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2 舊物

第六十二章 舊物

阿元瞠目,“清歡。”

清歡面色沉靜,“我沒有騙你,我恨他,恨他愚善,為了他人,至自己至我于絕境;恨他還要将這世上最不值錢的東西強塞給我,騙了我這麽多年,讓我以善為師......”

她寒笑,“這些年,你都看到了,我為了他的病求神拜佛,廣施善行,可是最後,我得到了什麽?他又得到了什麽?他不還是要死了,他還這麽年輕,就......就已經要死了......”

阿元悲痛欲絕,“清歡,你不要恨他,你恨我吧,若不是我,公子他也不會......”

話沒有說完,因為不遠處的草廬中傳出了思安和喜寧的悲聲,聲音仿佛震動了蒼穹,連頭頂那本還絢爛的夕光都在剎那間黯淡了下來。

阿元身子一顫,望向草廬,再回首時,已看不到清歡,只遙見一條淡淡的影子,消融在遠處的蒼翠中。

***

風過竹林,壓碎了刻意放低的腳步聲。

阿元感覺背後寒意四浮時,回頭,發現那張缺了一只眼睛和鼻子的臉已經近在咫尺。他“啊”了一聲,緊緊抱住思安和喜寧,腳蹭地朝後挪移幾尺,可還未等他站起,沈彬已經走近,一只手抓住他的腦袋,不費吹灰之力将他提溜起來。

“你怎麽敢......”他說着,伸手抹了一把臉上尚未幹透的水跡,擦掉半根眉毛,将那張怪異的泛黃的臉湊到阿元面前,“你去死吧,和他們兩個一起。”

說完,五指如鷹爪般勾緊。

阿元先是感到一股劇痛貫穿天靈,疼得他差點失聲喊了出來,随後,便覺兩顆眼珠子被什麽東西拽住,拼命朝外拉扯,不時便要爆出眼眶。

“清歡在哪裏?”沈彬嘶吼着,手指力道越來愈大。

阿元咬唇,一字不吭,連痛呼都努力壓在喉中。

頭頂竹葉劇烈地晃動,如刀鋒劍影,刺痛了他的眼。他幾欲滴下淚來,卻拼命忍住,兩手環抱,把思安和喜寧緊緊貼在胸口。恍惚中,他似乎看到兩人空洞的眼睛裏浮出笑意來,于是自己便也笑了,溫軟的笑容,令沈彬這個從地獄中走出來的人心頭泛起一陣酷寒,緊勾的五指不由松了些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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竹葉窸窣,打着旋從上方飄落,墜在沈彬肩頭時,他忽然覺察出了什麽,于是倏地仰臉看向上方。頭頂翠碧練成一片,偶爾漏出幾點光斑,像躲在葉中偷觑的眼睛。他盯視了半晌,什麽都沒有發現,于是放下戒心,又一次看向被自己捏住了頭頂的阿元。

他不知是昏了還是死了,雙目緊閉,嘴角和鼻下緩緩滲出鮮血,滴滴答答,落在懷中的皮影上,染紅了兩人的眉眼。

“唰”地一聲,身後有疾風掠起,朝沈彬的後心處直掼而來。沈彬大驚,丢下阿元,轉身迎敵,雙掌揮落,削斷十數根長竹。

竹竿傾軋,在頭頂織出一張大網,網中間,一根橫起的竹竿上,站着個人,身骨颀秀,翠衫飄動,也像一根臨風而立的翠竹。

“清歡。”沈彬一只眼斜睨那人影,切齒道出她的名字。

清歡沖他冷冷一笑,翻身躍下竹竿,眼睛掃到躺在地上的三人,眸光微動,随後,便揮掌朝沈彬襲來,掌風淩厲,飒飒生風。

沈彬本就視線模糊,乍然遇上這淩厲的攻勢,一時間被逼得步步倒退,沒有絲毫還擊之力。可就在清歡占據上風的時候,他忽然從衣襟中掏出一根黑色的長管,含在嘴裏沖清歡猛地一吹。

一蓬紅中透黑的火星沖出管口,朝清歡的方向飄來,她雖然即時閃身躲過了一些,還是不可避免的被幾點火星沾到。

她心頭一驚,伸手将身上的火星拍滅,可是背後看不到的地方,卻忽地燃起了幾簇火苗,噼啪作響着,從頭頂蔓至腳跟,連成一片。

沈彬見狀,先是躲在一根竹後,眼見那火燒起來,才慢騰騰挪移出來,臉上挂着不敢置信的驚詫。

“你......”他看着清歡,嘴角泌出癫狂的笑容,“我終于殺了你,你可知我等得多辛苦,我為了你,放棄了所有......”

