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7 開解
第67章 開解
手機嗡嗡響了兩聲。
路霄帶着口罩走出地鐵站,低頭看手機,是媽媽發來的消息。
燈籠花:崽崽,到哪裏了呀?注意安全哦,到家了跟媽媽說一聲。
路霄低頭打字,回複:已經快到家了。
天氣在逐漸地變冷,路霄穿着蘇中的校服就跑出來,下午坐高鐵的時候還有點尴尬,到了晚上有學生放學了他感受才好一點,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他在學校很難受,出了校門那股氣立刻通暢了一半,整個人舒服了不少。
甜不辣一直在微信上問他到哪了,她已經到他家樓下了。
路霄已經很久沒有回H市的家了,那個家給路霄留下太多的陰影,路霄若不是這次S市太受傷,是不會輕易回到這裏的。他一直記得四月1號清晨,爸爸連夜開完遠程會議後忽然摔倒在地上,嘔吐,全身震顫,安馨聽到摔倒聲沖進了書房,一邊喊他一邊六神無主地打電話聯系急救,可因為封控,急救來得實在是太慢太慢了,路霄背着路聞烨下樓在樓下焦急地等,上車的時候卻沒被允許上車,安馨也知道現在醫院是毒區,不讓他過去,讓他安心在家。
整整兩個月,四月、五月,路霄只能聽着安馨發過來的消息,在無邊無際的惶恐中一邊上網課一邊等解封,ICU不能久留,路霄也看不到爸爸的情況,家裏只有他一個人,多餘一個喘氣的活物都沒有,路霄飯也吃不下,覺也睡不着,面對這種不折不扣的飛來橫禍,他那幾個月昏昏沉沉地熬日子,看起來每天按部就班,其實他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麽,感覺再封一天他就要崩潰了。
封城維持了兩個月多月,三月22號開始,六月1日結束,六月2日的時候路霄迫不及待地就把自己打包進了爸爸的病房,之後一次也沒在家裏住過,轉院前和媽媽回過一次家收拾行李,八月末清晨直接到S市。
路霄沿着自己熟悉的銀杏路往家走,快到門口的時候,一聲呼喚叫醒了他:“路霄!這兒這兒!”
等在門口的是甜不辣。
甜不辣本名叫胡微,大路霄三歲,路霄很小的時候被教育誇女孩子不許誇具體,說人漂亮就是漂亮,說人性感就是性感,不許說人家胸大腰細,這樣聽着會很像個小流氓,但是他每次看到胡微都忍不住感慨一聲這位姐真的胸大腰細,一個禦姐具備的她都有,打眼的淺色頭發,青春靓麗得不得了。
他們好久沒見了,路霄看到熟悉的人眼眶忍不住地一熱,嗓子發澀,聽起來像是受了委屈,甜不辣立刻走過來給他一個結實的擁抱:“別哭啊,走走走,回家。”
·
門開合了一下,千羽潔白的緞面玄關處,唐金鑫換了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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良寒走出來。
唐金鑫意外:“叔叔阿姨又不在?”
良寒:“不知道他們最近在忙什麽。”
唐金鑫今夜忽然接到電話,良寒問他能不能來他家喝點酒,唐金鑫就知道是又出事了,跟爸媽說了一句,特意打車過來,他一進門就問:“怎麽了?”
良寒默默指了指對門的方向:“他回H市了,去找他前女友了。”
唐金鑫張大嘴巴:“……啊?”
說着立刻回頭看了一眼牆的另一面,此時唐金鑫才有了路霄家真的住在寒哥家對面的實感,這倆人白天在學校見,晚上在家見,睡覺在閣樓上就隔一堵牆,很可能晚上還會在陽臺上說話,寒哥開學的時候提到過一嘴對門來了人有點擾民,現在一看就是在點路霄。寒哥對聲音是非常敏感的,路霄真是全方位地入侵了他的生活。
良寒沒有留意唐金鑫的感慨,現在他心跳得發慌,外面看着平靜其實身上已經暴露出了一種落不到實處的手足無措,他問:“你說他會不會是去找他前女友複合?”
