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參拜:地下室的天花板(第二天上午)
第十一章參拜:地下室的天花板(第二天上午)
結岳老爺廟。
調起得如此之高,四個人當然沒一個敢缺席。
村長仔細地數好18根香,交到傅祈年手中,然後對着廟裏的結岳老爺塑像,開始念唱吉祥贊美的好話。
先是衆生平等之類的教義,然後是神愛世人之類的思想。接着又是神的恩情還不完、所以要當牛做馬之類的勸勉;神的訓誡不容違背、否則要當牛做馬之類的警示;神的威權不容質疑、不然要當牛做馬之類的威脅……
傅祈年擡頭看了看正堂中那座金身、道袍、冕冠、笏板等等長須長眉老仙人形象的結岳老爺塑像,和侍奉其身旁的金甲錦袍、藏青硬布中山裝打底的神·黎啓民塑像。
她的腦海中無端浮現出,東海龍王手上拿着三叉戟,腦袋上面頂個光圈,身後跟着橄榄球僵屍,然後說自己外語課上新起的名字叫利維坦的畫面。
這種強烈的違和感之下,傅祈年忍不住瞪大了雙眼,然後打了個哈欠。
開頭就說過了,信什麽神這種事早就是定制化需求了——想要的都可以有——那當然跟手游攢裝備一個道理,為了能吸引更多需求不一的人,什麽都能縫合,不要白不要。
而且怎麽說呢?神對自己應該長什麽樣,其實也沒發言權。如果神覺得祂應該長的樣子,和人覺得祂應該長的樣子不一樣了,那麽請務必以人的喜好為準。
否則祂也沒什麽辦法。
你以為這是傅女士的思維發散?
但其實這是她的經驗總結。
傅祈年客客氣氣地向村長道了謝。
村長客客氣氣地要求她給結岳老爺磕整整18個頭。
“我這給了香錢的。”傅祈年向村長暗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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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給的也沒這待遇啊。”村長卻向傅祈年賀喜,“你這可是冬至的頭香,磕得越多,結岳老爺的祝福越深厚。這都是老天爺的福澤和恩賜,其他人想磕這麽多頭?沒資格。”
衆生平等,但給得起兩千香火錢的衆生,顯然應該比其他衆生更平等。
這就是村長的認知。
換句話說,也就是村長代理的這座廟裏的結岳老爺、和這個村裏的從地、到人、再到老天爺的認知。
算了,如果是一個地下室,那麽它天花板的上限也就這樣了。
然後傅祈年就聽到了身後徐谙沒忍住的嗤笑。
她完全知道徐谙在笑什麽。今天要是徐谙拿兩千塊錢換18個磕頭,她不光自己笑,她肯定還要發群裏給大家一起笑。
好氣啊。
“我能不能把這種祝福分給後面三個人一點?大家畢竟一起來的。”
站傅祈年後面的詹青禮和徐谙連忙擺手,紛紛表示無功不受祿,這種祝福應該讓她獨享才對。
不過村長倒沒有直接回答是或者否。
只見村長從懷裏拿出一本行為手冊,逐句逐頁地找過去,想看看法理上這種祝福到底能不能外包。
對此,村長一邊查找一邊解釋,他們是有完備的理論基礎和行為準則的,和外面那種多追問兩句就邏輯混亂的宗教信仰不同。那種宗教信仰,就算混到主流,村長也明确地表示了看不上。然後村長就開始猛烈批判當地某些宗教信仰是異端。
一群縫合怪之間,硬是要比誰縫合出來的東西更純粹、更嚴謹、更正統?
這下剩下三個人也忍不住打了個哈欠。
傅祈年不知道的是,冬至午前到結岳老爺廟參拜祈福是整個天生圩村的習俗。
她這邊還在糾結要不要為了顧全大局摧眉折膝,身後卻突然竄出來一個大叔,一把将站在結岳老爺塑像正前位置的她推開。然後這位大叔“撲通”一聲跪倒在地,“咚咚咚”如搗蒜般磕起頭來,一邊磕頭一邊嚎啕大哭,口中還在細數自己從會爬樹會下水以來,種種罄竹難書的“罪惡”。
緊接着他後面跟着的村裏的其他男女老少們,也潮水般湧了進來,紛紛搶占結岳老爺塑像身邊最靠前的位置,也是又跪又哭、呼喊着自己是如何罪大惡極,而結岳老爺是如何慈悲為懷、拯救他們脫離苦海。
而在村民許願祈福的陣陣念叨聲中,神明老爺壓根就不在。傅祈年早就發現了,但現在的她不僅能理解這種不在,甚至恨不得她自己都不在。
——畢竟誰愛聽這種噪聲呢?
傅祈年被推到旁邊,一擡頭,只能和黎啓民老先生的塑像四目相對、大眼瞪小眼。
這位老前輩,現在被囚困在這座鮮豔怪誕得近乎滑稽的塑像中。
他的靈魂不被允許消亡,但他的手腳已經不受自己的意願行動,而是像傀儡一樣聽憑神主的指令。那件樸素的藏青硬布的中山裝,也被套上了一件花哨的帝王将相的戲服。只剩下一雙眼睛,還在流露着已經沒有人能看見的痛苦和悲哀。
怎麽能不痛苦和悲哀呢?
從19世紀到20世紀,無數人前仆後繼,去反抗外部侵略、反抗內部壓迫,反抗一切企圖強迫這片土地上的人民跪下去的力量。
這些人裏面有他的前輩,也有他的戰友、同志和他。很多人不僅僅犧牲了自己、甚至犧牲了家庭和後代,只為了能給這篇土地上更廣義的“自己”、“家庭”和“後代”,站起來的權利。
站起來的權利,那不是與生俱來的;平等,那不是、也不可能是被神或者人賜予的,而是一代人乃至數代人用斷掉的肢體和幹涸的血液搭築、托舉起來的。
而今天,這裏,神再次恩賜了人跪下去的自由,好讓凡人可以當牛做馬去乞食祂卵用沒有的祝福。
在這場配合村長的過家家裏面,傅祈年本來只需要覺得荒誕就可以了。但不知道為什麽,在那樣痛苦和悲哀的眼神裏,她突然覺得很生氣、特別生氣。
在這個大殿裏,跪着烏泱泱一群想成為神明的奴隸的村民,也鎖着孤零零一個想成為自己的主人、但被成為神明的奴隸的、革命者的靈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