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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楚朱秀臉上的表情維持不住, 身子晃了下,她匆匆看向休息室門外,黎家、楚家的親戚敲門詢問:“朱秀, 我們能進來嗎?”

她們無聲地較量。

終于,楚朱秀無法忍受, 她微微咬牙, 低聲問黎潼:“潼潼, 媽媽求你。”

“請你,幫媽媽一個忙。”

懇求過後, 為了挽回所剩不多的面子, 還要多說幾句:“爸爸媽媽這邊的親戚是真的想見見你,他們好久前就說想認識你了。今天才有機會。”

極短的幾分鐘,黎潼看到楚朱秀眼中明暗閃爍。

懇求一個相識不過一月, 彼此陌生的女兒, 對她來說如鲠在喉。

楚朱秀感受到被脅迫的滋味。

她向來高高在上, 黎漴、黎娅皆是一腔孺慕,飽含欽敬之忱,從不在生活大小事上與她犟嘴。

當母親,她自認非常成功。

但在黎潼面前,楚朱秀總是防不勝防,無法預計她下一秒會說些什麽、做些什麽。

她強忍着情緒, 看到黎潼歪着臉凝視她, 不知想到什麽,挑了下嘴角。

情況緊急, 楚朱秀認為她的“懇求”順利完成, 她們已然達成口頭意向性合同。

優雅美麗的貴婦人極快地收斂多餘情緒,挂着溫柔笑容, 開了門:“剛才有點小事,在幫潼潼整理裙子。”

說完,一波人浩浩蕩蕩地進了休息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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排前頭的,是黎家兩個妯娌,皆是富貴夫人的打扮。

楚朱秀上前,柔聲應對着她們的關心,黎潼默不作聲地打量着前一世見過面的親屬們。

黎、楚兩家姻親與楚朱秀的關系其實并沒有太熱絡。除了逢年過節的送禮,平日裏他們從不主動見面,各家過各自的事,泾渭分明,感情疏遠。

黎振偉是黎家最有出息的中年一輩。兄弟三人各自分了祖輩遺産,他身為家中老二,眼光過人,行事果斷,在兄長、弟弟将錢投向其他行業時,瞧準新興政策,迎風而上,狠掙一筆;此後行業深耕多年,打下堅實基礎,如今個人身價已是A10。

楚家勉強算是書香門第,楚朱秀的父母是退休教師,她嫁給黎振偉的事跡,二十多年來都被楚家親戚稱是“鯉魚跳上龍門”,徹底完成個人的階級跨越,出人頭地,跻身上流。

黎潼視線毫不避諱,将進入休息室的所有人逐一打量過去。

她找到這些人中最末的一位中年女性。

中年女性留着短發,戴着金絲框眼鏡,容顏與楚朱秀有五分相似。歲月在她臉上镌刻出痕跡,與依靠醫美技術凍齡的楚朱秀相比,她頗有種順其自然地任時光流逝的潇灑。

她很遲鈍,并不敏銳。黎潼瞧她好一會,這才若有所覺地擡起臉。

楚清許與她對上眼神,起初好奇,随後溫和。

她本能地彎眼笑起來,眼角的紋路清晰可見。

黎潼顫動眼睫,于楚朱秀所料未及時,上前喚了一句:“姨媽,我是黎潼。”

楚朱秀本在介紹着黎家的親屬——黎振偉的兄長黎振國、弟弟黎振世的妻子,黎潼要稱呼為伯母嬸嬸。正要領她認人,卻沒料到,黎潼驚人地主動上前與人搭話。

搭話的對象,還是楚朱秀的堂姐。

楚朱秀愣在原地,她不知道黎潼是怎麽認識楚清許的,一種超出掌控的煩躁感在心間升騰。

“潼潼?你怎麽認識姨媽的?”優雅美麗的貴婦人,笑時眼角沒有絲毫細紋,眼瞳清澈,如同少女,她柔和寵愛地問,仿佛是一對感情極佳的母女。

黎潼并不應她,只是難得露出幾分真心笑容。

年輕女孩伸出手來,楚清許還有點摸不着頭腦,她沒有讓黎潼尴尬,順從地握住她的手。

溫熱的掌心,中指有着常年書寫的粗繭,文化人的手。

“姨媽,我之前看過您的資料,您是江大的在職教授,對嗎?”

