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1 颠倒夢境·二十九·觀滄海
颠倒夢境·二十九·觀滄海
少典有琴和夜昙離了碧霞元君祠後,便準備前往既定的目的地——東海。
找了一荒僻無人處,少典有琴便一把抱了夜昙,乘紫氣向東而行。
夜昙有些畏高,但同時又很是好奇。
過了一會兒,她便按捺不住,偷偷睜開一只眼睛,瞄了眼四周。
海面之上,除了零星的島嶼外,空無一物。
感覺還可以。
于是,她又偷偷往底下瞄了瞄。
碧浪似玉。
太陽此時已經完全升起。
兩層不同顏色的水泛起波瀾,又綠又藍,還閃着金光。
空中突然傳來幾聲鶴唳。
一只仙鶴從遠處飛來。
“少典空心,你看那!”夜昙伸出一只手指向那鶴。
鶴和粉色的慢慢完全不同。
丹頂赤目,赤頰青爪,修頸凋尾,粗膝纖指,白羽黑翎。
看上去就很不好惹的樣子。
“昙兒”,少典有琴無奈地看了夜昙一眼,将她的手抓回來,放回自己腰間,“你先別激動。”這鶴本來就是召來給她坐的。
仙鶴飛得近了,便在他二人身邊徘徊。
“這是不是就是傳說中的馭鶴啊?”夜昙決定,她回去之後一定要和慢慢吹牛。
這麽想着,她又撸了幾把身下仙鶴的羽毛。
雖然不軟,但是滑溜溜的,手感不錯。
“昙兒,別摸了。”這仙鶴好歹是個仙人變的,她別把人羽毛給玩禿嚕了。
“少典空心,那邊是什麽島呀?”沒等少典有琴回答,夜昙便自問自答起來:“我知道了,這裏是東海……”
她現在又跟一堆神仙在一起,“那邊肯定就是蓬萊仙島對不對?嘿嘿,被我猜對了吧?”
“對”,少典有琴笑着摸了摸夜昙的頭:“真聰明。”
越往海中心,波浪就越小。
水面一片平靜。
仿佛混沌初開之前。
日月之行,若出其中。
星漢燦爛,若出其裏。
這就是大海的樣子。
廣袤而能納百川。
現實中的一切,仿佛瞬間都渺小了許多。
只是空中的風還有些大,吹得他們的衣衫獵獵飛揚,窸窣作響。
夜昙眯起眼,在仙鶴背上眺望大海。
東臨碣石,以觀滄海。
水何澹澹,山島竦峙。
原來……
心有山海,并不是非要孑然弗倫,洗然無塵。
心有山海,大約也能靜而無邊。
這世界其實很大。
——————
“那這裏真的住着南極仙翁嗎?”夜昙在話本中看到過,相傳蓬萊仙島上住着福祿壽三仙。
傳說中的壽星南極仙翁是元始天尊座下的闡教門人之一,也是白鶴童子的師父。
“咱們……”夜昙湊到少典有琴耳邊偷偷問他:“是要去偷仙鶴蛋嗎?”
她剛說完,身下的白鶴便開始叫。
“算了算了,你別生氣了”,夜昙怕它一個不滿意就把他們給丢下去了。而且茶葉蛋她好歹也吃了一整個夏天,現在沒那麽饞了。
“昙兒,你想好了?真的不去偷蛋了?”其實要偷也不是不行。
過生日自然是壽星最大。
“不了不了”,夜昙又伸手摸了摸白鶴的脖子,試圖安撫它。
“那你坐好,我帶你去個地方。”
——————
白鶴降落在蓬萊的一處島嶼邊。
一陣白光閃過,白鶴便化坐一個童子。
他向少典有琴和夜昙施了個禮。
“你先退下吧,待會兒我會去拜見仙翁。”
“是。”
“哎,不是”,夜昙剛剛才圍着那童子轉了幾圈,“你怎麽讓他走了啊!”
“……公主,小仙告退了。”
白鶴童子趕緊腳底抹油。
他就是個交通工具,不走留在這裏礙眼嘛?
而且他還得回去好好看着自家那些蛋。
“他走了哎”,夜昙拿胳膊捅了捅少典有琴:“咱們接下來是在島上玩嗎?”
“不是”,少典有琴趁機攬過夜昙:“昙兒,你想不想去海裏看看?”
她一向就挺喜歡玩水的。
“我……”夜昙滿口答應:“那我可太想了!”
“那你抓緊我。”
“嗯!”夜昙這時候聽話得很。她伸出手,牢牢地抱住少典有琴的腰,然後閉上眼,嘴上還在扯:“你怎麽知道我喜歡看海啊,我可真的太期待了!”
