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 桑落的心
第31章 桑落的心
季商其實并不是孤兒,他的母親商琴還活着,只是狀況不好,常年待在醫院。
桑落印象裏的商阿姨,大多數時候都處于昏睡的狀态,偶爾清醒,要麽神思放松地發愣,要麽歇斯底裏地喊叫,鮮少會有意識清醒的時候。
這是十七年前,她和季商一起墜樓摔出的後遺症。
當時商琴一度成為植物人,無法清醒,而面對高昂的醫藥費,和一個半大小孩,季家的親戚幾乎躲了個幹淨,桑榆這才把季商帶回去養着。
那時候桑落還小,不太記事兒,具體的情況他并不清楚,畢竟桑榆從來不會和他說這些,而季商這個當事人又因為傷到腦子,記憶出現偏差,或者說是下意識遺忘了這些記憶,無從說起。
直到兩年後,商琴奇跡般地睜了眼。
醒是醒了,但意識依舊模糊,甚至不知道自己是誰,成了個精神病病人。
後來經過漫長的治療,她大概是記起了一些事兒,能認出季商,也知道桑榆,但因為情緒依舊不夠穩定,常年住在醫院裏。
桑榆每次帶季商去醫院看他媽媽,都會避開桑落,不帶他去。
桑落那個時候對醫院有所抵觸,不去也就不去。
直到他十歲那年,季商生日那天,他在家裏準備好了蛋糕,但一直到天黑都沒等到季商回來,正好那天又下了雨,桑落擔心會打雷,便跟着要去醫院送晚餐的鄰居一起去醫院接季商。
那是桑落第一次看到季商的媽媽,身材瘦弱,神色憔悴的婦人安靜地坐在輪椅上看着窗外的雨,季商站在一旁給她削蘋果,如果桑落沒有突然出現,這幅畫面或許會一直都是靜谧的。
起先見到桑落,商琴沒有太大的反應,直到桑落喊季商回家,拉着他要走的時候,商琴忽然出手,用她瘦骨嶙峋的五指抓住了季商,問他要去哪裏。
桑落理所當然地說“回家啊”。
像是才發現桑落的存在一樣,商琴猛地轉頭看向他。
畢竟是親母子,商琴有着一雙和季商很相似的漆黑眼睛,但她的眼睛是空洞無神的,漆黑的眼睛嵌在她那張憔悴如白紙的臉上,目光如炬地望過來,有股說不出的驚悚感。
桑落心頭一顫,到唇邊的一聲“阿姨”被吓了回去。
沒等他緩過神,面前的女人便突然開始尖叫起來,聲嘶力竭地喊出混亂的惡毒之語。
桑落吓得一屁股坐在地上,茫然又無力地抓緊季商的手臂。
季商顯然也被吓得不輕,和桑落一樣呆愣着。
直到商琴張牙舞爪撲過來,一巴掌抽在桑落臉上的時候,他才猛然回神,轉身把桑落護在懷裏,用後背替他擋下了後續的攻擊。
等到護士沖進來給商琴打了鎮靜劑,桑落還處于受驚之中,耳邊似乎還回蕩着那種近乎撕裂耳膜的喊叫。他委屈地流淚,淚水淌過挨打的臉,火辣辣地疼。
季商哄他,代替媽媽跟他道歉,桑落卻還沒有回過神,口不擇言說商琴是瘋子,喊季商走開。季商也生了氣,說不讓他來,他非要來,就是活該。
于是兩人吵了架,那應該是他倆第一次都被對方氣死,吵得面紅耳赤,并且冷戰了三天。
直到第三天,生日蛋糕到了最後的保質期。
桑落抱着蛋糕,故意別別扭扭地在季商旁邊說“生日蛋糕再不吃都要壞掉了,好浪費呀,我存了好久的錢才買的呢”之類的話。
季商哪兒能看不出他這是在求和,氣消了也就借着蛋糕的由頭踩着臺階下了。
兩半大小孩一邊吃蛋糕一邊互相道歉,和好如初。
等到桑榆出差回來,聽說桑落跑去醫院還挨了打,她嚴厲地斥責了桑落,三令五申讓桑落不要再去醫院,更不要靠近商琴。
桑落挨了打,那幾天又常常做噩夢,的确是不敢再去了。
可那畢竟是季商的媽媽,季商還是會在放學後去看望她,桑落愛屋及烏,偶爾也還是會偷偷摸摸跟着季商去,但都不靠近,只在外面等季商出來。
那時候桑落還小,不管是季商的腦子受傷,還是商琴的病,桑榆和桑落說起時統一用哄小孩的說辭,說是不小心摔倒撞到了腦子,所以生病。
直到桑落再大一點,懂事了,在病房門口等季商的時候,聽護士和病人聊天,才知道這算是人禍。
季家老房子所在的村子,因着扶持政策要辦茶廠,建廠房,所以拆了一批舊房屋,而季家的老房子因為位置不佳,只有一個小院子在規劃區域,拆遷款比旁人家少很多。
商琴剛因為車禍沒了丈夫,為了拿到更多的錢,只得帶着孩子在丈夫連夜在院子裏趕建的“倉庫”上鬧跳樓,最後把自己摔成這副模樣。
那茶廠,正是桑家辦的茶廠。
桑落這時候才明白為什麽桑榆一直在支付商琴的醫藥費,也明白桑榆為什麽把沒人要的季商接過來撫養。
他對商琴的心情實在微妙,愧疚談不上,埋怨也沒什麽立場,種種複雜情緒最後都化成了對季商的心疼。
這麽多年裏,商琴的精神問題沒得到什麽改善,而桑落去看望她的次數依舊很少,但每次季商去,他都會跟着。
一直到季商回到南城開始創業,他們關系變得疏遠微妙,桑落才不再跟着一起。
去年五月,商琴在一次突發性昏迷之後,确診了腦瘤晚期。
因為腫瘤位置太過微妙,季商還沒有決定是否給她動手術。
這麽些年,其實商琴也不是每次都能認出季商,有的時候就算認出來也還是非打即罵。
可是她再有不對的地方,也是季商的母親。或許不必日日陪在他身邊,盡到母親應盡的責任,但只要她還存在于這個世上,也就意味着季商并不是孤苦伶仃地飄在這世上。
這是季商在這世上為數不多的慰藉之一。
背調公司的人離開之後,季商便帶着桑落去了黃總的公司。
路上的時候,桑落沒忍住問了一句:“商阿姨最近身體怎麽樣?”
