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5 獸行

第七十五章 獸行

“孫起,何必再自欺欺人,你心裏很清楚,你和他,只能活一個。他孫少卿在的一日,你即便身體還活着,靈魂卻也已經死了。呵,行屍走肉,孫起,這樣的日子,你還沒有過夠嗎?”

***

從杏池回去,孫起整整睡了五日,仿佛要将這些日子缺下的東西全部補回來。

此後,他便一切如常地生活。治療好了背傷,每日潛心念書習武,閑時也偶爾會走犬鬥雞,流連于酒宴。半年後,孫少卿從戰場歸來,因兩股受箭,行動不便。孫起親自照拂,煎湯換藥,無微不至。

大家都慕孫家兄友弟恭,卻無人發現,孫起的笑容總是籠在一層寒霜之下,随着孫少卿傷勢一天天好轉,愈發變得陰鸷冷淡。

一日,孫少卿正在廊中扶牆慢走,擡起頭時,看到孫起站在院門下,臉上映着清冷的月色。

“阿弟,你看哥哥能站起來了。”孫少卿把喜訊告訴弟弟,伸手召他過來,扶了他遞過來的手臂道,“如此再将養上兩個月,我便又能策馬沙場了。”

孫起抿起唇畔,“只是從此,大哥便再用不上我了。”

“阿弟,胡說些什麽呢,你和公主與我雖無血緣之親,但你們和父親,可是我在這世上最親近的人。”

孫起微笑着看他,“笑言而已,大哥怎麽當真了?”說罷,手朝杏園的方向一指,輕道,“今日哥哥大喜,弟弟我沒有備禮,便将那樹中鳥啭、池中月影相送如何?”

孫少卿聞言笑應,扶了他的手,蹒跚着朝杏池去了。

池中的月影比天上的明月還要亮,白晃晃地,像鍍了一層碎銀。

孫少卿被那亮白蟄痛了眼,勾指揉搓着眼皮,沖孫起道,“我在外領軍之時,晚上常坐在城牆下,就着一壺酒,看頭頂的月。每每看到那月亮,心裏便想着如今的你們,也在和我看同一輪月,思親之情,便也緩解了許多。”

“說這番話的人,是我,該有多好。”孫起冷言接了一句,語畢,見孫少卿面露疑色,便笑着續道,“我是說,我很想成為大哥你,百戰不殆,功勳蓋世。我也很想閑聊時吐露自己帶兵的艱辛,思鄉的苦悶......”

“阿弟,你知道我不是這個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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孫起揚了揚手,“我自然知道,可正因為如此,我才恨你入骨。”

他轉身,眼睛被身下的池水染得透亮,“孫少卿,你若曾故意展示出一絲傲慢,一點對我的輕視,我都不會對你起殺念。我常想,人無完人,可為何在你孫少卿身上,我找不出一絲瑕疵呢。”

說到這兒,見孫少卿臉上的疑慮化成一抹悲戚,他冷笑了一聲,堵住他即将脫口的話。

“一個完人,我無論怎麽努力,也不能超越。只能和其他人一樣,做跪伏在你腳下的一只蝼蟻,膜拜你,尊崇你。最可悲的是,我是你身邊最親近的人,他人若要比較,我便是首當其沖的那一個。”

他仰臉而笑,“孫少卿啊,我真的很後悔,後悔那日在溪澗,設計讓你父親撿了我回來。我當時從未想過自己會成為孫府的二公子,只覺得,但凡能讓他對我另眼相待,我這一生,便會少去許多坎坷。”

“我錯了是不是?人啊,若是貪戀不屬于自己的東西,便會失去更多,”他側過臉,眼角淚光閃爍,“比如今日,我便要殺掉我最崇敬的哥哥了。”

“阿弟......”