夜昙其實是有些怕深海,還有深空。
因為沒有任何可以參照的物品,讓人有點眩暈和窒息。
但是她也不想掃興。
少典有琴一手抱着夜昙,一手撚訣,行閉水法,推開海水。
“少典空心,你念的是什麽呀?”夜昙還閉着眼。
“避水訣。”
少典有琴剛念到一半,他回首看了看懷裏的夜昙。
不行。
這樣的話,說話不方便。
而且,閉水法必須要用一只手撚訣。
他還是換一種吧。
神光過後,他們被籠罩在一個透明的結界之中。
“昙兒,可以睜眼了。”少典有琴捏了捏夜昙的臉頰。
“好美啊……”夜昙眨巴眨巴眼。
她不是在說海美,而是在說這個結界很美。
身處結界之中,于海底依然能豁然明朗,耀如白日。
且纖毫皆見,并無海流暗湧。
“還好吧。”
任是世間再美的風景,總是不及他家昙兒可愛。
“……”他這樣子會襯得她很沒見識哎!
少典空心總是這樣,喜歡擺出一副無所謂的淡然樣子。
他越是淡定,夜昙就越想看他破功的樣子。
結界在海水中緩緩移動着。
“你看你看”,夜昙趴在那透明邊界上往外看,一手還拉着少典有琴不肯放,“那邊那個魚骨頭真的好大!”
“那是鯨落。”
“鯨魚的屍體?”
“是的。”
怪不得。
都說一鯨落,萬物生。
這條鯨魚絕大部分的皮肉已經被啃食殆盡,只剩下森森白骨。
但就是這樣,也不像是一個無人問津的海底墓穴。
那骨架旁邊,有無數的小魚,還有一些說不出的海洋生物,正攀附在骨架上,大快朵頤。
“你停一下嘛,我還想看看。”夜昙嫌行進的速度太快了。
聞言,少典有琴只好停下。
“這……好看嗎?”骨頭到底有什麽好看的?
“我覺得挺好看。”夜昙指着那鯨落旁的魚群:“少典空心,你不覺得這很像海裏的星星嘛~”
“那我給你看個更好的”,反正本來也是打算好要給她看表演的,“昙兒,你擡頭。”
“?”
上面那一大片亮晶晶的是什麽啊?
夜昙的眼睛也亮晶晶的。
“你到底是施了什麽法術啊?”不然煙花一樣的火焰怎麽能在水裏綻開呢?而且那些魚群居然還絲毫都不感到害怕。
“其實是……”
“我知道我知道,肯定是煙花在水裏的倒影”,夜昙一副成竹在胸的樣子:“我猜對了吧~”
“……不對。”
“你等等,等等啊,先別說話!你讓我再猜一下”,夜昙制止了少典有琴的話頭:“我肯定能猜到!”
“要不就是你搞的幻覺!再來點再來點!”
“好。”話音剛落,霎時間,他們身邊的光亮又多了不少。
“所以你說的海裏也能看星星,就是把漂浮在海裏那些東西,都變得亮晶晶的嗎?”此時,一群水母正在悠閑地游泳,無色的氣泡透着七彩的光暈。
“不止是這樣。”
既然是驚喜,那肯定是有些不同。
“我說的就是真的星星。”
“所以,這些就是真的星星?”
“嗯。”
“星星不是實心的嘛,那也能浮在水裏啊?”夜昙狐疑。
“你……該不會是說你自己吧?”夜昙嗔他。
她是知道少典氏為星辰一族的。
“不是啊。”他哪有這麽自戀。
随着少典有琴指尖神力的牽引,點點紫色和藍色的星光正在海水中明明滅滅地閃爍着。
幾顆星星靠近了他的手。
原來……
只要有星辰,天空和深海也會有交集。
這到底是天空,還是深海呢?
夜昙盯得出了神。
“這什麽呀?”
夜昙忽然感覺到自己腦袋上多了點東西。
“別動。”
原來是少典有琴撷了幾片紫色的星,又用更小的碎片将那些大的連綴了起來,做成個頭飾,然後戴到她的頭上。
“你就不怕把我脖子壓斷了呀?”
“重嗎?”他只是用了一點點星辰碎片,就和當初做玄珀那樣。
“其實……也沒有啦~”她就是習慣性的開開玩笑。
夜昙撲到少典有琴懷裏:“謝謝你啊少典空心!”
