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0 承諾
第六十章 承諾
第一次見到清歡,是在病愈之後,那天阿元走出屋門,在喜寧的陪伴下到廊上曬太陽。眼睛久未見光,所以方一推門,便被暖陽照得睜不開了,勉強撐起時,他看到一個人,踮腳站在廊凳上,正在取挂在高處的一盞金魚花燈。
“清歡,”喜寧叫她,“阿元來了。”
“唔。”清歡應了一聲,卻沒有回頭,将花燈取下,輕輕吹去上面的浮灰,抱着它下了凳。
可只這一聲,他卻認出她來,在病榻上燒得頭昏腦熱時 ,他無數次聽到她的聲音,雖然那些體貼的話沒有一句是對他講的,他卻仍然倍感親切。于是朝她迎了上去,雙手慌亂地在身前行禮,“清歡......姐姐。”
清歡面無表情地看着他走過來,擦肩而過時,側頭輕道,“你倒是好了,公子卻因救你嗆了冷水,他本就體弱,這次寒氣入肺,郎中說,他恐怕是養不好的了。”
阿元聽這話如五雷灌頂,身子僵住動彈不得,只瞪着清歡,眼中蓄出兩泡淚來。
喜寧見他面色如紙,忙推着清歡朝屋裏走,口中道,“他一個小孩子,你怎麽能對他說出這樣的話來?你忘了公子怎麽囑咐你的了?”
清歡甩開喜寧,怒目望向兩人,正欲反駁,忽聽到窗後一陣劇烈的喘咳,于是面色一滞,不再同兩人糾纏,快步走進屋裏。
片刻後,有藥香從窗縫中溢出,阿元呆看窗紗上映出的兩道影子,恍惚道,“我是不是......是不是害了公子?”
喜寧聽了這話,慌亂地揮手,“你可千萬別瞎想,清歡這個人吧,一向是......”
“傻孩子,”思安不知何時走到了廊上,看了一眼雪後晴空,把阿元的手抓在掌心,“你是公子不顧性命救下的孩子,他心甘情願救你,這世上,便再沒有他人可以因此責怪你。”
他笑,“冥冥之中,一切自有天意,或許是天可憐見,才将你帶到公子身邊的,阿元,你是上蒼送給我們的禮物呢。”
本是一句好心的安慰,可思安自己也沒想到,他這話竟一語識破天機,成就了阿元,也變成了捆束住他的命數。
***
翠竹被風催動,抖起一片濃郁的輕紗。思安和喜寧站在窗前,聽林中弦音嘈嘈如急雨,不約而同嘆了口氣,誰都沒有說話,卻都知道彼此在想些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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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寧終于按捺不住,扯了扯思安的袖管,愁眉苦臉道,“思安,你說的是真的嗎,公子他真的想步入空門?他真的想去去瞿昙寺?可是,可是他明明告訴我,他喜歡我做的煎鮮魚的。”
思安輕聲嘆氣,伸手在喜寧腦袋上胡亂抓摸一把,“若沒有發生這件事,若咱們幾個還能在章臺城安穩度日,我本想告訴他,讓他不要再顧着咱們,去過他自己的日子。可是現在朝不保夕,莫說去瞿昙寺,就連下一程落腳之處,都不知在哪兒呢。”
話落,他望向森森竹影,嘴角輕噙起一抹笑:“喜寧,我有時候會想,阿元他,在公子走了之後,對咱們兩個就好像......好像黑暗中的一點螢光呢......”
他剛來時,明明目不識丁,卻在公子的教導下進益飛快,詩書皆通,連晦澀難懂的經文都一點即透,故而,在公子離世前那幾年,有相當一部分的快樂,來自他這位小小的忘年交。
後來公子病故,清歡離開,自己和喜寧一時間仿佛失去了所有,不知在該如何在人世間蹉跎這看不見盡頭生命,好在,還有阿元......
他像極了公子,雖然跟在公子身邊只短短三年。
阿元深愛佛學,閑暇時便翻看公子留下的經書,還常一字一句講于他和喜寧。他們兩個根本無法參透經文中深奧的禪意,但總是認真地在聽,因為從他口中鑽出的每一個字裏,似乎都缱绻着公子的影子。
或許是學佛的緣故,阿元也和公子一樣,兼有一顆慈心,不過後來思安發現,心慈已經在不覺間捆縛住了他,讓他無法邁向他想去的地方。
“思安,”喜寧耷拉着嘴角,“為什麽我覺得公子他很可憐呢?他是被我們拖住了嗎?”