唐金鑫立刻說:“寒哥你醒醒,事情不是這麽想的,你冷靜點。”
良寒搖頭,抓着這個話題不放:“那你說他去找他前女友是什麽情況?”
良寒其實也能感覺到自己不講道理了,但是他現在完全不受控制,滿腦子都是那個藍紫色頭發。
唐金鑫有點無從着手,主要是他也沒有見過那個女生啊,沒法跟他分析,但是他猜寒哥應該是多想了,他直覺上那個“前女友”應該沒有那麽很重要。唐金鑫跟良寒說自己的想法:“他前女友我不清楚,但是路霄我認識,路霄這個性格但凡和前任有點感情,他都不可能分手的,既然分手了,那就沒有再複合的可能。”
再說了,路霄要是能和前女友牽扯不清的,哪有寒哥你的事情啊?你早就出局了。
但是良寒看起來還是十分的焦慮,之前良寒沒有考慮過路霄不是S市人這個問題,他總覺得路霄觸手可及,可一個小時前忽然意識到他離開了S市,去找前女友,他前女友還可以直接聯系到路聞烨和安馨,幾件事砸下來讓良寒明白過來S市并不是路霄從小長大熟悉的地方——這裏只是人家無意開啓的副本,對面的是人家爸爸買來用作升值的房子,路霄對這個城市、學校和他是可以不留戀的,他其實……和自己是可以沒有任何關系的。
深重的自我厭惡忽然牢牢地攫住了他。
良寒開始後悔,後悔十四號晚上沒有和路霄一起過夜,當時他只要稍微忍耐一下,一起過夜了,絕對沒有現在這些事情!小路他并不知道怎麽處理情事的後續啊,他茫然地看着自己流血,甚至找不到人商量和詢問,只能自己去查百度……想到這些,那些被良寒壓抑的情緒忽然翻湧起來,他捂住自己的頭,難受地彎下腰。
唐金鑫趕緊扶了他一把,他知道寒哥現在精神狀态很危險,弄不好就要崩,趕緊把人撐到他家廚房的酒吧臺上,給他倒水。
唐金鑫:“事情其實沒有那麽糟糕,寒哥,你別胡思亂想。”
良寒搖頭:“我感覺糟透了,他女朋友都認識他爸媽,他爸媽……并不知道我,我也沒有他父母的聯系方式!”
唐金鑫:……
如果沒有和路霄發生過肉體關系,良寒或許還能好好想一想,但是現在上完床,良寒徹底卡住了,上下左右,完全不知道該怎麽動了。
良寒不明白那天晚上對路霄來說意味着什麽,他是不是認真的,他只能想到中午他碰路霄,路霄卻激烈地從他身邊彈開,仿佛他要傷害他——良寒覺得他倆要完了,但是曾經發生過的肉體關系又讓他不甘心,他太不甘心了,他渴望又害怕,內疚又生氣,想行動又不知道往哪裏行動,親密的肉體關系只是稍微出了一道題,他就徹底地被擊倒了,完全不知道這該如何解題。
良寒看着唐金鑫,眼睛裏充滿了擔心:“你說他會不會和他前女友……”
路霄剛和自己做完,然後去找了別人,良寒現在腦子裏已經聯想不出第二種情況了。
唐金鑫讀懂他眼裏的意思,被他吓得立刻拔高了聲音:“寒哥,你能用點正常人的思維思考嗎?他和你做了,他把第一次給你了,說明他心裏有你!事情就是這麽簡單,你到底在想什麽啊!”
如果說唐金鑫之前還不确定路霄是怎麽想的話,那現在現在基本可以确定路霄對寒哥是有感情的,雖然他也想不出清楚他為什麽不答應,但是做愛這個行為本身就是在說寒哥你上大分啊!現在寒哥你怎麽回事?想什麽呢?