————————
看完海底星辰,他們便又往前行去。
少典有琴原是想帶夜昙去龍宮看看的。
沒過多久,他們便行至水晶宮前。
那宮殿在晶瑩透明的海水中,閃耀着無數寶石般的光芒。
法相神通,別是一般境界。
“少典空心,龍宮裏居然沒有水啊!”
“是啊,因為有避水珠。”
“摘了會怎麽樣?”這可真是一個好寶貝啊!
“千萬不能摘。”少典有琴看見夜昙的眼睛在那咕嚕嚕地轉,就知道她腦瓜裏在想什麽,“你要是摘了,不光是水晶宮會隐形,水馬上就會湧進來。”
“可是……”那避水珠好亮啊。
要不等她回去的時候再摘?
“昙兒,有了避水珠,龍王才能請人來水府做客。”
“哦。”那她考慮一下,搞點其他寶貝回去吧!
水晶宮。
“玄……”龍王就要行禮。
雖然飛池已經早就知會過了,但龍王還是習慣性地要見禮。
“龍王不必多禮,請起。”
少典有琴趕緊上前扶起龍王,制止了他的行禮,還有他嘴裏的話,又向他行了一禮。
“上仙光降,真是蓬荜生輝。”龍王連連還禮。
“這位是公主吧?”龍王又來和夜昙寒暄,“小仙有禮了。”
夜昙也依樣畫葫蘆地給他行了個禮。
“不用陪我們,我們自己四處看看就好。”
“是。”
“這怪老頭就是東海龍王啊?”等龍王走後,夜昙馬上原形畢露,“你說要到處看看,那是不是就是說,他們宮裏面都是寶貝啊?”
“是。方才那位是青龍神王。”
五方龍王分別是東方青龍神王、南方赤龍神王、西方白龍神王、北方黑龍神王,以及中央黃龍神王。
“而且,人族的皇帝也給他們加了封號。”
“那他的封號是什麽呀?”
“淵聖廣德王。東海神廟中祀奉的海神就是龍神。龍神可以庇佑出海平安。在陸地上,龍神也負責布雲施雨,掌控旱澇。”
“哎呀,我不要聽這個啦”,夜昙去扯少典有琴的袖子:“我要去看寶貝。”
“那……我們走?”兩人相視一笑,開始尋寶。
海藏中間,忽見金光萬道。
“這是什麽啊?”龍宮裏不會真有定海神針吧?
“這是架海紫金梁。”
夜昙伸手摸了摸。
“別動,人家的。”少典有琴抓住她蠢蠢欲動的手。
“哎呀,別緊張,就看看嘛~”
紫金梁,是真金嗎?
她有點心動。
“少典空心,你看那!”夜昙又瞥見了個放光的玩意兒,很是興奮地跑過去:“快來快來,你不是喜歡彈琴嘛~”
“這是……”
那琴泛着溫柔的白色光芒。
“你認識啊?”
“是伏羲琴。”沒想到這寶貝居然是在東海。
此琴,乃伏羲以玉石加天絲所制之樂器,琴音能使人感到寧靜祥和,據說擁有支配萬物心靈之神秘力量。
“你喜歡嗎?”夜昙側頭盯着少典有琴看了看,“那……要不我幫你去問問龍王?”他臉皮那麽薄,肯定是不會自己開口的。
“昙兒,謝謝你,但是不用了。”
“為什麽啊?你明明很喜歡啊?”
這琴……他的确很是喜歡。
只是,君子不奪人所愛。
“看看就好。”
————————
龍宮探完寶貝之後,他們又落回蓬萊仙島上。
“結果還是沒有拿到一件寶貝嘛!”夜昙噘嘴。
完全只是龍宮半日游,飯都沒吃。
“昙兒”,少典有琴刮了刮夜昙的鼻子:“雖然我不能把龍宮的寶貝給你,不過還有別的送你。”
“是嗎是嗎?”
“你跟我來。”
——————
“這哪兒有人啊?”雖未見一人,但清風雅樂聲聲不絕。
“你看。”
一陣香風拂過,霧霭除盡,竟露出瓊閣流丹,仙氣缭繞,空懸一片碧波之上。
夜昙又擦了擦眼睛。
和這些神仙待在一起,她時常需要懷疑自己的眼睛。
金鱗逐浪,雲鸾鶴翔,環繞着宮殿。
遙目望去,雲蒸霞蔚,湖面細波漾得淩亂。
少典有琴牽着夜昙登上通往宮殿的天階。
夜昙一步上天階,腳下便生仙蕊。那仙蕊仿佛有生命一般,一路鋪開,将人傳往仙山樓閣之中。
他們在一片園闱前停下。
園闱之中,百光十色。
清潭瀑布,奇花異草,比比皆是。
芳草入鼻,如飲仙釀,醉人不已。
園囿對面是一處宮觀。
先前那白鶴童子已在殿外相迎。
“妙壽宮?”
