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耳洞

第十四章 耳洞

“別哭了。”長寧說道。

“我沒哭。”謝燕鴻的眼睛腫成一對核桃,臉上還留着他娘的巴掌印,腫起一片,看上去好不狼狽。

兩人共騎,長寧雙手握着缰繩,橫在謝燕鴻身前,一路快馬疾馳了半天,他手背上濕了好幾回,若不是天氣晴好,他還以為是下雨了。

日頭正盛,曬得人頭頂發燙,長寧幹脆在樹蔭下停下來,翻身下馬。

謝燕鴻搖搖晃晃地坐在馬上,再次強調道:“我真的沒哭。”

長寧無所謂地應道:“哦。”

謝燕鴻惱羞成怒,也翻身下馬來,剛想說自己真沒哭,都還沒張嘴,肚子裏響亮地“咕嚕”一聲,擂鼓一般響。他從昨晚起就水米未進,緊張時不覺得餓,現在才發現自己餓得慌,肚腸都像絞在一起,直往上反酸水。

長寧像沒聽到似的,不予置評。

見他沒反應,謝燕鴻覺得自己也犯不着上趕着,背過身去,解開玉脂給他打的包袱。他在裏頭翻翻揀揀,全都是一些金銀細軟,最貴重的就是兩片打得薄薄的金葉子,金光燦燦地躺在包袱裏——

兩片?

謝燕鴻皺起眉頭,愣了半晌,笑罵道:“雁過拔毛......”

孫晔庭給留了十片金葉子,玉脂給他扣下了八片,這過路費也真是夠貴的。謝燕鴻也不在意,盤腿坐在地上,把滿是金銀的包袱一推,長嘆一聲,金銀也落不了肚,這會兒要是能有一碗熱騰騰的面該多好。

他一回頭,見長寧正靠在樹幹上,不知在吃什麽。

謝燕鴻咽了咽唾沫,挪了挪屁股,往長寧那邊挨近了些,見他在吃烘得又幹又硬的胡餅,中間還夾着些肉幹。往常,謝燕鴻對這種吃食是看也不看的,這會兒卻饞得不行。

他說道:“那個......好吃嗎......”

長寧低頭看他一眼,三兩口把手上的胡餅吃完了,拍了拍手上的碎屑,仰頭灌了些水,這才慢吞吞地說道:“侯府守門的都不吃這個。”

謝燕鴻眨了眨眼,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長寧把自己當初擠兌他的話又還回來了。以為他是個木頭,沒想到居然還會記仇。謝燕鴻漲紅了臉,撇開頭,實在說不出求人的話來,坐在地上,把手邊的野草狠狠地揪了個幹淨。

長寧說道:“我們不能進城,歇一刻鐘就得出發。要到魏州,沿運河走水路是最快的,若不行,少不得要多繞路。”

謝燕鴻一聽不能進城,整個人都蔫兒了。荒郊野嶺的,縱有千金萬金,也抵不過一張又幹又硬的胡餅。

但他轉念一想,不進城才是上策。

臨走前,他一念之差,把身上帶着的聖人手書嚷給孫晔庭知道,這純粹就是為了當籌碼,好讓榮王顧忌,留着他家人的性命。與此同時,榮王對他的追捕就會更急切些,城門關口碼頭自然都是嚴防死守。

謝燕鴻捂着肚子,躺在地上。

長寧不知他又鬧哪樣,看過去,卻見謝燕鴻閉着眼,喃喃道:“我娘吩咐你把我帶到魏州,要是我餓死了,就到不了魏州,你就算失約......”

話音未落,謝燕鴻就感覺到散發着香味的胡餅打在他臉上,他閉着眼撈住,一個翻身坐起來,一口一口地啃起來。就算餓極了,他也吃得不狼狽,小口小口就着水吃完了,肚子飽了之後整個人就好受多了。

“出發吧。”謝燕鴻說道。

他們不能沿着官道走,只能抄小道。一整日都在馬上,入夜歇息的時候,謝燕鴻走路的姿勢都別扭起來了。他雖愛打馬球,騎術也好,但何曾試過這樣快馬趕路,稍一動動,大腿內側就被褲子磨得刺痛。

夜晚只能在郊外露宿,只能吃胡餅,謝燕鴻只不過吃了一頓就膩了,見到胡餅就發怵,別無選擇,只能小口小口不情不願地吃。他四體不勤五谷不分,只能找個地方坐着,長寧卻像是慣常露宿的,鑽進林子裏去拾柴火了。

謝燕鴻一開始還發呆,想着事兒,計劃着到了魏州之後要怎麽樣,呆坐一會兒之後,開始不安起來。

已經入夜了,到處黑漆漆的,風吹過,枝葉簌簌搖動,黑影幢幢。謝燕鴻凝神去聽,只覺得不遠處的官道上,時常有馬蹄聲,仔細去聽,好像又有腳踩在枯枝敗葉上的聲音,窸窸窣窣的。