唐金鑫的話太動聽了。
他和你做了,他把第一次給你了,他心裏有你。
良寒茫然了一下,半天才從這話裏繞出來,不确定地問:“……真的嗎?”
唐金鑫聲音堅決:“真的!”
然後遞給良寒一杯低度數的飲料,讓他快冷靜冷靜。
良寒固執地說:“可他并沒有那麽喜歡我。”
唐金鑫想翻白眼:“是啊!他肯定沒有你喜歡你他一樣喜歡你,但這才是對的啊,不然能是你追他嗎?那不就成了他追你了嗎?”
唐金鑫現在都在斟酌着把良寒之前說過的所有話都畫上問號了,是不是寒哥在傳達的過程中出了什麽問題啊,良寒現在的思維就像是喝高的人在酒駕,這已經不能說是不客觀了,只能說是偏得太離譜。
聽人勸,吃飽飯,良寒也知道自己現在是處理不了這件事,他越忙越慌,越亂動作越出事,必須找個人幫他梳理情況,想好了看準了再行動,他憂慮地問:“那依你說,我現在應該怎麽辦呢?”
·
與此同時,H市裏也有一個人在深夜發瘋。
“就這樣吧,我要轉學轉回來,我不想在蘇中念了,我受夠了,我真受夠了……!”
路霄盤腿坐在家裏的地毯上正拿着啤酒激動宣洩,茶幾上還擺着鴨貨,甜不辣吃着雞爪聽他說話,一邊聽一邊琢磨:太要命了,女大學需要當場甄別男高激動的酒後言論,排除掉他任何的誇張、矯飾、害羞遮掩的成分,在亂七八糟的敘述裏攫取關鍵信息。
甜不辣說:“小路你別鬧,學籍轉來轉去挺麻煩的。”
路霄搖頭:“我太難受了。”
甜不辣:“你哪裏難受?”
路霄:“我哪裏都難受。”
甜不辣:“那你能說說你難受的點嗎?說一個就行,我跟你分析分析。”
路霄傷心欲絕地抓着頭:“他對我不好,他說喜歡我,他對我一點都不好……”
甜不辣:“哪種不好呢?他罵你了?”
路霄:“比罵我還嚴重,他對我特別暴力……他一點都不珍惜我。”
這個點好像對路霄來說挺嚴重的,他酒也不喝了,把空啤酒往桌子上一撂,埋着頭輕聲嗚咽起來。
甜不辣琢磨了一下,靠近問:“你是說床上嗎?你是在說他活爛嗎?那活爛是他技術問題啊,這不是珍不珍惜的問題……”
路霄:“不是,是他做完跑了!”
甜不辣:“啊?”
路霄:“我們做完他就生氣了,拿了衣服就跑了!”
甜不辣:“那他說什麽了沒有?”
路霄:“他說他見不得人!可我根本就沒有這個意思,我跟他說別告訴別人,他立刻生氣了!我很讓人讨厭嗎?他睡完就跑了!”
胡微費力地去捋路霄的思路,她撐在茶幾上問:“那你過不去的點就是這裏對吧?你在生氣他在事後沒有對你噓寒問暖是吧?”
路霄搖頭,總覺得“噓寒問暖”這個詞過了,他沒有要求這個,但是又覺得這個詞好像對,可他沒有要求得這樣肉麻吧?路霄茫然搖頭,喃喃說:“我不知道,他不珍惜我。”
胡微沒管他的話,緩緩說:“上床呢,你有溫存的需求,這很正常的,是個人就有,你可以對他提要求不讓他走的啊。”
路霄拍着桌子:“我已經跟你說了,我們沒在一起,我們沒在一起!”
胡微:“好好好,你們沒在一起,那你跟我說說,你為什麽不跟他在一起卻要和他上床呢?”
這個問題好像問住了路霄。
路霄只能慢慢地回想:“他那天發病了,他在食堂裏走着走着找不到路了,我陪他說話,他朋友來給他送鹽酸氟西汀……”
胡微停頓了一下,試探問:“他有心理問題啊?”
