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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3

指揮官後知後覺。

連着一月一來，香案上每天都會多擺出一份飯菜，不論她今日吃什麽，都會給他也備一份，若是他不吃，她晚上則會拿去将就着熱一熱糊口。

一連至今，從不間斷。

其實，指揮官早就感到疑惑不解，但實在不想表現出自己對她過于關心。

“你看我需要吃東西麽？”

“是給你的供品，我們這裏講究吃飯前，要請神仙請先人。”心與猶豫了一瞬，還是實話實說。

指揮官認定她在以她的方式讨好自己，只覺得那肉包子索然無味，冷漠地走開：“我要繼續去修煉了。”

随後，整個廟宇都暗了下來，只有經幡在一片漆黑中輕輕飄蕩。

人類用菩薩心腸來形容一個人的慈悲和善良，他們認為諸天神佛都是仁慈仁善的，對人類憐惜又愛護，但他們不知道，像自己這樣的“神”，對他們只有仇恨，如果非要說除此之外還有別的，那一定是恐懼。

像012號指揮官那樣的也會恐懼？

回想起當初在永晝城軍事基地中，自己和012號的争執，從他那犀利的語言和急切的語速中能夠感知到這種恐懼，但海洋星人是沒有複雜感情的，最多被稱為精神波動或者意識焦慮，那他的焦躁從哪裏來呢？

只是因為海洋星的環境與地球相似？

還是地球人和他們相似？

人類也會對與自己太相似的人又愛又恨吧，愛知己，恨看透，就像站在鏡子面前，會對鏡子暴露的醜陋感到憎惡。

這些日子，指揮官014號也會翻一翻人間的閑書，不少志異話本就是這麽寫的。

但那只是對人，012號已經進化到了更高的水平，不僅是科技方面，還有精神文化層次，為什麽還會出現和渺小人類同樣的反應？

指揮官014號懸停在黑暗的半空，望着莊嚴的神像，不停反思。

心與坐在門檻上，借着月光啃包子，山裏安靜得只有斷斷續續的蟬鳴和風吹草葉的沙沙聲。

本該寧靜的心此刻卻十分忐忑。

她知道，自己必須要讨好神明，不然她一孤身女子，在這個世道，即便能有一片屋瓦遮蔽，也守不住家。

她要活着，還要好好活着，像個人一樣活着，至少現在，還需要仰賴神明的庇佑。

等吃完包子，心與又呆坐了一會，直到手腳發軟，困倦如洪潮席卷她的意識，她才走回香燭臺邊，就着幹草，把今日新裁的布搭在肚子上當被子，沉沉睡去。

第二日一早，山雞還沒唱曉，心與自然醒來，起床繼續幹活。

接下來需要就着框架砌好竹屋牆面。

心與先留出窗戶的位置，再精心挑了幾根比手腕略粗的竹子，将牆體分成數個區域，再根據每個區域橫向或是豎向寬度，備好粗細相近的竹子，屆時一層一層往上碼平，便是一塊完整的牆面。

但怎麽接連，卻成了個問題。

村裏的人接木梁都是用的榫卯結構，比砌土牆石牆要難上許多，從前，她雖然因為好奇，在良杭哥家翻修新房時和福兒去看過村人施工，大致明白是怎麽回事，但畢竟沒有上手做過，難以保證功效，于是，先花了兩三天研究拼接。

三天來，她就坐在地上，翻來覆去折騰竹子，就在她快要放棄，改用細竹篾困紮時，她忽然摸索出道理。

就這樣，她花了近半個月，将牆面鋪設完畢，又架了窗戶和門，不牢固的地方則用麻繩和篾片再加固。

這段艱難的日子裏，她又病了一次。

因為過于勞累，三天爬不起身，指揮官冷眼看着，再一次萌生出等她知難而退的想法，只是這一次，卻和之前有些不一樣。

那時候，牆面架設還沒有做到三分之一，即便屋子能夠搭建好，還有豬圈、雞籠鴨舍、茅房、廚房在等着她，對弱小的她來說，未來遙不可及，他既怕她做不到，又怕她真的做到。

不知從什麽時候，指揮官也開始聽天由命。

心與沒有力氣，每天除了艱難爬起來喝水煮粥，剩下的時間都躺在甘草上昏睡。

數着時間過日子的014號，有一天猛然發現，那丫頭已經超過十二個時辰沒有再起身，他慌慌張張飛出神臺，撞過經幡，就看見夕陽的餘晖下，那個消瘦的只剩皮包骨頭的女人，扶着門框，慢慢回過頭來。

就像過去無數次一樣，奄奄一息的她又咬牙從鬼門關爬了回來。

“神明大人，我又多活過了一天。”

心與慢慢咧嘴，沖他揚起一個明淨的笑容。

明明她背對光影，整個人都是晦暗不清的，可那一瞬間，指揮官卻覺得奪目，比神還要耀眼。

他忽然有那麽一丁點，一丁點，不想她就這麽死去。

014號告訴自己，他只是想要看到一個結果。

一個房子能不能建出來的結果。

——

死裏逃生的心與學聰明了，明白了不能竭澤而漁的道理，也知道保存體力，到了晚上早早歇息，什麽活都不幹，早晨起早，精神好時幹重活，下午疲累時，就做一些輕活。聚沙成塔，時間會給出答案。