謝燕鴻挪了挪屁股,挨着馬坐着,馬“咴咴”叫兩聲,低頭吃草。

“怎麽這麽久還不回來......”謝燕鴻嘟哝道。

漸漸地,他有些坐不住了,站起來左右踱步,又不敢走遠去找,生怕迷了路。他不認識路,不沿着官道,根本不知道如何能到魏州。他也沒有食物,也不能打,如果長寧抛下他自己走了,那他只有束手就擒的份兒,根本到不了魏州。

這樣想着,謝燕鴻漸漸害怕起來,試探性地叫了叫長寧的名字,回應他的只有風聲。

謝燕鴻拽緊了馬缰,看了看黑漆漆的林子,深呼吸兩口氣,給自己壯壯膽子,牽着馬過去,撥開一叢灌木,正要跨過去,與拾柴火回來的長寧撞了個正着。

謝燕鴻倒退兩步,心裏松了口氣,嘴上卻還不饒人:“你走路怎麽沒有聲響的?吓死人!”

長寧背後斜背着長刀,手上抱着一小把柴火,問道:“叫我做什麽?”

謝燕鴻一屁股坐下,說道:“沒什麽,随便叫叫。”

火很快升起來了,熊熊的火焰讓謝燕鴻心安了不少,生火後,長寧又站起來要往林子裏去,謝燕鴻緊張地道:“你去哪兒啊?”

“再撿些,不夠燒。”

謝燕鴻擡手拽住他衣擺,說道:“怎麽不一次撿夠啊。”

長寧把自己的衣服從謝燕鴻手裏拽回來,反問道:“不是你叫我嗎?”

謝燕鴻又把那一角衣擺抓回來,眨眨眼,說道:“夠了夠了,天氣熱,不用整晚生火,我又不怕黑。”

最後,兩人圍着火坐着,不發一言,盯着幹樹枝在火裏噼裏啪啦地燒,時不時迸發出一點火星。附近似乎也有寺廟,能隐約聽見低沉的鐘聲。這隐約的鐘聲,又在提醒謝燕鴻,君主薨逝,重要的手書正在他身上。謝燕鴻捏了捏懷裏的書信,又想起聖人來——如今已經是先帝了。

謝燕鴻又看向長寧,長寧坐在火堆旁,時不時往裏火裏加柴,火光閃爍,照得他臉上明暗分明,眼窩深邃,帶些卷的碎發落在頰上,讓人忍不住想伸手撥開。

“你的家人呢?”謝燕鴻問道。

長寧面無表情地答道:“外公在關外。”

“父母呢?”

“不記得了。”

謝燕鴻還想再問,長寧卻把長刀卸下做枕頭,躺下合眼,不想再講了。謝燕鴻又讨了個沒趣,看着火光發呆,沒一會兒也躺下了。

半夜,火光漸漸暗下去,最後一點火星也滅了。

長寧覺輕,覺得自己身側挨了個暖呼呼的人,回頭一看,見謝燕鴻蜷着挨着自己後背睡。謝燕鴻似乎在做噩夢,夢裏也皺着眉頭,時不時啜泣兩下。他往旁邊挪了挪,合眼又睡,沒過一會兒,謝燕鴻居然也挪了挪,嘴裏夢呓兩句,依舊挨着他。

天氣極熱,即便是郊外的夜晚,兩人相貼的地方也膩出了一層薄汗。

這種黏膩、潮熱的感覺讓長寧想起了在桃花洞喝酒的那夜,具體發生了什麽,他全然不記得了,醒來後污了褲子也并不當一回事。

這樣的事情,他十四五歲時就有,外公那時候就教過他,精滿則溢,男子到了年紀都會這樣。關外的草原上,到了春日裏,冰雪消融,牧民養的馬匹也要交配繁衍,母馬會擡起尾巴,公馬則會輕咬嗅聞,繼而會騎跨,過得幾個月,小馬就出生了。

這些事情,在他看來,和吃飯睡覺無異,也不應該會和謝燕鴻聯系起來。

夏天快走到盡頭了,戀戀不舍地發散着餘熱,長寧少有地覺得煩躁起來,坐起身來,麥色肌膚上膩着一層薄汗,頭發黏在臉頰上。

察覺到身邊少了人,謝燕鴻在睡夢中不安起來,又挪了挪,貼着長寧的大腿才罷休。

長寧定定地坐在黑暗裏,大腿的肌肉繃緊了又放松。謝燕鴻兀自睡着,因為側躺,從淩亂的頭發間露出了耳朵,長寧見到了他耳垂上的耳洞。

雖然是家人寵愛着長大的,謝燕鴻卻一點都不女氣,而是個意氣風發的少年郎。但這本不應該出現在少年郎耳朵上的耳洞,卻平添幾分不可說風流旖旎。

作者有話說:

可以開始培養感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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