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就業指導與京都之夏

就業指導與京都之夏

把雙手藏進口袋裏。跟在五條悟的身後,五條憐也走出了電梯轎廂。迎面拂來的風将她的頭發吹得更亂,不必對着鏡子都能想象出那亂糟糟的模樣。她懶得費心将發絲捋順了,甚至動起了剪成短發的念頭。

短發一定很難看,算了,停留在想象階段就足夠了。

她果斷地放棄了不切實際的念頭,正如她無法再繼續說出口的諷刺話語。剛才那句揶揄般的幸運似乎抽走了她所有的陰暗心情,現在她已想不到更合适的嘲諷了。

反正她只要緊追着事件的腳步随波逐流即可。像她這種平平無奇的人,可沒辦法琢磨到什麽重大的突破。

“啊呀……有麻瓜發現不對勁了。”

如同抱怨的嘀咕,在話語中短暫化身為魔法學徒的五條悟磨蹭起了腳步,慢慢吞吞地被五條憐落在身後。

不知不覺就走在了前面,實在讓人不習慣。五條憐打算不着痕跡地放慢步速,讓五條悟越過自己,可他依舊磨磨蹭蹭,顯然是只打算藏在她的背後了。

順着他的視線看去,就在公寓門口的人行道前,有個面生的男人正蹙起眉頭,同七海建人說着什麽,苦惱的神情透出些許不安。從這個距離,勉強只能聽清話語中的幾個字眼,似是在說着“有人掉下去了”、“是自殺嗎”、“房租”之類的話題。

“有人跳樓了嗎?抱歉,我沒有看到。”七海平淡地應着,習慣性垂低的眼眸仿若對這場對話全然不在意,“也許是您看錯了。”

“不會吧,我真的看到有人掉下來了!真奇怪啊,怎麽地上什麽也沒有……是掉到誰家的陽臺上了嗎?啊!難難難難道是鬼魂嗎!呀——!”

房客的猜測只驚吓到了自己,突兀的叫聲倒是比鬼魂還要更加駭人。

可是,那個尋死的男人,不就躺在他的腳下嗎?

雖說确實扭成了有些怪異的形狀,五官也猙獰得完全錯位,但只要仔細看看,再動用一些想象力,還是能夠找到他的雙腿與手臂的。

“他看不到喲,因為自殺的家夥徹底咒靈化了。”五條悟友情地送上解答,“□□也不再是人類了。”

“真可憐,到了最後都不能作為人類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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能讓她都感到憐惜,确實是相當悲哀的存在了。

不過,沒有被普通人察覺到端倪,倒也不失為一樁好事。

五條憐聽着七海裝傻般的應答,囫囵說着“應該是您看錯了”,迂回卻也有效地消除了住戶的疑慮。但幾秒鐘後,他還是忍不住抓着七海的手,又開始重複起先前的那些憂慮論調了,憂愁感好像從未消失過。哪怕只是作為看客,都覺得這場對話分外疲憊。

“有時候就是會變成這樣啦,向非術師解釋情況最麻煩了。”五條悟舉起拳頭,只用指節偷摸摸指着發生在眼前的這段不見盡頭的囫囵對話,“至少這周圍的環境沒有發生變化。要是馬路被砸出了坑,或者弄碎了大樓的玻璃,解釋起來超級費勁,事後總是會被市政部門的人找上門來,要付罰款不說,還會被那群辦事死板的家夥唠叨好久,甚至會發郵件過來列舉本次行動的失責之處,真的超麻煩啦!”

越說越憤慨,他的拳頭也在惡狠狠敲打着空氣,連聽着這話的五條憐都快要感到窒息了,随口應道:“你好像對這些流程很熟悉?”

那動來動去的拳頭停止了半秒鐘,随後便收回到了五條悟的口袋裏。他仰着腦袋,不知道是在盯着天花板的哪一處角落,垂落的發絲也蕩來蕩去,如同他故作漫不經心的話語。

“沒有啊。”他有點口齒不清,“其實這些都是我聽別人說的。”

“也就是說,身為最強咒術師的五條先生您,從來都沒有接受過市政部門的教育是嗎?”

“哈!”他發出一聲格外僵硬的笑,嘴角也扯出不同尋常的弧度,生硬地自我辯解着,“我怎麽可能被市政部門逮到過!”

無意間越揚越高的話音,不管怎麽想都是謊言的征兆無疑。五條憐難得友善地決定不再嘲笑他了,畢竟她确實難以想象面對着公務員時的咒術師先生會是什麽模樣的。

一直以為咒術師就是特立獨行的存在——是現實世界的背側、無需被衆人窺見。她從未想過,原來這個職業也是會與平凡人的世界産生幹涉。如此想來,倒像是不可為人知的地下部門。

倘若詛咒也能被攝像機捕捉,想必在這個不為人知的世界裏也可以出現詹姆斯邦德之類的人物。

是個了不起的大發現,也是個沒用的發現。五條憐不再胡思亂想,跨出門外,只留下一句:“我去看看七海先生有沒有什麽要幫忙的。”

“咦,你和七海海的關系這麽好嗎?”