年輕女孩的手微涼,楚清許攥了會,在她還沒說完時,不合時宜地來了一句:“黎潼,你的手挺涼,是不是穿得少了?”

語罷,她不好意思地擡了下金絲框眼鏡,沒注意堂妹驟然變色,她慢一拍地點頭:“是,我在江大教書。”

楚清許來參加堂妹女兒的生日宴,沒有特意打扮,臉上塗了點粉,口紅也是最普通的豆沙色。她不擅裝扮,從頭到腳都是平平無奇。

客觀來看,楚朱秀要比她年輕貌美幾十倍。

然而,黎潼的注意力只落在楚清許的身上。她全程精神貫注,傾耳細聽着她的回答,迥異于對待楚朱秀時的生疏冷淡、刻薄刁鑽。

楚朱秀的大妯娌洞悉端倪,狀似玩笑道:“潼潼看着很喜歡你堂姐啊?”

三叔老婆耿直道:“朱秀堂姐是這裏學歷最高的,挺有本事。”

她倆一個有心,一個無意。

其一,她沒有被黎潼喜歡;其二,她是個全職主婦,沒有世俗意義上的體面工作。

兩人兩句,狠狠地戳進楚朱秀的痛處。

她忍着惱怒,高聲喊了一句:“潼潼,過來認識一下你大伯母、小嬸嬸。”

黎潼沒搭理她。

她背對着她,裙裝在後背露出雪白肌膚,室內空調冷氣嗖嗖,她并不畏冷,享受盛夏的低溫。

面前的中年女性與她交談時,忍不住溫聲提醒:“室溫太低,你真的不冷嗎?”

“還好,”黎潼懷念地看着眼前的中年女性,她歪了下臉頰,露出一個淺淺的笑。她猶記得楚清許挺喜歡女孩子朝她撒嬌,于是,自然而然地要牽過她的手,“既然您擔心,那我們一塊出去聊吧?”

挑選的黑絲綢裙裝及膝,方便行走,黎潼沒有換上造型師推薦的高跟鞋,她踩着酒店提供的平底拖鞋,這就要拉着楚清許聊聊天。

“潼潼!”

楚朱秀繃不住了,她質問着喚她,語氣依舊柔和,就像是喚着撒嬌任性的孩子。

黎潼這時才扭頭看她,果不其然,她在楚朱秀臉上看到不可置信。

貴婦人強撐着臉,軟聲哄着說:“剛才不是和媽媽說好了嗎?”

黎潼回她:

“求人做事,記得誠心。”

“我不是黎漴、黎娅,不會慣你。”

她拉着滿頭霧水、不在狀态的楚清許走出休息室,滿心歡喜,絲毫不管身後議論紛紛。

=

楚清許并不擅長人情世故,但她不笨。幾分鐘後,隐約察覺黎潼和楚朱秀之間有不可調和的矛盾,而她恰好成為這矛盾中重要的一個角色。

想清楚後,她皺着眉擡了下眼鏡框:“你是故意的嗎?”

黎潼彎起眼,牽着楚清許的手并沒有放開。

她這幾天的心情平淡無味,黎家人的嘴臉看過太多,以至于都有點生理性厭惡。

只有此刻,是純粹無雜質的欣喜與快樂。

她輕聲笑語:“很明顯嗎?”

這種毫不掩飾的回答讓楚清許懵了。

她還是頭一次見到這麽直率的年輕女孩,承認自己将她納入與楚朱秀的矛盾中。

好半天,楚清許細細觀察黎潼的表情,慢吞吞道:“你和你媽媽長得很像。”

這一句話黎潼并不喜歡聽,然而,她沒有出聲反駁,只因為上輩子她與楚清許初次見面,她也說了這樣的話。

“你的性格和她不太一樣。”

黎潼眨動眼睫,她挑了酒店大廳邊緣的一張圓桌,邀她坐下。

酒店工作人員時不時看向這邊,沒敢上前問詢。

幾刻寂靜。

楚清許問她:“你找我做什麽?”