他想起那年京都除夕的煙花,他躲在人群後面,偷看觀禮的妻兒,卻一步也不敢靠近。因為,他當時已經成了一個皮影,影人無血無肉,亦不能貪慕血脈之情。所以最後,他找了家賣楹聯的鋪子,親書一對楹聯,遣人給家裏送了過去。

楹聯上寫:時人不識淩雲木,直待淩雲始道高。他希望兒子能參透其中的意思,能從逆境中走出來。所幸,幾年後,他聽說那個傳承了自己血脈的孩子,因護衛有功,成了新皇的心腹。

這消息雖他興奮不已,但他卻知,自己永遠不可能與兒子共享這份殊榮,因為現在的自己是一個怪物。一個怪物,不會對兒子有任何助益,只會變成兒子這段艱難的攀爬之路上的污點。

而他唯一能為他做的,便是父子離情,永不相認。

“我放棄了妻兒,也被大千紅塵抛棄,清歡,我怎能不恨你?”沈彬喃喃,臉上哭笑難辨。

清歡卻聽不到面前男人的瘋語,她就地翻滾着,試圖想将身上的火滾滅。可皮影遇火即燃,她所做的一切只是徒勞,火勢反而随着滾動變得更盛,幾乎要湮滅掉她所有的神識。

即将覆滅的那一刻,她感覺身體驀地一輕,睜眼,隔着火光,看到阿元伸手把自己抱在懷中,東跌西撞地朝草廬的方向跑去。

“阿元。”她叫他的名字,說出這兩個字,忽然晃神,記起自己這麽多年,都沒有好聲好氣地喚過他。

“阿元你放下我。”隔着熊熊火光,她看到阿元的頭發冒出黑煙,眼睛也被熏得通紅,心中陡然一酸,随後又厲聲道,“你快放下我,聽到沒有?”

阿元沒理會她,眼睛側看向身後,嘴唇一動,沖她耳語,“沈彬追來了,清歡,你聽我說,他也是個皮影,你明白了嗎,沈彬也變成了皮影。”

聽了這話,清歡一怔,下一刻,感覺阿元的身子猛地朝旁側一傾,一只手越過他的肩膀,朝自己直探過來。清歡沒有再猶豫,張開雙臂抱住沈彬的脖子,将火苗導到他的身上,聽他發出一聲驚呼,她咬牙,用盡力氣将五指慣進他的天靈,從裏面拔出一顆閃着幽光的黑釘。

一陣哀鳴,沈彬被點燃的身體緩緩倒下,因只有前後兩層皮貼着,故而落在地上時,已經燒得卷曲,根本看不出是一個人。只有那只被畫筆描繪出來的眼睛還瞪着,如他活着時一般,充滿不甘。

“他......死了......”阿元第一次面對這樣詭異殘忍的場面,未免心悸,下一刻,卻不顧自己燒着的衣服和頭發,摟住清歡跑向草廬,從井中一桶接着一桶提水上來,澆在她的身體上......

***

晴時的竹林最是翠碧,陽光透過竹葉,細細地灑下來,落在竹身上,像碧玉鑲了一層碎金。

清歡想抓住那些晃動的光影,可攤掌,卻見它們早已落滿了手心,擠擠挨挨,如浮光掠影,根本無需熬心費力,就已能握在掌心。

腦海中浮出一絲清明,她似乎悟出了什麽,于是看着手中的光點,眼神發直,一動不動。

阿元躺在她身旁,本還在捂着胸口喘息,現見她如此,伸出一只手,将她的手攏上。可只這麽一用力,他又疼得蹙起眉來,閉眼忍了半晌,方悶聲悶氣道出一句話,“你努力想抓住的,其實一直都在你手心裏呢。”

清歡斜睨他,沒有說話。

阿元看着頭頂的日光,伸出一只手,輕輕覆在眼上,避免自己的情緒流瀉而出。

“有一樣東西,我一直想交給你,”他溫聲一笑,“雖然公子生前一直收着它,怕你看見,可我覺得,還是要把它給你。”

那是一個下雪的冬日,雪不大,只在地上塗了一層薄薄的粉末,卻映亮了陰了幾日的天空。

公子那時身子已經大不如前,看到雪後晴空,卻來了興致,讓阿元來屋中幫自己收拾書籍和經文。

公子披衣坐在榻上,輕聲叮咛着,讓他将一本本冊子分門別類,再放入書箱中。阿元一一照做,可翻閱一本詩集時,卻将裏面夾着的一張字條抖落了出來。

他撿起起字條看,見它雖然皺皺巴巴,是一件舊物,可上面寫的一句詩,倒是應了那日的雪景:雪意留君君不住,從此去,少清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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