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 在意

第三十一章 在意

風雪交加,狄人趁夜攻城。

關城目标大,襲擊者目标小。難以視物的雪夜裏,一個個巨大的石塊被抛向空中,重擊城牆,守軍縱有弓箭強弩,也無計可施,只能補牆。兵卒來來往往,不停地運走被擊碎的石塊,搬來修補城牆的漿土,還有兵卒負責從牆頭往下澆水,滴水成冰的天氣裏,倒在城牆上的水不消多久便凝固成冰,加固了城牆。

果如謝燕鴻所見,守軍人手不足,連民夫都加入了守城的隊伍中。無奈他們大多沒有經歷過戰役,被石塊砸牆的巨大聲響吓得腿腳發軟,抱着腦袋蹲在牆根動彈不得。

如此情狀之下,謝燕鴻與長寧兩人穿行于城牆之下,根本沒人來得及管。

巨石一塊塊砸向城牆,地面都在輕微顫動,不時有碎石從城頭掉落。謝燕鴻走在前,被長寧從身後猛地一拽,兩人貼在牆根,避開了落石。

“多謝。”

謝燕鴻匆匆說了一句,便循着路悄悄上了城樓。

那員小将,也即是紫荊關的副指揮,姓秦名寒州,正身先士卒,在城頭指揮,頭盔都歪斜了,身上滿是雪花與碎石,在巨石砸牆的巨響中,他喊什麽大家都聽不清了。

狄人一陣猛攻,直到天将破曉才歇。

城樓上滿地皆是碎石,還有被砸中的屍首與傷員,秦寒州身上也有不少大小傷。天雖破曉,但風雪未停,仍舊一片昏暗。秦寒州指揮着疲憊不堪的士卒收拾殘局、修補城牆,士氣低落。

有人勸他:“指揮不如稍作休息。”

秦寒州在城頭強撐了一會兒,實在是無力支撐了,旋身入城樓內,一進門便撞上了正在此處等候的謝燕鴻二人。秦寒州眼睛一瞪,張嘴欲喊,伸手拔刀。他一夜鏖戰,早已是強弩之末,長寧早有準備,卸了他的刀,捂着他的嘴,綁住他的手,制住了他。

謝燕鴻拔出匕首,抵住他的咽喉,小聲說道:“我不欲害你性命,你若保證不喊,便松開你的嘴。”

秦寒州認真打量了他一會兒,慎重地點點頭,長寧便将捂嘴的手松開。  “你是狄人奸細?”秦寒州冷冷道。

謝燕鴻說道:“我沒騙你,我是魏州指揮使鄭磬的外侄,姓言,行二。這戰了結後,你大可去驗證真僞。”

這純粹是信口開河了,即便驗證了是假的,那又能如何,謝燕鴻又不會留在原地等他抓捕。雖是假話,謝燕鴻卻講得理直氣壯,還帶有幾分被誤會的氣憤和委屈,幾可亂真。

“那敢問言二公子意欲何為,”秦寒州怒道,“延誤戰機的後果你能承擔嗎?”

謝燕鴻反問道:“固守不出,能扛到幾時?城外俘虜能撐到幾時?延誤戰機、草菅人命,你能承擔嗎?”

被謝燕鴻一激,秦寒州眼睛都氣紅了,但他只是撇開頭,閉口不言。

謝燕鴻繼續說道:“你在等援兵是嗎?若援兵一直不來,狄人猛攻,能擋得過今晚嗎?你應該也派出不少傳令兵吧,援兵為何不來,你可有想過?狄人為何有恃無恐?固守不出,只能等死。”

他一番連珠炮似的逼問,氣勢淩人,就差沒指着秦寒州的鼻子罵他“蠢材”了。秦寒州年紀輕輕,已經當上副指揮,自是少年英才,自視甚高,熱血沖上腦袋,氣得不住掙紮,長寧死死摁住他。

秦寒州怒道:“人手不足如何出?敵強我弱,出去送死嗎?”

謝燕鴻看向旁邊牆上挂的一幅字,寫有“弱生于強”四字,筆力遒勁,筆跡十分熟悉,這四個字他也很熟悉,這是謝韬所著兵書裏所提的,兵書裏的每一個字,都是謝韬手把手教給謝燕鴻的。

“亂生于治,怯生于勇,弱生于強。”謝燕鴻說道,“弱與強不過一線之差,單看如何用兵。”

秦寒州跟随着謝燕鴻的目光,也看向那幅字,眼中露出敬意。大梁境內,凡用兵之人,就沒有一個人沒讀過這句話的。

幾番來回,謝燕鴻覺得功夫已經差不多了,下了最後一劑猛藥。

“副指揮固守不出,除了掂量強弱之外,還怕主将責怪吧?我可以當這個惡人。脅迫?威逼?副指揮大人想讓我怎樣配合?”

秦寒州劍眉倒豎,說道:“我秦寒州豈是這種貪生怕死、瞻前顧後之人!”