說罷,見思安不答,便又道,“等找到落腳地,我便去告訴他,他可以去瞿昙寺,他可以去做他心裏想做的事情,不用在乎我們。”
思安感念喜寧天真,苦笑一聲,搖着頭,沒再說話。
月上中天,弦音漸沉,阿元攜琴從竹林走出時,看到了一高一矮倚靠在門檻的兩個人影。皮影本用不着睡覺的,但阿元知道,他們也會有疲累的時候,這累并非源于身體,而是裏內的糾結和震動。
他望他們半晌,走過去,伸手拍了拍喜寧的額發,驚得他啊了一聲張開眼,也喚醒了一旁的思安。
“收拾得差不多了。”思安揉着眼睛,回望身後的陋室,那一排排空蕩蕩的書架,曾經,便是他和喜寧藏身的地方。
“還怪舍不得的,”喜寧眼中浮出流連之色,“從那件事後,公子便不再演皮影戲,帶着咱們幾個搬到這裏來了,可明明是五個人一起來的,明天離開的,卻只剩咱們仨了......”
他努嘴,又怕勾起阿元的傷心事,垂下頭不敢再說下去。
“思安,喜寧,”阿元将琴擱下,一左一右牽起兩人的手,“我們,去拜拜公子吧。”
***
草廬後門不遠處,一片稍稍凸起的綠茵,便是他安眠的地方。
走前那一日,他說他不要造墳立碑,也無需斂棺,因他這一生,有太多的人為他犧牲、捐軀沙場,不能魂歸故裏。這些恩情他無法償還,但至少,能與他們同歸殊途。
所以最後,一卷白幡,一塊草皮便成了他的歸宿。
“思安,喜寧,給公子磕個頭吧,此去山水迢迢,可能再也無法得見了。”
阿元從墳前起身,輕輕拍去膝上的草屑,望向前方那彎殘月,心中又一次浮出公子離開前的那一刻:他疼,所以用力掐住自己的手,只是當時他已被病魔侵蝕得形銷骨立,所以竟無法在他手心中留下一個指痕。
“清......歡呢?”他看着匍匐在地上哀恸不已的思安和喜寧,慢聲地,沖他問出一句。
“她......”阿元強壓住心中的悲痛,道出實話,“她走了。”
公子眼中的光消退了,稍頃,手指一動,輕劃阿元的掌心,“阿元啊,你不能......放棄她,你要......要幫她......”
這是公子留下的最後一句話,阿元念及,心中一陣抽動:我該怎麽幫她呢,公子,你留在了章臺,她便不會離開,我如何做,才能守住對你的承諾?
想着便不覺垂下淚來,看到思安和喜寧起了身,又趕緊擦拭眼角,怕被他們瞧見。
“天差不多快亮了,咱們也上路吧。”阿元見喜寧一副傷感萬分的模樣,強笑着牽起他的手,慰他,“我方才太悲觀了些,其實仔細一想,也不必如此灰心,說不定過幾年風平浪靜了,咱們就又能回來了。”
“對吧,思安?”他說着回頭喚思安的名字,卻看見他還站在方才起身的地方,一動不動,于是便又叫了一句,“思安......”
思安還是不動,須臾,一陣風吹過,他的身子順着風勢向前撲倒,蹭地前行幾尺,滑到阿元和喜寧身邊。
他方才站立的地方,又多出了一道人影,背着月光,面目模糊,可手中捏着的一樣物事卻閃動着幽光,映亮了他的眼波。
“你們的命門在這裏,對吧?”他笑,“拔出這顆釘,就只剩下一張皮了,再不能故弄玄虛,興風作浪了吧?”
阿元聽這話,忙俯身抱起思安,可手将一觸到他,他便倒抽一口氣:思安變成了一張皮,一張脆薄如紙,一撕即破的皮。
他聽公子講起過,皮影之所以能變成活人,全靠天靈處那顆魂釘,現在魂釘被拔,精魄消散,他便又變回了一張普通的皮影。
他還能活過來嗎?被魂釘縛住的精魄還能重新歸位嗎?這個有關皮影的秘密,那男人又是如何知道的呢?
一連串的疑問敲擊着阿元的心,他震恐不已,還未想出要如何應對,卻聽耳邊“唰啦”一聲:喜寧用力拽出身旁一根翠竹,反掌将竹竿劈成兩截,将尖銳的端頭對準那人的胸口。
“公子快跑,他就是當年從我們手中逃脫的那第三人。”喜寧沖阿元大喊,挑起竹竿沖男人直掼過去,男人反身閃躲,卻沒留意到那竹竿已經調轉方向,沖着自己的手直插過來。
手背被紮穿,他指頭一松,魂釘落地。
“公子,”喜寧回頭望向阿元,口中粗喘着,“沒了魂釘,思安便回不來了,你帶着它趕緊離開,不要管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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