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018
七月中旬。
野菜的栽種進入正軌後,盡管産量偏低,但總算能夠自給自足,于是,心與嘗試繼續種瓜。
她先從山裏牽了野瓜藤,但瓜藤移植受到各種各樣的因素影響,結果少不說,一日一日眼瞅着越來越蔫,遂又買了些種子。
從前良杭家裏種過,她常借口路過他家田,看他播種插苗,也學得一些手藝。
心與把種子放在細筲箕中,蹲在溪水邊的石頭上,用幹淨的山泉水淘洗,而後回去竹屋,抓了把鹽,揉在種子裏,端着筲箕走到已經預備好的一角菜畦邊。鋤頭就靠在土坎上,她拎起來挖了幾個鬥大的坑。
有道是:“種瓜黃臺下,瓜熟子離離。(注)”
瓜性溫,種子必須下在陽光能照到的方向,心與日出而作,正好方便觀察晨光。待下了瓜種,她又陪了幾顆大豆。
“你放大豆做什麽?”指揮官的聲音驀然在她耳畔響起。
心與擦了一把額頭的汗,笑着說:“瓜苗軟,破不了土,但是豆芽硬,能把土頂開,等瓜苗抽葉後,還得來把豆芽掐去。”她記得良杭說過,只能掐不能拔,不然也會把瓜苗給帶出來。
“然後呢?”
“然後……”心與卻沉思起來,她畢竟沒有無時無刻守着良杭種瓜,自己家裏又從來沒有牽藤,就他哥那個憊懶勁兒,下地走幾步已經哭天搶地喊累,菜是能不種就不種,“就長着吧,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她有些後悔,許多經驗當初沒能學到。
就這樣,日子過到了八月中旬,雞籠鴨舍已經成型,野菜也長了兩輪,倒是那瓜,叫人愁得不行。
那日一早,心與便去采瓜,可瓜竟是空的,害她白高興一場。
小竹村的程阿伯上山菜藥,治他那老毛病,遠遠聽見細弱的啜泣聲,撥開雜草一看,竟是新搬來的那個小丫頭。
他當即駭了一跳,還以為她爹出了事,忙上前詢問。
奈何他不如荷花嬸通人眼色,愣是比劃半天才明白過來,便撿起那節空瓜看了又看,與她說:“你這是瓜籠沒除蟲。”
“除蟲?”
心與騰地一聲站了起來。
“莫要哭了。”
程阿伯把瓜還給她,搖了搖頭準備離開。
心與把瓜往地上一放,便攆了過去,這人既然知道症結,那麽很可能能對症下藥,只是,這些經驗歷代積累所成,人家沒有義務平白告訴自己,既是沒開口,她也不能強要,于是默默跟在後頭進了山。
“你跟來做什麽?快走,快回去種你的瓜。”
起初,程阿伯看她就趕,但心與也是個倔牛脾氣,死活不肯回頭,他也就不再開口。
一老一少在山裏走了半個時辰,老頭挖什麽藥,心與也挖什麽,她是認不得這藥,反正照做便是,她這倆月常在山裏伐竹砍樹挖野菜,熟悉得不能再熟悉,很快挖到的藥材已經堆成小山。
再回頭,程阿伯已經找了個背風坡卸下,手裏的藥還沒她一半多,瞧她睨過來,也不客氣地翹着腳,等着她把果實奉上。
心與并沒有因為他拿喬作态而惱怒,反而走過去,把他的背筐拎過來,将自己挖到的寶貝都裝進去,自己往背上一背,要替他送下山。
程阿伯滿意地微笑,負着雙手悠閑地跟在後頭。
“要想治瓜籠,也簡單。你卯時即起,往瓜藤的根部撒些灰,記住,萬不能等早露幹了再去,那樣效果會差之千裏,記住了嗎?”
心與背負重物,注意力全在腳下,沒料到他突然說話,愣了一瞬未答。
“記住了嗎?”程阿伯又強調了一遍。
心與這才點點頭。
瞧她一副孺子可教的模樣,老頭捋了捋胡須,又道:“過兩日,你再拿鋤頭挖點土,培在根上,以後就不會結空瓜了。趁秋天還沒到,趕緊再補種兩窩。”
心與眼前一亮,驚喜地雙手比劃:“您怎麽知道我還有種子?”
“你這丫頭,我瞧第一眼就知道是個機靈鬼!”程阿伯朝她點了點,搖頭晃腦道,“地裏的壞瓜藤已經被你拔了一半了,要是沒點後手,哪能這麽硬氣,上回老夫去半夏娘子家給她看苗,都壞得不能要了,兩口子還巴望着能起死回生!”