“是,仙翁今日不在”,少典有琴将夜昙帶入殿中,“不過我和他說好了,借他寶地一用。你若有事可吩咐白鶴童子。”
“你要去哪兒啊?”不是說要送她禮物嗎?
“昙兒,你在這裏等我。我去給你找禮物。”
“幹嘛搞得這麽神秘啊?禮物還要現準備啊?”夜昙有點好奇:“到底是什麽啊?你就透露一點嘛!”省得她在這裏幹等。
“我是去采養神芝。”
《大荒經》載,養神芝,即不死之草,草形如菰,長三四尺。人死,未出三日,以草覆之,皆當時活也。若口服之,令人長生。
“什麽啊?你去采靈芝嗎?那我和你一起呀!”
“不行,那裏……非修為高者不得入。”
“切~”還說不自戀,就知道變相地自誇,“那你要去多久啊?”
“可能會需要一點時間。”
那不死之草生長在離島。
之前他去看的時候,那草還沒長好。
估計這幾天應該差不多了。
“不過,你不是一向反對我拔苗助長的嗎?”
“吃了只是有助于你的修行,不是突飛猛進,并非投機取巧。”而且,他既不能讓她覺醒了花靈之力,也是真的不想讓她慢慢修行。
這要修多久啊,到時候誰來陪他!
“可是,這靈芝的味道肯定是不怎麽樣啊!”
“要不,我到時候給你做成點心?”
“這還差不多!”
“昙兒,你在這裏等我就好,別亂跑。”
不過,就算她亂跑,蓬萊仙島上應該沒什麽危險。
“你快點回來!”夜昙坐在椅子上,晃了晃腳。
不然她會很無聊。
————————
“我說,小仙童,你今年幾歲了?”
“……”白鶴童子完全不想搭理夜昙。
他還記得之前她說要偷蛋來着。
“其實啊……”夜昙轉了轉眼珠。
她想出去轉轉,不想在這幹坐着,那就必須要甩掉他。
“剛剛來之前,我已經去偷了幾個仙鶴蛋,現在已經被我藏好了~”
“你!”白鶴童子瞬間漲紅了臉。
礙于師父的吩咐,他又不能對客人做什麽。
還得老老實實聽人家吩咐。
“你要是真的這麽擔心,就去找找吧”,夜昙拿起茶盞,假意抿了一口:“等我們走的時候,我可是會把所~有~的蛋都拿走的哦~”
“你怎麽能這樣!”那仙童日日在蓬萊,與世隔絕,哪裏見過夜昙這種路數。
“幹嘛呀,我這不是給你機會去拯救你的蛋了嗎?”
“……”
白鶴童子盯了夜昙一會兒,終于一跺腳,跑了出去。
夜昙倚在殿門口,等着童子的背影消失後,也偷偷溜了出去。
反正少典空心看樣子一時半會兒是不會回來的,那她就趁着這個空閑時間四處逛逛。
————————
夜昙沿着仙島,逛了小半個時辰。
此時,她在海邊不遠處看到了一座廟宇。
那廟宇特別醒目,廟門前系了好多紅絲帶。
“氤氲神廟。”
夜昙仰天看了看牌匾。
氤氲神?
這是什麽意思啊?
她從來沒聽到過。
那就進去看看。
夜昙蹦蹦跳跳地走進了殿中。
這殿,和所有的道觀也都差不多,反而還小上不好。
夜昙摸了摸供桌的瓜果,又用袖子擦了擦。
感覺還挺新鮮的。
“小姑娘,別亂動老朽的貢品。”
“你是誰?”夜昙猛地轉身。
吓死她了。
這些神仙走路都輕得很。
“小姑娘,你居然不認識老朽?”
眼前之人,須發皓白,作道家裝束,也不知道是使了什麽神法,飄然至于夜昙眼前。
“我為什麽要認得你啊?”
“小姑娘,我看你年齡也不大啊,定親了嗎?”
“……”這老家夥果然是哪壺不開提哪壺。
“還沒呢”,夜昙反問道:“你到底是誰啊?”
“久署鴛鴦牒,長居缱绻司,小聖乃氤氲大帝是也。”
“氤氲大帝?沒聽說過”,夜昙搖頭晃腦,開始氣人:“不會是你自封的吧?”
“……小姑娘,老朽念在你年齡小,就不和你計較了”,那老者繼續道:“我是氤氲神。廟前的紅絲帶你都看見了吧?世間的才子佳人,癡男怨女,無不歸我管理。”
“那不是月老管的嘛?”
