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尋人

尋人

這一剎那的感覺，說是想要吶喊也不為過。

不管有沒有在現場，所有人的腎上腺素都急速飙升，血壓升高，頭暈目眩。

整整半年，嘔心瀝血，每次都是追着嫌疑人的尾巴。

這一次，他們終于在人再次銷聲匿跡之前成功将人逮捕歸案，他們如何不興奮？這代表着努力沒有白費，代表着他們沒有辜負翹首期盼的圍觀群衆和無數等着收回款項得到拯救的受害者。

組員喘息的聲音像是某種激動人心的號角，回蕩在周圍，引發了數人的共鳴，不過大家的頭腦倒還清醒，沒忘記将嫌疑人的臉擡起來，詳細觀看确認身份。

“康建濤，現年四十五歲，國字臉，雙眼皮，五官端正……下巴上有一處小傷疤，确認是本人。”

“薛惠，現年四十八歲，鵝蛋臉，雙眼皮，有輕微手術痕跡，身高165……确認是本人。”

“現在是國內時間0點46分，兩名海外潛逃的嫌疑人逮捕歸案。”

最後這句話落下，酒店的組員們有人抽了下鼻子，雙手相擊，情不自禁鼓起了掌。掌聲由一個人向外擴散，一衆組員都被這種絕境之後的狂喜所席卷，一個接一個發出掌聲。

這是所有人都衷心期待的時刻，而這一刻在完全沒有預料到的情況下突然來到，真令人如同做夢一般。

開心、喜悅、激動，有人高興道：“趕緊打電話給領導，告訴他們這個好消息！”

“對，還有、還有T國的行動隊，現在馬上讓他們知道咱們抓到人了，哈哈！”

歡喜聲層出不窮，衆人的激動根本掩飾不住，有人看向季蒼，想要和勤苦工作的隊長一起分享這份難以言喻的成就感。

可就在隊長兩個字喊出的同時，組員們的視線難以避免地落到和季蒼并肩站在一起的康季珠身上，方才還沉浸在振奮中的組員們忽然一愣，室內在一瞬間陷入了與方才的狂歡截然相反的寂靜。

登時，全部啞然。

這一刻，抓捕康建濤夫妻的驚喜之感終于冷卻，衆人總算後知後覺地意識到了，因為太過驚喜，他們竟然一時忘了這次成功的大前提——

他們能抓到人，是康季珠引的路。是康季珠一步一步将他們送到了這裏。

這次行動的開頭也好，收尾也好，都和這個白發男人息息相關。

沒有他，就沒有這場絕處逢生。

嘈雜熱鬧之後，是讓人近乎不自在的寧靜。

可這種不自在像是見人下菜碟，只纏着組員們不放，對康季珠偏偏全無影響。

青年的目光在衆人此刻神色不一的臉上掃視而過，語調拐着彎兒哼了一聲，極其随意地打破了這份難言的寂靜。

他淡淡道：“哦～很安靜嘛，看來今晚能睡個好覺。”

說完這句，青年直接起身，宛如什麽都沒發生一般穿過衆人去了主卧。

這一次，他仍然受人矚目，可和之前不同，沒有一個人伸手攔他，劉正心擋了他的路，下意識往後退，因為着急，還左腳絆了下右腳。

白發青年的蹤影消失在視野之中，過了好幾秒，室內的寂靜還在繼續維系。

所有人都不知道說什麽，方才的激動之情一掃而空，乍一眼看，幾乎無法想象這和一分鐘前濕了眼眶的是同一群人。

高興嗎？還是高興的。可此時此刻，卻又沒辦法全然地高興。

康季珠是什麽都沒說，但他沒說，态度越是不在意，衆人想起剛才一路上近乎失态的大呼小叫就越覺得臉上滾熱。

所謂諷刺，就藏在這份對比之中。

沒人想得到，康季珠說的竟然是真的！

剛才被組員撲倒在地的人渣夫妻倆因為擦傷而叫了起來，但組員們沒空在意，包括季蒼在內，衆人都有一個巨大的疑問在腦中不斷盤旋。

康季珠到底為什麽會知道嫌疑人的所在地？

之前康季珠拿到兩人經緯度坐标的事情或許還能通過一定方式尋到解釋，可他還知道兩人會大半夜藏在荒郊野嶺的樹林裏，這根本就解釋不通。

是，康建濤夫妻有可能将坐标告訴康季珠，可他們有可能将這種明顯是臨時起意躲避追捕的所在地告訴康季珠嗎？

別說行為動機能不能解釋，往後退一萬步，時間和空間上也絕無法實現。

那康季珠又是如何在萬裏之外的國內知道嫌疑人的逃竄方向？

要知道在剛才的追捕中，不只是方向，康季珠可是連距離都精确到了可怕的地步。那種毫不懷疑的明确的引導，就好像他真的在現場，不……甚至是在天上，自上而下地俯瞰了這一切。

衛星定位？

可他一直都在他們身邊，根本就沒有空當也沒有條件，康季珠也早就被搜過身了。

但如果不是衛星定位，那還能是什麽？難不成還能是……

某兩個字到了嘴邊，然而衆人的身份擺在這裏，實在是說不出口，組員們的臉色泛白，越細想就越沉默。

最終，一聲冷喝打斷衆人的思緒，季蒼臉色陰郁，嚴厲道：“都沒事幹了嗎！發呆幹什麽？人不押了，案不審了，後面的資金也不清算了？”