心與捂着嘴,笑了起來。
就在心與跟程阿伯上山挖藥時,家裏進了賊。
出門時情急,怕跟丢老頭而錯失良機的她臨時起意,門只稍稍帶過,反正她那幾兩銀子一直在随身的荷包裏藏着,家裏連根雞毛都沒有不說,還有一尊大神坐鎮,倒也放心。
隔壁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音,正在房間裏看書的指揮官起初并沒有在意,但漸漸的,那種偷偷摸摸的聲響變成了膽大包天的翻箱倒櫃。
他早就聽見了哭聲,從窗口探出去張望過,一見那女人坐在菜畦裏垂頭喪氣就知道她的新試驗品出了問題,這也不是頭一回發生,等她發洩一陣,明個又能看到她精神滿滿扛着鋤頭從頭開始。
因是如此,那時屋子倒了一半,野菜死了一地,心與都沒有如此砸鍋摔碗的發脾氣,不至于因為兩個空瓜,就要把房子拆了。
于是,他收起書,準備出門去看看。
剛走到門口,心念一轉,指揮官又改了主意,從窗戶飛出去,躲在院裏的棗樹上,悄悄往裏探看,果真叫他撞見一抹黑影。
看身量是個男人,待其轉身,那一臉麻子讓他有了記憶。
後山物産豐饒,小竹村的男人常上山砍柴打獵,自從知道白溪邊建了房子,也就挑着有人家的路走。這人014號見過幾次,是有些形神不端,鬼鬼祟祟,但畢竟沒做出出格的事情,而他對自己能力又信心十足,因此并沒有放在心上。
愚蠢渺小的蟲子居然偷到他的身上,不啻于太歲頭上動土。
“咳咳。”
黑臉的少年聽見咳嗽聲,脊柱都麻了,僵硬地轉過身來,就見着一中年男人惡狠狠地瞪着他,目如兇狼,好像下一瞬便要将他撕碎。
看這年歲,那賊娃已猜出此人身份,頓時吓得雙腿都在打擺子,倒不全是因為被主人家抓包,而是村裏上下都傳說心與的老爹是個病癱子,從不出門,那身子骨跟細竹竿似的,一折便脆生生斷,結果呢,人家是個九尺壯漢,肌肉建達,堪比呂布……
偷雞摸狗的少年吞了吞唾沫:“……俺,俺什麽都沒拿。”
剛才,指揮官本想動手,直接将人就地正法,但考慮到那丫頭還要繼續在此地生活,并為自己找材料,便放人一馬。
“快滾!別讓我再看見你,否則……”
“是是是,俺滾俺滾。”
那少年拔腿就跑,還在院外的小路上摔了個屁股蹲兒。
指揮官回到心與的房間打量了一圈,發現陶瓶下壓着一塊碎布,上頭不知道用黑泥還是草木灰寫着東西,他想法子把瓶子頂開,抽出來看,正中竟是鬼畫符般的五個圈,倒是頂上歪歪扭扭的一團像是個字。
他立刻調用詞典進行比對,發現是個借字。
難不成這是張借條?
五個圈就是五兩銀子,她确實有五兩家當,是當了那只镯子換來的,難道那只手镯不是她的私有物,而是她跟誰借的?從亂葬崗到這裏,自己可一路都跟着……那就只有當初挂紅綢辦喜宴的那大戶人家。
指揮官修改了數據,從九尺糙漢又變回了從前的模樣,垂下眼睫思忖了片刻,将那只陶瓶小心翼翼地壓回了破布上。
太陽西斜,正好透進心與的窗戶,他與光影融為一體,本已失去感覺和溫度的他,驀地覺得渾身上下暖洋洋。
随後,他長腿一邁,要跨過地上那一片狼籍,但走到門邊時忽然停駐,又轉身回頭,想法子用機械臂給她擺正收拾。
——
八月底,屋後的池塘挖完工了。
心與順着溪流走到小竹村東邊的彙流的河道口,高興地背了幾十筐土回來,填在自家魚塘的塘底。
見此,指揮官對她這千裏運土的怪癖十分不解,還想着那土莫不是有什麽魔力。
魔力倒是沒有,就是有許多魚。
心與表示,從前村裏的老人說,不論是堰塘、湖泊、河流,只要是有魚的活水附近,土裏長産有魚籽,即便無水,魚籽也能存活許多年,只要打開竹籬閥引山溪孕育,用不了多久就會魚兒滿塘。
不過,那歡喜并沒有維持多久。
一日一日盼着的心與,猛然反應過了,這過不了多久所指代的一兩年,對她來說仍是一段艱難而漫長的時光。
于是,她咬了咬牙,織了一段網,去山溪狹窄的地方橫攔網魚。只是山裏的魚小無籽,仍是不夠,于是她又花了兩日做了根釣竿,挖了罐子蚯蚓,去河谷裏垂釣。
不過她沒有經驗,不會選地方,運氣也不好,釣了兩日都只有些半大不小的魚。
附近老來打發時間的釣叟留意到這丫頭,試圖與之交流,心與登時又來了主意,連比劃帶猜與他謊稱,自家卧病在床閉門不出的老父除了讀書,就只有吃魚籽這一個心願,只盼着死前能再吃上一口自己做的魚籽羹,說得那叫一個聲淚俱下。
老叟見她小心一片,便打開自己的竹簍,挑出帶籽的雌魚,要贈予她。心與本就騙了他,萬不敢再受他恩惠,于是将自己這兩日所有的收獲拿出來與他互換。
想那丫頭窮歸窮,慘歸慘,卻這般有骨氣,那老叟更是贊許有加,又多挑了兩條給她。
心與拎着魚簍子回家,兩眼紅腫如核,但嘴上卻笑意盈盈,那模樣要多詭異有多詭異,正準備趁夜晚無人出門活動的指揮官和她擦肩而過,忍不住停下腳步,盯着她的臉仔細打量,試圖推敲出今日發生在她身上的事。
誰只那丫頭竟也笑眯眯地走過來,看着他不說話。
指揮官慎得慌:“你,你手裏拿的什麽?”
心與沒有回答他的問題,而是毫無征兆朝他鞠了一躬:“謝謝,我親愛的老父親。”說完,那丫頭就快步去了魚塘,趁魚還沒死,趕緊放入活水之中,只留下指揮官一個人風中淩亂。
???
什麽東西?
親愛的老父親?
過了一會,那丫頭又恢複了正常,歡歡喜喜跑了回來,一臉嚷嚷着:“神明大人,我們有魚了,我們馬上就要有成百上千條魚了!”
哼!
指揮官像看智障一樣瞥了一眼,轉身進了屋子。
等等,自己剛才要做什麽來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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