路霄垂下頭,輕輕的“嗯”了一聲:“很嚴重的,”說着他比劃了一下自己的左手腕,眼淚立刻從眼底湧出來:“他這裏,全是傷口。”
胡微柔聲問:“然後呢?”
路霄:“晚上他朋友來堵門,把我罵了一通,跟我說他這回發病是因為我!他原本已經停藥了,是因為我才重新吃藥的,我真的不知道,寒哥沒有跟我說過這個……我還以為我陪着他他心裏會好受點。”
胡微小聲說:“所以你和他做了?”
路霄輕輕地點頭:“……嗯。”
胡微的眉頭都糾結起來,她小聲地說:“可你做的時候是怎麽想的啊?你有想過這個後果嗎?”
路霄痛苦地搖起頭:“我不知道。”
胡微:“那你們做了之後呢?”
路霄茫然:“之後?有什麽之後啊?我和他沒有之後啊。”
胡微有點跟路霄說不明白了,這個男孩還記得剛剛還在抱怨那個男生不珍惜他嗎?
胡微努力地跟他梳理:“那你不想想自己要什麽嗎?”
路霄搖頭:“我沒有想要什麽。”
胡微再把話說透:“你就不想要什麽結果?不想讓他負責?”
路霄搖搖頭:“我沒有想要什麽結果,也沒想讓他負責。”
胡微:……
胡微:“那你就沒有想過,他其實是想負責的?”
一說這個好像就觸動了路霄的傷心處,他情緒又激動起來:“我沒覺得,他對我一點都不好!他什麽都不管我,拍拍屁股就走了!”
胡微要累了,這他媽車轱辘話又把話題繞回來了!
胡微不耐煩了:“那你倒是跟他說啊!不許他走,腫了流血了讓他處理!”
路霄更激動:“我怎麽跟他說啊!我跟他說了就像是要他負責一樣!”
胡微瞪大了眼睛:“那就讓他負責啊!不然你還能硬挺着啊!”
路霄朝着她吼:“不硬挺着怎麽辦!我跟他說完又不是不疼了!他又不是藥!再說我要是跟他說了他還不管我我把自己放哪裏啊!”
其實關于性,關于愛,不管路霄受過多少開明的教育,當真正遭遇的時候還是會萌生羞恥之心,有些事情他就是做不來,有些事情他就是會害怕說出來惹人嘲笑。
胡微并不會因為小路跟她吼就生氣,反而她會因為他把自己某些話說出來而感覺到寬心,她壓住自己狂飙的音量,輕輕地感慨了一句:“那這麽大的事情你就一個人受着啊?”
路霄頓了一下,那一瞬間,他的眼淚竟然撲簌簌地流了出來,一滴一滴地滾落而下。
他小聲說:“我起初以為這件事不是很大的……”
胡微心頭一軟,無話可說了,展開手臂抱了抱他,路霄立刻閉上眼睛,也用力地擁抱了一下她,聲音無比的委屈:“我真的沒想讓他負責……我想他既然喜歡我,那這也沒什麽……我沒想到他這麽不珍惜……”
胡微嘆了一口氣,終于把他的邏輯串起來了,不知道說什麽好,只能輕輕說:“傻弟弟,這不是個小事啊,這怎麽是個小事呢……”
路霄就是個小屁孩,小屁孩都想學大人裝成熟,把第一次裝作不在意,可是他怎麽知道呢,這根本就不是小事,哪怕在大人眼裏,這也不是小事。
胡微用力抱了抱路霄,她能感覺到他好難過,能感覺到他在哭,她拍着他的肩胛骨:“小路,你可以要的,你想要什麽都可以開口的,你不要擔心他給不給,你可以要的。”
這麽多天,終于有一個人安撫路霄安撫到了對的地方,路霄低下頭,忽然間,淚如泉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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