到六月底的時候，心與摔斷的腿好了，竹屋也只剩下屋頂。

她将存下的竹子對半劈開，剔除裏頭的竹節，呈空心半圓柱狀，随後搭了個架子，将其一根一根拖到屋頂上，翻轉交疊，用以為瓦，而後再用竹篾和細麻繩固定。

最近天色陰沉，烏雲團聚山頂不去，地上暑氣蒸騰，悶得人心慌，小竹村已有一段日子滴雨未落，只怕風雨欲來。有了上一次暴雨坍塌的經歷，心與心裏很忐忑，怕自己笨手笨腳的工藝招架不住自然的力量。

屋子統共三間，不算連接處不規則的面，光是主要的坡面便有六處，工程量極重，她不知道暴雨什麽時候來，也許下一個時辰，也許下一眨眼，但屋頂已經做了快一半，若是起風，必然會把這殘次品掀翻，無論如何，今日也要一口氣把屋頂紮完。

想到這裏，她下手更加麻利。

又忙了一個時辰，心與累得渾身發酸，但離成功只剩一步，只要把最後一面主屋頂鋪設完，便能大功告成。為了提速，減少上下往返搬材料的次數，本來六七根一趟往屋頂拉竹子的她，一次性拉了一捆，怕材料從坡面滾落，便用麻繩拴在腰間吊着。

但正午時分，天公不作美，忽然下起雨。

從綿密的細雨到傾盆大雨只用了幾個呼吸的功夫，心與擡頭四望，高處的樹冠飄搖擺動，冷風撲面而來，黑沉沉的天空像随時會垮出一個洞窟，密密的層雲中有紫電在奔騰。

她預感這是一場雷雨。

念頭剛起來，就見一陣狂風呼嘯穿林，差點把身形不穩的她掀翻，全靠身旁與她吊在一塊的那捆竹子穩住重心。

眼看之前的勞動便要功虧一篑，心與不甘，冒雨要把剩下的屋頂窟窿堵住，在兩側同時用麻繩和竹篾拉緊，加大竹屋抗住這輪風雨的可能。

于是，她撲哧撲哧把剖開的竹片接着往後碼。

雨水流到眼睛裏，她伸手去抹，失手将腳邊的竹片撞落，下意識便要撲去撈，卻在這時腳底打滑，整個人從屋頂摔了下來。

竹片順着坡面滑動，七零八落，心與倒在地上，還沒來得及從劇痛中緩過勁兒，睜眼就見黑黑一團影子朝腦袋砸下來。

嗡——

雙耳嗡鳴，一瞬間，她連雨聲也聽不清，胃裏酸水翻湧，想吐卻爬不起身，至少有足足三息，大腦中空空如也。

迷迷糊糊的心與看着屋頂掉落在身邊，沒有紮緊的粗竹打在她腿上，痛得她想扯着嗓子尖叫，卻根本無法控制嘴巴，越是急切想趕在風雨之前完工的她，越是碰上最擔心也最糟糕的局面。

“喂，還好嗎？聽得見我說話嗎？”

一團光飛到了她的身邊，在她身周打轉，她只能咧開嘴巴回了他一個自己還沒死的尴尬表情，任憑思緒飛到別處——她想，神果然是神，不僅能感知到自己受傷，竟然還能一瞬間從對面山頭飛過來！

指揮官焦急地詢問：“你哪裏痛？哪裏不舒服？”

他不是醫生，無法為她診斷，只能判斷她摔傷，要求她保持意識給自己反饋，從而做出針對性的處置。

心與連唇語都說不出，意識恢複的瞬間，她将視線拉了回來，蜷縮成一團在地上翻滾掙紮，以此來減輕疼痛。

其實，要想明白她在說什麽，還有一種方法，那就是用智腦捕捉腦電波，進行意識解讀。不過，他随身空間有限，存放的都是應急的軍用器械，因而只能解讀極為簡單的詞句和情緒，更為複雜的則需要機甲中的超算智能程序。

這種竊讀隐私的手段，在海洋星也不是人人都能使用，主要歸于軍方，用于對付星際戰争中其他外星文明，尤其是太空間諜，畢竟，碳基生物之間都不一定能交流，更別說琉基矽基生物。

只是現在用在她身上……

事急從權。

“背，背痛？”

趁心與翻身側卧，指揮官貼靠過去，輕輕撞擊背部，開啓活體結構掃描：“肋骨沒有斷，肩胛骨也沒有骨折，肌肉有拉傷。”

“腳？你說腳斷沒有斷？”

“沒有斷，”指揮官飛落在她腳上，确定才長好的骨頭沒有像筷子那樣脆生生折斷，“只有外傷，傷口不深。”光團中噴出消毒液和藥水，心與的折騰漸漸平複。

指揮官正要功成身退，瞥見她腦袋上腫起的包，又飛過去給她瞧瞧腦子，萬一給摔成了傻子，或者再來個失憶……他并不想在地球上演倫理大劇。

“不用擔心你的腦袋，又不是西瓜，哪裏那麽容易裂開，就是淤青血腫。”

心與擡起手。

指揮官立刻制止她：“別用手摸，髒。來，看着我，我是誰？”

光影落在她的瞳孔上，她小聲地嗫嚅：“……娘。”

指揮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