“小姑娘,這你就不知道了吧,月老固然是掌天上之姻緣,成人間之匹配。而我呢,歡偕二姓,也不問甚麽野草閑花;契合百年,成就了多少曠夫怨女啊!”老者邊說邊又捋了捋胡須,他是被自己的豐功偉績感動到了:“小姑娘,你方才說你還沒定親,那可是有情郎呀?”
“……”
“你說出來,老朽說不定可以幫你。”氤氲使者閱人無數,自然看得出來夜昙沉默不語的意思。
“老神仙,我先謝謝你了,不過啊,我的事情你幫不了啦!”
“小姑娘啊,你還年輕。只知道主盟的是冰人月老。婚姻之事,自有月老專主。只是,月老配合男女,悉視定數,而我則參酌乎情與性之間,從乎權者也。要不是老朽我呀,這世間才子佳人,癡男怨女,不知還要枉死幾許啊!”
“那你的意思是不是說,上天有好生之德啊?”
“正是”,氤氲使甚是欣慰:“世人若誠心祈禱我,便薰莸異器,終教他膠漆綢缪。那出言玩侮我的,縱琴瑟和聲,也不免參商阻隔。”
“你真有這麽厲害?”夜昙狐疑:“不會是吹的吧?”
“小姑娘,豈不知易曰:天地氤氲,萬物化淳;男女構精,萬物化生。其有彼此相悅,出于至情而限于境、隔于勢者,我能合之。”
老者将手一背,也開始搖頭晃腦:“那些戲文話本裏常有的玉鏡雀屏之巧,都緣我機關暗設。小姑娘,你就和我說說吧,你和你那情郎,究竟是什麽情況?”
“哎呀,其實……”夜昙糾結了一會兒,但想想這蓬萊仙島都是神仙,說說也沒事:“簡單來說,就是他爹不同意我們在一起嘛。”
“卻是為何?”那老者有意與夜昙開玩笑:“莫不是你也偷他家供果了?”
“我哪有!”她剛剛也只是摸了摸,又沒有偷吃,雖然的确已經把蘋果放到嘴邊了,但還沒咬呀!
“你這老頭怎麽這麽小心眼呀!”
“他爹究竟為什麽不喜歡你啊?”這小姑娘明明很可愛呀,甚得他老人家眼緣。
“哎呀,就是……我不會琴棋書畫,不夠端莊賢淑,不會像我姐姐那樣,心甘情願為夫君守寡,還會無怨無悔地給夫君塞小老婆”,夜昙開始扳手指數數,“而且……我也不是神仙。”
這大概是最主要的。
那些志怪筆記裏都寫了,人和妖是絕對不能在一起的,人和神仙也只能短暫地在一起。最多就幾年,機緣盡了,神仙也就走了。
“小姑娘,這你就不懂了吧!”這剛好就是他的業務範圍,“伉俪之正,婢妾之微,買笑之略,偷期之秘,仙凡交會,華戎配接,率由一道也。”
“你真的管仙凡交會呀?”
“這樣,小姑娘,你先在老朽這廟裏磕幾個頭,再去外面給我采幾個新鮮的果子供上,我就幫你。”
“那……行吧。”如果他真的靈驗的話,那這就是個大便宜。
她不要白不要。
“那你喜歡吃什麽水果,蘋果,梨,還是桃啊?”
“每樣都來幾個。”
“老神仙,你準備怎麽幫我啊?”夜昙按氤氲使者的指示,上完了香,又綁完了“暫延鶴算,永結鸾俦”的紅絲帶。
“小姑娘,你看這個是什麽?”氤氲使者施了個法,手上突然就多了個東西。
“這不就一把破扇子嘛!”
“此扇名曰坤靈扇。凡訪寵,以此扇自蔽,人皆不見。”氤氲使故意将扇子在夜昙面前晃了晃:“有了它,你就可以随時随地去找他。”
“哦~我知道了,你這裏的那些寶貝全都是幫那些癡男怨女偷情幽會用的吧?”夜昙說着,突然就伸手去搶。
“欸~這可是老朽的寶貝。哪能輕易給人呢?”
“不是說好了要給我嘛!你這個神仙怎麽能說話不算話呢?”
“我雖是氤氲使者,但是,人們也叫我——散相思的五瘟使。”所以,他才不和別的神仙那樣一本正經。
“原來他們得相思病就是因為你啊?”
“嘿嘿。”
“……”這小老頭還在那笑呢。
“那你到底有什麽條件?”