她沒有上流人那彎彎繞繞的一套,十年前博士畢業在江大教書至今,期間未曾經歷過社會磨砺,常年浸淫于學術中,周身萦繞着讀書人的純粹質樸、不谙世事。

她說的時候,不忘關注年輕女孩——黎潼繼承了她爸媽的好長相,取其優點,個性鮮明;和那個沒說過話的黎娅相比,楚清許覺得黎潼更符合她的審美。

“姨媽,”女孩的聲音低而清,她聽得清楚,耐心等待,“我想問您,這兩年江市新高考的政策,以及相關補習機構……您有推薦的報名機構嗎?”

楚清許本還懷着“黎潼是不是要借着她和楚朱秀鬧矛盾”的心思。

她話音落下,原本的心思瞬間消散,甚至為方才的想法愧疚兩秒:黎潼抱着求學的念頭來找她,她居然把好孩子想得那樣壞,實在不該。

定了定神,中年女性擡眼鏡框,掏出手機,一邊與她說話,一邊認認真真地做記錄:

“我之前聽說,你去年高三沒考上大學,是吧?”

黎潼乖乖地應聲:“是的,我沒考上。”

“當時考了多少?”

黎潼在腦海裏翻江倒海地回憶,終于扒拉出幾串數據:“語文102,數學75,外語87……”

楚清許計算一番,她搖了搖頭,非常不客氣道:“你成績太差了。”

“是,我知道。”

她沒有丁點頂嘴的意思,老老實實地承認。

楚清許蹙眉,問她:“怎麽沒想着複讀?”

黎潼聽着她問,恍惚間,回到了上一世,楚清許看到她笨拙模仿着黎娅,試圖讨黎家人歡心的樣子,喟然而嘆。

旋後,年長者私下挑了個時間,約她出來。

那時的黎潼不過二十歲,她痛苦于黎振偉、楚朱秀、黎漴對黎娅的偏愛,困于自證她并非“急不可耐”“窮人乍富”“心機過深”等諸多惡意評價……

她沒能懂楚清許的用心良苦。

彼時的楚清許,建議她不要無所事事,她覺得讀書才是唯一出路:“黎潼,你為什麽不想着複讀呢?”

“你還這樣年輕。”

黎潼說,她不覺得讀書有用。況且,她也不是讀書的料。

楚清許盡心竭誠地勸說,她一點也聽不進去。

直到在黎家人那摔得頭破血流,浪費了數年時間,未曾獲得他們的愛——黎潼心灰意冷,終覺後悔。

她的人生無所事事,沒有光明前景。

她看不到希望。

一切都太遲,死亡降臨的那一刻,黎潼想到的是楚清許擡起金絲框眼鏡,微微蹙眉,耐心溫和地勸她:“黎潼,你還這樣年輕。”

……

“我沒有錢,姨媽。”

黎潼眼眶忽地紅了。

烏發白膚的漂亮女孩,距離楚清許只有幾十公分,年長者望見她濕潤的眼眶。她倏爾失聲,心髒酸脹。

“我前一個月才被認回家,”女孩的鼻音輕輕,她強忍着哭腔,“姨媽,在那之前,我是靠社區低保和打零工生活的。”

楚清許愣住,她慌張地要抓紙巾給她擦眼淚,連連道歉:“黎潼,對不起,我不該問你這個。”

黎潼借着她要遞紙的時機,張開手臂,要她給個擁抱。

楚清許沒想太多,輕輕擁住。

年長者的溫暖懷抱,黎潼實在太過想念。她閉着眼,想,楚清許是她與黎家耐着性子接近時,唯一的目的。

“潼潼?”

楚朱秀錯愕的聲音自幾米外傳來,她難以置信地瞪圓眼,完美面具瞬生裂縫。

她愣怔望着眼前一幕。

眼角有着細紋,穿着樸素的堂姐和冷豔漂亮的親生女兒相擁在一起。

年長女性的擁抱,年輕女孩的依賴。

她們看起來更像是母女倆。

楚朱秀陡然心慌意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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