，是我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