“是這樣啊,老朽之前還有一個寶貝,借給了一位女子。本來只是借給她去會情郎的,結果事情結束了,那女子仍沒歸還。”
氤氲使是看出夜昙有點法力,才想讓她幫忙的。因為他只有成全癡男怨女的那些本事,別的是一概不行:“老朽攏共也就這麽些寶貝。可不能都送出去了。”
“小姑娘,如果你能替老朽拿回來的話,老朽就把那扇子給你。”
“你知道那女的現在在哪兒嗎?”
“自然知道,她就在對面島上那個海神廟裏,她是那的廟祝。”
“……這麽近你都不自己去?”
“她……她脾氣有點不好。”
“你怕她啊?”
“……她本事可大了,你也得小心點。”
“沒事沒事”,夜昙瞬間理解了。
這怕女人的老神仙還挺可愛的。
“老神仙,你那寶貝叫什麽?”
“那寶貝名曰鼓金鐘,可千裏傳音。”
“千裏傳音?”
“是啊,此寶甚至可以将聲音傳至天庭,當初老朽就是看她千裏尋夫,怪可憐的,所以才借給她的。”
“好,我知道了,那我幫你要回那個鼓金鐘,你可別忘記送我寶貝,知道嗎?”
“一言為定!”
事不宜遲。
夜昙覺得,最好能在少點空心回來之前,就把事情給辦了。
這麽想着,夜昙便直接往岸邊跑。
她準備游過去。
“小姑娘你等等”,氤氲使者也有點傻眼:“老朽那有舟,你可以乘舟過去。”
——————
那海神廟的确如氤氲使者所說,不遠。
夜昙下了舟,就看見了海神廟。
那海神廟裏冷冷清清的。
正殿之中只有一個女廟祝。
供桌上除了貢品外,還明晃晃地擺着好些個法寶,其中就有個金鐘。
要不是因為有人,夜昙早就拿了走人了。
“神仙姐姐”,夜昙上完了香,又打量了一下這位大美女廟祝。
她覺得這美女應該比她要大,“那邊那個鐘,是氤氲使者的,他特地托我來幫他拿回去。”
“哦,那你便去拿吧。”
“?!”夜昙沒想到她這麽好說話,一路上打了的腹稿都無用武之地了,“那就謝謝仙女姐姐啦~”
“不用客氣,我叫青霜。”那女子輕聲細語,完全不像是個壞脾氣的人:“姑娘,你是凡人,怎會來這裏?莫非你是那氤氲使新收的徒弟?”
“哎呀,青霜姐姐,我才不是他徒弟,我能來這,那當然是因為我有仙緣了!”
“姑娘,你還會回人間嗎?”
“當然了,我今天晚上大概就回去了。”
“這麽快……”青霜低頭沉吟片刻:“既然如此,姑娘能否幫我一個忙?我可用仙露酬謝姑娘。”
“什麽忙啊,你說你說。”聽到有謝儀,夜昙還是很願意幫忙的。
“我這有一封信,本想待我休沐時,再去送信的,今日既然遇上姑娘,不知能否請你把信遞到瀛洲村村東頭第一家,請那家的主人海南婆轉交給她兒子。”
“好的,沒問題。”她今天真的是代理月老了,積了好多德啊。
夜昙接過青霜遞來的信,塞進懷裏。
“青霜,你在和誰說話?”
正當夜昙與青霜說話間,又有一女子跨進殿門。
這女子同樣有沉魚落雁的姿容,只是眉宇間還透露着青霜沒有的一股風情與哀怨。
“素雲,你回來了啊?”青霜向她打了個招呼。
“你……”那女子的視線凝聚到夜昙手上拿着的那個金鐘。
她突然就開始渾身顫抖起來。
“你還給我!”
“你是誰啊?”夜昙覺得這個叫素雲的女人看起來很不對勁,她把那鐘藏到背後:“這東西是氤氲老頭的,你應該知道,有借有還,才能再借不難!”
“我是海神。”
“海神?”夜昙疑惑:“海神不是龍神嗎?”
夜昙學到過,三代以後,君王大祀天地,必祭海神。
而且,今天少典空心剛剛跟她說過,龍神是海神。
“她不是……”青霜一本正經地想要糾正。
只是,她剛一開口,一股水波突然席卷了大殿。
“啊——你還要來跟我搶!”素雲尖叫一聲。
海神廟就在海邊。
随着那片刻不停的女性尖叫,自海而來的大水直接倒灌進入神廟,如同海嘯。
夜昙簡直猝不及防。
這女人是不是瘋了啊!