季商有些詫異地看了他一眼:“老樣子,挺好的。”
“哦哦,”桑落點了點頭,又問,“手術的事,你考慮好了嗎?”
季商停下腳步:“怎麽忽然問起這個?”
“也沒什麽,就是剛才看到黃總還投資了醫院,裏面有一項什麽技術,好像不用開顱就能打掉腫瘤。”
季商看了他兩秒:“你不用操心這個,我已經聯系好了醫生,順利的話月底動手術。”
桑落“哦”了一聲,沒再說什麽。
今天是七月二十一號,離月底也沒幾天了。
落地曼谷辦落地簽時,季商買的回程機票是7月26日。
也就是說,加上今天他們最多只能再在曼谷待五天,五天後就必須回國。
或許是因為有了季商的那句“現在是現在”,桑落對回國已經沒那麽抵觸了。
到達黃總的公司,他的秘書已經在門口等候,說是黃總因為有其他的工作還沒有回來,由他先帶着季商參觀一下公司。
半個小時後,桑落終于見到了這位酷愛投資的黃總。
和桑落想象中的中年精英男沒什麽區別,又有很大的區別。
比如身材膀大腰圓,發際線突破天靈蓋這兩點非常符合桑落印象中的中年男人的特征,但他沒穿綁在身上的西裝襯衫,露出LOGO明顯的真皮皮帶,而是一件休閑花襯衫,配素色休閑褲,腳上踩着一雙某奢牌的漁夫鞋,像個來旅游的大叔。
黃總将墨鏡架在腦後,雙手合十和他們問好。雖然從小他就跟随父母定居泰國,但他中文沒有奇怪的口音,溝通起來不費勁兒。
打過招呼之後,黃總便提議他們去公司隔壁的一家茶館坐坐,說是他中午見了一個國內的酒莊老板,酒喝得有點多,這會兒得去喝點茶救救自己的胃。
既然他都這麽随性了,季商和桑落也就欣然前往,反正只是初步洽談,在哪兒都一樣。
這家茶館也是中國人開的,裝修非常地新中式,又融合了微妙的泰國風情,禪意非常濃厚,讓人坐下聞着淺淡的茶香就不自覺放松下來。
耳邊是季商低沉的聲音,桑落竟然有些昏昏欲睡,避免自己打哈欠給季商丢人,他索性離了席,去參觀了小庭院假山流水中鮮翠的綠意。
庭院長廊的屋檐挂了一排竹簡,風一吹便發出“嘩嘩”聲響,混着流水潺潺,樹葉沙沙,十分悅耳宜人。
桑落瞧見林中停了兩只羽毛豔麗的鳥,便拿出手機拍了幾張照片。鏡頭轉來轉去,最後又隔着玻璃對準了裏間和黃總相對而坐的季商。
他坐姿放松但筆挺,白襯衫整潔無痕,衣袖卷到手肘,露出線條好看的小臂,往上是修長的五指端着月色的品茗杯,指腹壓着杯沿,一點紅色如水浸染過的桃花,但不及他觸上杯沿的唇色鮮麗。
半垂下的長睫一顫,隔着玻璃,季商擡眼和桑落對上視線。
桑落聽見鳥兒展翅的動靜,呼啦一聲,心髒也跟着撲騰起來。
鏡頭定格這瞬間,然後移開。
桑落伸長腦袋,在被空調吹得冰冷的玻璃上哈出一口熱氣,指腹摩擦兩筆便塗出了一顆滿當當的愛心。
停置于季商嘴邊的品茗杯又多停了兩秒,不露聲色地遮住他揚起的嘴角,卻遮不住他驀然柔和下來的眼神。
稍縱即逝,一如茶水沾唇,桃夭盛開。
桑落得了趣兒,趁着玻璃上那點水汽還沒消失,他又往旁邊哈了口氣兒,多添了一顆心,還非常老套地畫了把箭穿過那兩顆心。
季商被他土到似的,錯開了眼。
一箭穿心徐徐消失,季商面上那點微末的笑也在黃總的詢問下變成了繃着的木然。
他越是正經認真,桑落就越是來勁兒,不畫畫了,改換成用兩只手比心,一會兒食指拇指交換着來,一會兒兩只手摳蘋果似的捧着來。
季商直接低下頭,趁着黃總問話的間隙,他一邊回答問題一邊低頭擺弄手機。
沒等桑落把網上學來的比心都來一遍,他手機忽然響了一聲。
點開,是季商發來的消息。
“別地兒鬧去。”
桑落沒忍住笑出了聲,找到表情包裏的可愛小狗,回了個“好的,哥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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