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回家
第十六章 回家
見官兵退走,謝燕鴻急忙驅馬回去。長寧複又将長刀斜背背後,兩人看着那幾個官兵匆匆回城,很快地,便會有更多的人追緝他們。
拖延時間的最好辦法便是滅口,但謝燕鴻無論如何也說不出這樣的話。
長寧重新牽住缰繩,說道:“走吧,快馬繞路,他們追不上。”
謝燕鴻一直提着的那口氣松下來,他說道:“我得回去。”
長寧像沒聽到似的,翻身上馬,坐在謝燕鴻身後,撥轉馬頭,按照走陸路的路線,準備趕路。謝燕鴻在懷裏摸出貼身放着的書信,外頭用防水的油紙包着,火漆封緘,封蠟上加蓋的是王氏的私章。
青骢馬已經在往前跑了,謝燕鴻靠在長寧身前,認認真真地說道:“走陸路,到得魏州估計要入冬了,趕不及的。不如我将書信托付給你帶到魏州,我回去見家人一面......小情大義,就可以兩全了。”
長寧還是不說話,謝燕鴻擡頭看他,說道:“明白了不?馬給我,你回城去再買一匹,我們分頭走......”
謝燕鴻見他沒有反應,開始急了,手肘往後猛地杵了杵,急急說道:“先停下來,你下馬......行,你不下我下......松手!放我下去!”
謝燕鴻要下馬,長寧一手仍舊拉着缰繩,一手箍住他的腰,兩個人幾乎要在狹小的馬背上打起架來,馬兒也停了下來,四蹄交錯踏地,躊躇不前,一時不知道這兩人要幹什麽。
他急紅了眼,用了吃奶的勁兒也掰不動長寧的手,什麽都顧不得了,低頭就要上嘴去咬,還沒咬到,後脖子一下鈍痛,眼前一黑,暈過去了。
醒來時,謝燕鴻暈暈乎乎的,一睜眼,見天都黑了,不知道自己身處何處。長寧正坐在他旁邊,守着熊熊燃燒的火堆,慢慢地往裏添柴火。
“我說了我要回去!”謝燕鴻揉着後脖子說道。
長寧不耐煩地“啧”了一聲,拎着他的後衣領,把他揪過來,謝燕鴻張牙舞爪的,沒設防,後脖子又是一下鈍痛,又暈了。
再醒來的時候是白天,謝燕鴻發現自己正被長寧背着,長刀就硌在他臉上。
謝燕鴻往後一仰,整個人摔倒在地上,見長寧要來拉他,連忙擺手,喊道:“別劈了!我不回去了!”
長寧正要收回手,謝燕鴻一個翻身爬起來,拔腿就要跑,沒跑出去兩步,又被劈暈了。
第三次醒來的時候,謝燕鴻發現自己正仰躺着,一擡頭就見到了黑沉沉的夜空,彎月高挂,星子寥落。已經逐漸入秋了,連夜空都高闊了不少,他聽到了滾滾的波濤之聲,自己的身體正上下搖晃。他扶着後脖子坐起來,感覺肚腸都餓得絞成一團了。
他發現自己正坐在一艘并不大的船上,黑漆漆的波浪尚算平緩,船夫正在根據風向調整風帆。長寧正盤腿坐在船頭,長刀橫放在膝上。
船上連同船夫只有三人一馬,謝燕鴻扶着船沿站起來,他們已經離岸很遠了,夜色中依稀可見一個破舊的老渡頭。這裏波濤平緩,是渡河的好河段。
長寧回頭看他一眼,黑着臉問道:“你要跳河游回去嗎?”