孫少卿叫出兩個字,猛地推了孫起一把,調轉步子一瘸一拐地朝前跑去。可剛跑出幾步,杏池中的月影就被撞碎了,一條粗長的閃着銀光的尾巴從裏面一躍而起,纏卷住孫少卿的腰腹後,将他整個人拖進水底。

孫起被迸濺出的水浪澆得渾身透濕,他趴在池畔,看裏面那團糾纏在一起的朦胧暗影,呼吸驟緊,喘不上氣來。

一人一龍在池中纏鬥了許久,連孫起都訝異,這個雙腿受傷的人怎麽能在一頭惡龍面前頑抗這麽久,甚至有幾次,還險些被他占據了上風。

可畢竟強弱懸殊,數個回合後,孫少卿體力耗盡。蟠龍一個回身,将他死死壓在池底,粗長的身子在他的腰腹上一圈圈箍緊。

孫少卿不動了,松散的長發和水草糾纏在一起,織成一張黑色的大網,在上方悠悠飄晃。

這便是他所見到的最後一幕景象。

孫起見池水漸漸平靜下來,散開的月影重新合成一片晶瑩,怔了片晌,下一刻,卻猛地抓起腰間的木哨,用力吹了幾下,吹的湖面都泛起了一層細弱的波瀾。

蟠龍卷着孫少卿從池底浮上來,亮黃的大眼睛幾乎要看進孫起心裏。孫起腦海中又一次響起了它的聲音:“後悔了嗎?他還沒有死透呢,如若你反悔,我現在便放了他。不過你要記得,他如今已經看透了你,從此,你會失去所有。”

“我沒有後悔。”孫起抹了一把臉上的水珠,朝蟠龍望過去。他的眼睛折射出它身上的銀光,亮得吓人。

“我只是想留下一樣東西,”他冷笑着,望孫少卿雖奄奄一息卻依然不失英挺的高大身軀,“我要讓他看着我,看着我踩在他朽爛的軀殼上步步登高,就如同我這麽些年所經歷的一般。”

***

院門處的腳步聲停了下來,孫起回頭,看到院門下站着一個着暗青色長衫的人影,搖着柄羽扇盯視着他,平靜的臉上沒有一絲波瀾。

孫起哂笑,“我早該猜到是你,申奢,你藏得太好了,用酒肉之氣遮蔽住一身鋒芒......”

“猜到了又如何?”申奢走進杏園,微笑着看向那條本貼服在孫起身旁,現在卻立起了半條身子的蟠龍,“秘密暴露,孫二公子便會殺掉我嗎,就像你當初殺掉季妫那樣?”

孫起眯起眼睛哼笑一聲,“你果然非同常人,連這一點都猜到了。”

“孫起,你身披人皮,卻行如禽獸。你生吞了自己的兄弟,獨留下他的心髒,讓他眼睜睜看着自己受盡恥辱,堕落成肉泥糞土。當日,季妫來孫府找孫少卿,機緣巧合,聽到了他的心聲,發現了你肮髒龌龊的秘密。故而她才在驚惶中趕往杏池,哪知,她的行跡被你發現,你怕罪行暴露,便讓那惡獸将她吞食。”

阿申語氣一軟,內中帶着些許不忍,“可你還不如意。你想利用季妫之死,将原來的那個孫少卿從人們心中徹底抹去,留下一個殘暴不仁頹堕萎靡的歹物。”

“孫起,你何以對一個從小照拂你救你于危困的人,歹毒至此啊?”

孫起聞言仰頭大笑,“我從未奢求過他的照拂,我也希望他從未救過我。死在敵營,或許他人還會記得我,記得我孫起是個為國捐軀的英雄。”

話到這裏,他轉頭看向蟠龍,咧嘴一笑,目露凄色,“随我一起闖出去,同生或共死,我都認了。”

說這話的時候,他眼角的餘光已經瞥到了牆外林立的槍尖,被陽光照拂着,亮得蟄眼。他伸手抱住龍頸,跨坐在龍身上,手指摳緊龍鱗的縫隙,口銜木哨,用力一吹。

蟠龍長嘯,四爪張開用力嵌進池畔的泥土中,挺身欲飛。可就在這時,阿申閃身擋住它們的去路,從袖口中掏出一柄通體漆黑的寶劍。

“湛盧,”孫起瞠目,十指猛地收緊,“闵王竟然将這寶物給了你?”

阿申目綻寒光,“湛盧乃仁道之劍,世間奸邪它面前只會無所遁形,孫起,你今日無路可逃了。”

說完這句話,他手持湛盧朝孫起直逼過來,衣擺被風吹得飒飒作響,像旌旗卷舒,虎虎生風。

蟠龍受驚,馱着孫起迎風一躍,攀至樹頂。然而劍尖卻沖着它的方向竄出數丈,像影,又不是影,轉瞬便在龍脊背上削下一大片龍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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