謝燕鴻不說話了,只看着他。

良久,秦寒州終于說道:“公子有何高見,還請說來。”

雪一直沒停,仿佛永遠下不完似的。當夜,他們需要派出一小隊人馬,在狄人發起新的攻勢之前,先發制人。此次突襲,意義重大,不容有失,後面能否轉弱為強、轉敗為勝,就看今晚這一役了。

領隊之人需要熟知地形,以最快的速度雪中跋涉,無聲無息繞到狄人側後。

“我可以去。”長寧說道。

乍聽此言,比起秦寒州,更訝異的是謝燕鴻。

但此時此刻,謝燕鴻知道,他們還未完全取信于秦寒州,他與長寧兩人互為一體,若意見相左,後面幾步就難以推行了。

“我可以去。”長寧沉聲重複道。

秦寒州反複打量他,猶疑不決,見狀,謝燕鴻說道:“若大人信不過我倆,我可以自縛于大人身側,若有差池,可斬。”

若有差池,關城只能坐以待斃,斬十個謝燕鴻也無用。

但面對謝燕鴻的表态,秦寒州也不是心胸狹窄之人,忙道:“用人不疑。”

天色尚早,還可休整一兩個時辰,秦寒州一天一夜不曾合眼,此刻卻絲毫不見困乏,猛地站起來便要去點兵,臨走前吩咐小卒端來飯食和熱水。小卒依令端來之後,便立在門外,名為照應,實為監視。

長寧已經坐下來啃起餅來,謝燕鴻壓低聲音叫他:“你不要去,我再和他說說。”

飯食不精,但好歹是熱粥熱餅,長寧吃得認真,天大地大,吃飯最大。

謝燕鴻說:“你不必......”

長寧打斷道:“我自己想去的。”

謝燕鴻還想說,你不必為我冒險,這下被噎回去了,再說就顯得自作多情了,只好悻悻作罷,坐下一塊兒吃東西。長寧風卷殘雲,謝燕鴻吃一吃停一停,好幾回想說話又閉上了嘴,一張餅啃了半天沒啃完。

長寧吃完自己那份,看向他那份:“你不吃了嗎?”

謝燕鴻:“......”

見他不吃,長寧不客氣了,将他那份也一并吃光,連謝燕鴻剩下的半張餅也不嫌棄,吃了個幹淨。

謝燕鴻坐在桌邊,托着下巴看他吃,突然問道:“你中箭暈倒的時候是不是想起什麽了?”

長寧問:“什麽?”

謝燕鴻一邊看他神色,一邊繼續說道:“聽到你在夢裏喊‘爹娘’,還有聽見你......叫我。”

長寧在夢裏叫的不是謝燕鴻的全名,叫的是“小鴻”,只有他的家人和至親的幾個朋友才這麽叫,長寧從未這樣叫過他,竟在夢中呢喃而出。

長寧吃完了餅,又把溫溫的野菜粥稀裏呼嚕喝了個幹淨,才說道:“想起了一些。”

其實不止一些,他夢到了小小的謝燕鴻,作女孩子打扮,紮着兩個小小的丫髻,兩邊各戴一個精致漂亮的金鈴铛,搖頭晃腦的時候“丁零零”響。他那時傷得重,後背全被灼傷了,腦袋昏沉。

謝燕鴻比床沿高不了多少,小手指香香軟軟的,點在他的臉頰上,說道:“我叫‘小鴻’,你叫什麽?”

長寧睜眼見到的就是紅衣紅裙,下意識就以為是“小紅”。

他還記得,謝燕鴻緊張兮兮地帶着他玩“捉迷藏”,引着他藏到大衣箱裏,小心翼翼地把箱蓋合上。身下是柔軟的錦緞,聞到的盡是樟木香。謝燕鴻一手捂着他的眼睛,另一手捂着自己的眼睛,仿佛自己看不見別人,別人也就看見他,嘴裏說的還是小孩兒話:“藏好哦,別怕,有我呢!”

謝燕鴻從他木頭似的臉上看不出什麽端倪來,繼續說道:“我感覺你中箭昏倒醒來之後,有點不一樣。”

長寧問:“哪裏不一樣?”

說不出來。

謝燕鴻仔細地想了想,長寧初到京師時,是沉默寡言、不通人情的世外高人。在魏州城外扔下他時,冷酷無情。他不是不知別人在想什麽,也不是不懂別人想做什麽,只是不在意而已。

如今他開始在意起來了。

半晌無話,一頓吃完,秦寒州也恰好點了兵馬來。數百人的小隊,也不知秦寒州是如何與他們講的,每人臉上都或多或少有些猶疑,不住地打量謝燕鴻與長寧兩人。

百夫長牽來長寧的馬,長寧正要牽過馬缰,那匹馬頗有些不馴,忌憚長寧陌生,仰頭嘶鳴,四蹄碎步踏地,不住倒退。

長寧抓過馬缰,利落地翻身上馬,夾緊馬肚,勒緊缰繩。

馬兒最善看穿馭馬人的底細,上頭的人慌了,它便不安,像長寧這樣的,穩如泰山,它便安心安分了。只見長寧背着長刀,肩平腰直,自有軒昂氣宇,其餘人便對他刮目相看了,心裏先服氣了三分。

謝燕鴻站在馬旁,伸手摸了摸馬兒光滑的皮毛。

又是一次送別。

這與在魏州通判府外送別又有不同,那時分別,不知何日再見,縱有不舍牽挂,也是輕飄飄的落不到實處。現下只是暫別,按計劃,天亮便回,心頭卻沉甸甸的。

“駕——”

長寧低喝一聲,一騎當先,其餘人連忙跟上。

謝燕鴻返身登上城樓,正好見到他們從關城背面疾馳而出,借着大雪的掩護,遁入一片昏暗當中。

作者有話說:

長寧:耍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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