船夫聞言看過去,他在這裏的老渡口往返渡客已有十餘載,每年也有那麽一兩個人,專讓船開到中央然後跳河的,也不是真想死,就是一時想不開,老船夫将木槳伸過去,那些人就死死攬住,濕漉漉地被撈上來。
謝燕鴻愣愣地站着。
船夫已經有些年紀了,須發皆灰,把緊風帆,看了他一眼又收回目光,清了清嗓子,唱起了船歌:“月兒彎彎照九洲,幾家歡樂幾家愁——”
船夫聲音嘹亮,波濤相和,順風而去。
“幾家歡樂團圓聚,幾家飄零在外頭——”
放眼望去,已經找不到岸了,觸目皆是波濤,夜空無垠,水也無邊,謝燕鴻站在一葉小舟上,随波飄搖,不知何處是岸。船頭一點小燈,上下搖晃,一個浪頭頂起小船,他一個趔趄沒站穩,跌坐在船上。
謝燕鴻低着頭,一開始只是濕了眼眶,到後面就有點忍不住了,掉了兩滴在手背上。他不想讓人看見,擡手匆匆擦去,誰知道越擦越忍不住。
他害怕、茫然、傷心,被浪頭抛來抛去,不知所措。
眼淚簌簌地落下來,謝燕鴻忍不住抽噎起來,背微微顫抖,借着浪聲遮掩,低着頭止不住地哭,哭得淚眼朦胧,鼻涕也往下流,他拼命地吸鼻子,又怕被長寧和船夫聽見,好不狼狽。
他模糊的視線中出現了長寧的腳,謝燕鴻連忙擡手往臉上胡亂地抹,越抹越亂七八糟。
“給你。”長寧的聲音在浪濤聲中響起。
謝燕鴻吸了吸鼻子,微擡起一點頭,見長寧伸出了手,寬大的掌心裏放着一粒桂花糖。那是用米紙包着的一粒桂花糖,謝燕鴻記得,這是那日他出門去見顏澄之前随手塞給長寧的一把糖,那日他出了一趟門,回來的時候一切就不一樣了,想起來久遠得像是上輩子的事情。
他撇開頭,鼻音濃重:“你自己吃吧。”
長寧蹲下來,蹲在他身前,窸窸窣窣地将米紙展開。糖放的時間有點長了,有點融化,黏黏糊糊地沾在紙上。長寧将已經不成形的糖塊遞到謝燕鴻嘴邊,謝燕鴻拉不下面子去吃,抿着唇不看他,長寧便将糖塊抵在他的唇縫上。
“我都說了不吃!”謝燕鴻惡狠狠地說道。
但他滿臉都是淚痕,眼眶也紅鼻子也紅,眼睫被眼淚弄濕,像只可憐巴巴的花臉貓。
長寧皺着眉看他,手抓着衣袖,往謝燕鴻臉上擦。兩人風餐露宿,衣服都沒幹淨到哪裏去,布料粗糙,手法粗糙,擦得謝燕鴻一邊叫一邊躲,長寧趁機把黏糊糊的糖塊連帶糖紙塞進他嘴巴裏。
謝燕鴻滿嘴都是桂花糖的甜香,他皺着眉将糖紙從嘴裏拿出來,蹲在船邊,用水洗幹淨。雖然這不過是一張糖紙,卻也算是從家裏帶出來的。他把糖紙擦幹疊一疊,塞入香囊裏。
“還有嗎?”謝燕鴻把糖嚼得嘎嘣嘎嘣響,問道。
“沒有了。”長寧見他不哭了,站起來,重新坐回到船頭。
謝燕鴻見他的袖子上有斑駁的濕痕,知道那是自己的眼淚鼻涕,臉上一熱,抱着膝蓋撇開頭。
船在浪濤中穿行,在月上中天時終于靠了岸。
謝燕鴻牽着馬下了船,抓出一把銅錢來要付船資,船夫擺擺手,沒收他的錢,用木槳一稱碼頭,船又離岸了。
船在夜色中飄遠,悠揚的船歌依舊順風飄來。
兩人吃了點東西後便上馬了,繼續往魏州方向而去。
夜色朦胧,濤浪和緩的河段,兩岸的莊稼也長得極好。快到油葵開放的時節了,放眼望去,路兩旁都是大片大片的油葵,随風起伏,好像陸地上的波浪,若是白天,肯定就是一片燦金。
謝燕鴻突然問道:“将我送到魏州之後,你去哪裏?”
長寧專注地勒着缰繩,生怕馬兒因為天黑,不小心踩踏了農人莊稼。
“回家。”他說道。
謝燕鴻悶悶不樂地“哦”了一聲,頭随着馬匹行進,一點一點的。他想:長寧還有家可以回,他卻已經沒有家可以回了。
作者有話說:
這首歌好像是一首歷史比較悠久的船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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