組員們一個激靈，争先恐後地動起來，要麽聯系上級，要麽聯系相關媒體，雖是繁重工作，卻看起來巴不得去做似的，臉上都有得救之感。

只有劉正心和白若反應略慢，一個捧着康季珠留下的咖啡杯不知道要不要去換甜飲，另一個望着康季珠的房門，難以控制地發呆。

通靈……通靈嗎？

另一邊，四個小時前，102國道。

宋繁星坐在駕駛位一面開車，一面通過耳機和前輩管理員搭檔趙尋聯絡。

耳機裏傳出趙尋的聲音，透着驚訝不解：“請假？咱們局小宋請假？怪事，平時從來不缺勤，這大周一的竟然突然請假。”

宋繁星連連道歉，又聽趙尋不在意道：“請就請吧，誰還沒個急事，慌什麽，我找人替你的班就行了，不過怎麽這麽突然？你不是去看那什麽康季珠了嗎？”

“……”宋繁星出門的時候和趙尋打過招呼，只說出去轉轉，沒說自己是去看康季珠，沒想到被對方看破，難免有點窘迫。

幸而趙尋也沒就此多說，很快接着道：“請多久？”

宋繁星也不确定，看了一眼副駕駛，狠了狠心：“兩天吧。”

趙尋應下：“行，知道了。”

兩人又說幾句，不久挂斷了電話。

挂斷後宋繁星小心地往旁邊一瞥，見那老婦人還沒醒，稍稍放了點心。

在她旁邊，那位頭發灰白臉色頹敗的老婦人才閉上眼睛不大會兒。此刻，宋繁星正開着大學畢業以後耗時兩年買下的二手車，行駛在前往婦人老家XX城XX區蓮花村的路上。

時間往回倒，從酒店離開之後，宋繁星很快追上了婦人。

她希望能勸說婦人暫時冷靜，不料婦人被康季珠的話徹底蠱惑，俨然着了魔，無論說什麽都聽不進去，堅持要回自己的家鄉尋找女兒。

可婦人身上的積蓄全都給了康季珠，連今晚住在哪裏都沒有着落，哪裏能回鄉？

宋繁星實在是放心不下，最終主動提議将婦人送往目的地蓮花村，這才有了這趟行程。

事到如今，說她是多管閑事也行，說她是爛好人也罷，宋繁星已經沒辦法放着婦人不管。

她心裏隐隐有種直覺，康季珠的話裏有百分之九十九都是胡說八道，但只有一句是真的——如果一眼沒照顧到，眼下這位老婦人真的很有可能自我了斷。

她現在不能離開人。

她需要及時的心理幹預。

因為這個，宋繁星其實很希望婦人盡可能多睡一會兒。不料車輪胎壓到一粒石子，車身颠簸，就在這一秒一下子把婦人的眼皮給颠了開。

婦人的眼珠毫無光彩，遲鈍地轉了轉，她對周遭表現出了全然的陌生。

忽然，她身上薄薄的一層肌肉緊繃，極為迅速地進入了應激狀态，直到掃視一周看到宋繁星忐忑擔心的面孔，方才松懈下來。

“好姑娘，好孩子。”年老的女人喃喃念叨着，“阿姨謝謝你，好人一生平安。”

上車之前，婦人已經把這話說了好多遍，到了這會兒，已經成了強迫症般機械性的重複。

宋繁星光是聽着就覺得心酸，勸道：“阿姨，導航顯示還得好幾個小時，閉眼再睡會兒吧。”

女人搖了搖頭，說什麽也不肯再睡。

宋繁星沒辦法，只能找話：“阿姨，你現在在蓮花村還有親人嗎？”

女人随着這話陷入了思考，神情空白，回答得有些緩慢：“沒有了……高考那年，家裏頭人就都死了，只剩我一個。”

宋繁星本是問話，不料竟被婦人的答案一時吸引了注意力，她一時有些詫異：“原來您還參加過高考……那、後來考上了嗎？”

女人慢騰騰道：“考上了。”

算算時間，那個時候的高考含金量很高，十裏八鄉也鮮少出一個大學生，女大學生放在當時更是鳳毛麟角。

宋繁星自己的父母都是初中畢業，聞言實在不能不驚訝，想說什麽，可目光一觸及婦人幹涸的嘴唇褐紅的皮膚，話語又都噎在了喉嚨中。

還說什麽呢？

不管曾經如何，如今都……

稍後，宋繁星轉移了話題，詢問：“那孩子的父親呢？”

女人道：“在村裏。”

宋繁星：“他留在村裏？沒和你一起找孩子？”

女人的目光直勾勾地盯着車前方，語調沒有起伏：“找過兩年，後來他放棄了，他還說我這輩子都找不到，叫我也不要再找。”

宋繁星一時無言，自知觸碰到了婦人的傷口，不想婦人并不覺得傷心，說到這裏，忽然神經兮兮扯着嗓子笑了兩聲。

她自顧自搖頭道：“沒關系，已經沒關系了，我知道這次一定能找到。”

女人的笑意只停留在皮肉上，遠不及眼底，表情看上去竟有些扭曲恐怖。

她一邊說，手中一邊緊緊地握着康季珠給的那一粒紐扣，奉若神靈一般貼在自己的胸口，念念有詞道：“是不是媛媛，你聽到了嗎，媽媽來了！”

“……”看婦人的表現，那只手裏仿佛是寄存着希望的珍寶。

可事實上，那不過是一顆紐扣。

宋繁星真的很想告訴婦人，不會的，你不可能會找到，那就是一顆再普通不過的紐扣！

然而看到婦人瘦到猶如枯樹枝一般的手腕和臉上偏執的神情，到底還是将康季珠是騙子這句話生生咽了下去。

與此同時，對康季珠的怨怼也控制不住滋生。

她很疑惑，自己之前到底為什麽會對康季珠有那麽一絲期待和好感。

連這樣的人都忍心騙，別人罵康季珠人渣，真是一點都沒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