她想沖過去拿幾案上的道具反擊。
但是人的速度到底快不過大水。
“啊……”
忙亂中,夜昙被素雲一把扼住了喉嚨,拖入水中。
她死命拍打素雲的手,并試圖用美人刺刺她。
但奇怪的是,美人刺直接穿透了素雲的身體。
那被刺的地方卻變得透明。
素雲的部分身體組織,甚至直接變成了無色的……
……那是水母嗎?
她是神仙嗎?
水母也能成仙嗎?
“你別白費力氣了!”
“你搶走了我的愛人,現在又想來搶我的東西嗎?”
在水裏她居然也能說話!
夜昙又驚又慌。
到底是為什麽?
她根本沒招她也沒惹她呀!
就因為要讓她歸還那個金鐘嗎?
就在夜昙快要喘不上氣來的時候,素雲又将她提溜出了水面。
夜昙趁機狂吸了幾口氣。
“你這女人平白無故發什麽瘋?”
“就是你……就是你,搶走了我的愛人!”素雲狀似瘋癫。
“你放屁!我不認識你還有你的情人!”
“你想活嗎?哈哈哈哈——我是專門來送你這賤人去死的!”素雲的情緒已經全然失控。
澄澈碧藍海水忽然混入了鮮紅的血水,如開大口。
“你知道嗎?我喜歡吃海鮮”,素雲扭曲着一張俏臉:“我喜歡看它們在火上慢慢煎熬,生不如死的樣子……”
“你少廢話!”這是把她當海鮮了嗎?!
“快放開我!啊……”
夜昙的頭又被素雲摁到海裏。
素雲又在她快要瀕臨窒息的時候,把她提出水面。
“你知道海浪為什麽那麽兇嗎?”
“那是我們的恨意。”
“你憑什麽?憑什麽是你!”憑什麽你就能得到愛情!
此時,夜昙眼裏的素雲仿佛有重影一般。
她身上的一些部位,時而變得透明,時而又變回來。
夜昙不知道,她是不是因為溺水,才出現的幻覺。
就這樣反複了很多次。
夜昙已經沒力氣再睜眼了。
素雲似也覺得差不多了,終是放過了她。
夜昙跌進海裏後,掙紮着游了幾下。
她的臉在浮出水面的時候,被驟雨打得生疼。
巨大的海浪伴随着急速的暴雨,垂天而下,滅頂而來,仿佛要将海域中的一切都吞沒。
滔天之水,将雜蕪之聲,還有微弱的嗚咽都吞噬得幹幹淨淨。
少典空心……
她不該不聽他的話的。
姐姐,她好想回家啊……
她現在是不是永遠都回不去了?
是了,岱宗下本就是酆都。
所以,那簽文才這麽不吉利……
不……
離光夜昙,你不要怕。
死亡,或許也可以是絢爛瑰麗的……
飄在水裏,她感覺整個人都輕得很。
而且……
少典空心可能會來救她的。
他本來就是去采仙草的。
要是有了仙草,她說不定會得救的。
但是,東海這麽大,他真的能找到她嗎?
沒有屍體的話,就算有仙丹仙草,應該也救不了了吧?
她好難受啊……
溺水、火焚,大概都算是非常痛苦的死法了。
水……
夜昙忽然想起了少典有琴早上念的那段分開水的咒語。
但是……
他才念了一半啊!
而且她還沒看見手訣。
淩波之術她也還沒練到加。
真的是天要亡她嗎?!
她還沒活夠啊!
她不想因為這點事情就莫名其妙地死掉!
真是壯志未酬身先死,長使英雄淚滿襟。
古人果然從來不騙人。
夜昙憋着最後一口氣,死馬當活馬醫地開始默念早上聽了一耳朵的那段避水訣,然後……
然後她就什麽都不知道了。
————————
少典有琴回到妙壽宮時,不見夜昙,便催動法力,試圖用玄珀去追蹤她的位置。
他原以為,她不過是因為貪玩,在島上的哪一處逗留久了。
當察覺到玄珀的位置是在海裏的那瞬間。
他心都涼了。
她掉下去了?她掉下去多久了?!
一道藍色的星光從島上直沖東海而去。
他很快就發現了海裏飄着的那抹紫色。
————————————
少典有琴從海裏将夜昙撈起來的時候,甚至不敢去碰她的脖子。
她氣息全無。
他害怕自己摸不到脈搏。
“昙兒!昙兒!你醒醒!你別吓我!昙兒!”
施了法術後,那等待片刻幾乎要把他逼瘋。
還好,懷中的人終于吐出幾口水,然後緩緩地睜開眼。
“少典空心……”
夜昙愣了半天,終于反應過來剛才究竟發生了什麽事情。
她朝少典有琴眨了眨眼,眼淚就流下來了。
夜昙咬着嘴唇,嘗試着忍了忍眼中的淚意,終于還是忍不住哭出聲來:“……我害怕……哇……我好怕……哇……少典空心……我還以為我真的完蛋了……嗚……”
窒息的感覺如影随形,海底還又冷又黑的。
一點光都沒有,一點都不亮。
好像死神已經将她裹挾住了。
下一個瞬間,她就被攬進一個溫熱的懷抱。
夜昙一把将少典有琴推開。
“哇……你去哪兒了?”
她哭得上氣不接下氣,身體一抽一抽的。
滿眼滿臉都是淚水。
看人都是重影的。
“……你怎麽不等我死了……再來啊……”
夜昙用手抓住少典有琴的衣襟,想發脾氣,但又覺得其實都是她自己的錯,最後只能把頭湊到他懷裏抹了把眼淚鼻涕。
“對不起,都怪我……”他為了等那株不死之草長好,花費了不少時間。
之前少典有琴已經給夜昙施過了清潔咒,但素雲引起的那場大雨,一直在下。
此時,他們兩個被雨淋得透透的。
夜昙忽然感覺到,有溫熱的雨滴落在她手上。
“你怎麽了啊?”
夜昙擡起頭。
“你幹嘛……”
她止不住地抽鼻子,聲音還甕聲甕氣的,臉上雨水和淚水縱橫交織。
“哭啊……”
夜昙的話還沒說完,便被少典有琴緊緊地抱住。
他固然能明白自己應該做什麽,但依舊放不下。
這些日子,所有的患得患失,歸根到底只有一個念頭。
“不要走,不要離開我……”
不要再丢下我一個人。
“我不是在這裏嘛……不然……你以為你現在抱的是個鬼嘛?”
“再說了,不是你說的……死了……也沒事的嘛,還有仙丹的……”
“別說了……”
“別再提那個字好嗎?”
昙兒,我知道,是我欠你的。
修補歸墟的時候,是我丢下了你。
可你也罰過我了。
那之後的每一次,都是你先離開。
我知道,我做了很多錯事。
是我沒有保護好你。
如果你還不解氣,可以繼續懲罰我。
別的什麽都可以。
只是……不要再用這樣的方式懲罰我了。
“別離開我,昙兒,別丢下我一個人,求你了……”
“……哇……”
到後來,他們兩個人幾乎是在抱頭痛哭。
也不知道是哭了多久。
總之,夜昙感覺她已經哭夠了。
“你抱得我好疼啊……你先松一下好不好?”
“對不起。”聞言,少典有琴終是松開了夜昙,“對不起……”
他不知道還能說什麽。
“好了啦,那我們以後都不分開了。”夜昙将頭靠在少典有琴肩上,又用手拍了拍他的背。
暫時哄哄他吧。
以後的事情,沒人能夠保證。
“昙兒,你真的吓死我了。”
“你胡說,哪有神仙會被吓死的!”當她是傻子嗎?
“好了,沒事了,別哭了,眼睛都腫了。”
說罷,少典有琴親了親夜昙的眼睑。
“……你還說我呢”,夜昙揉了揉眼睛:“你自己也沒好到哪裏去!醜死了!”說着,她又捶了他幾下。
“你怎麽這麽笨,明明就能用仙草救我的。”還哭成這樣。
“……”
他當時根本就想不到那麽多。
少典有琴二話不說為他們兩人都施了個法。
這才堪堪維持住神君的威嚴。
——————
“昙兒,你方才……去哪兒了?”到底為什麽會掉到海裏去的。
“我是去了海神廟。”夜昙不想一股腦都交待了,她的理智終于回來了。
現在想來,那瘋女人說的話着實很奇怪。
“為什麽要去海神廟?”海神廟,是那個龍王廟嗎?
“因為……我想要法寶。”其實她不止是想要那個扇子,還想要那個能傳音的鐘。
“法寶?什麽法寶?”
“就是……”
“昙兒,以後你想要什麽法寶,就直接問我要,好嗎?”
聽了夜昙講述的氤氲使者委托一事,少典有琴真不知道應該哭還是應該笑。
就為了這麽個事情,差點把他吓死。
“哎呀,我不是想着這樣你在天上的時候,我們也能說說話嘛!”
“真的只有這樣?”
“那不然呢?”
“你是怕天帝不答應我們的事對嗎?”
“我才沒有!”
“昙兒,我馬上就會娶你的”,不會太久了,“你信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