“沒有。”這麽回答好像不太合适,她又補充說,“他剛才幫我丢了垃圾……我有點不好意思。”

或許對于七海來說,那只是舉手之勞而已,但她總覺得像是欠下了什麽。要是不趕緊想辦法将這份好意彌補上,說不定今晚她也無法入眠了。

加快腳步,趕快擠進這場令人苦惱的對話中。五條憐稍稍來晚了些,這段對話已經在七海乏味的敷衍下走到了盡頭,房客被完全說服,相信了自己所見到的一切都只是眼花而已,懷揣着“這棟公寓不會變成兇宅”的心情輕快得回去了,意外的居然很好說話。

難得的幫忙機會就這麽輕飄飄從指尖溜走,實在叫人懊惱。五條憐趕緊收起快要露出端倪的氣惱表情,不太自在地笑了笑,別扭地問七海,現在是不是需不需要聯系其他人。

“比如像是警察之類的?”這是她唯一能想到的角色了,“是不是要和他們解釋一下,這裏發生了超自然事件?不然警察會以為他還好好活着吧?”

“大阪地區的聯絡工作會由京都高專的同僚負責,不需要我們特別做什麽。”

“原來是這樣……我學到了。”

沒用的知識又增加了。

五條憐尴尬地站在原處,藏在背後的十指幾乎快要纏繞成結了。其實也不知道自己還能怎樣幫忙,可就這麽悻悻離去,總讓她覺得不甘心。大概這份別扭的心情太過誇張了,她莫名覺得七海此刻的表情也像是想要說些什麽的模樣。

“五條小姐,其實我有件事想要請教您。”不是錯覺,他果然有話要說,“希望不會給您添麻煩。”

“不會不會不會……您請說。”

他們莫名其妙用起了尊稱,充滿無用敬語的對話仿佛早晨七點會播放的乏味職場劇。

先清清嗓子,七海還是猶豫了小半刻,這才低聲說:“等這起事件結束之後,我就不打算再當咒術師了。對于未來能做的工作,我還有些迷茫,想要向您讨教一下。我認識的人中,多數是咒術師,不太有咨詢的價值。。”

“這樣啊……”她了然般點點頭,倒是聽明白了,不過她還是要說,“七海先生,您的措辭方式聽起來真的讓人很不安。”

“……不安?”

一臉困惑的七海,顯然沒有明白她的意思。但沒有關系,她正要解釋呢。

豎起食指,擺出老師般頗具信念感的模樣,五條憐一本正經道:“在所有的影視作品中,一旦某個角色鄭重其事地說出了‘等事件A完成後我一定會去進行事件B’——比如像是‘等這場戰争結束我就回老家和你結婚’這類的。通常在說完這話之後不多久,他就會半道丢掉性命,甚至連事件A都沒辦法順利完成。為了能夠順利踏上正常的職業道路,七海先生您還是少說一點‘等這次的任務結束之後’這種句式吧。”

“原來是這樣嗎?受教了。”

這其實也是沒用的知識,希望他不是真的把這話放在心上了。

切回到正題。對于七海先生的求助,五條憐真的很想幫上忙,不過她也沒辦法提供太多關于職業生涯的建議。

“不瞞您說,其實我只是不想在高中畢業後就工作,才選擇升學的。雖然很想說‘只要心理預期足夠低就一定能找到工作’,但這也不是無懈可擊的真理。況且金融危機并沒有真正結束,如果你一定要問我的意見,我也只能說,就業不是容易的事情。”她無奈地攤着手,“我所學的專業不是就業的大熱門,現在倒是無所謂,可過兩年我也得開始苦惱找工作的事情了。”

“您是因為喜歡歷史,才會選擇深入研究這個方向嗎?”

“也說不上喜歡……說起來,您相信神話嗎?”

話題突然走到了奇怪的地方,七海想了想才說:“那只是古人的幻想故事吧?”

“嗯,就是幻想沒錯,根本不真實。過去的人們把不可做的禁忌寫成神話,譬如像是伊邪那岐與伊邪那美,超乎道德倫理的一切被視作神代的傳說。‘神代的傳說走到盡頭,人類成為故事的主角,從這個時期開始的歷史才意味着文明社會的誕生’,我曾聽過這樣的說法。”

“這是個有趣的觀點。”

“對吧?所以我才選擇了研究歷史,不過根本沒有學到和神話誕生有關的課程。”她聳了聳肩,“只從近代的歷史裏,只能看到人類總在循環往複地犯着同樣的錯誤,挺無聊的。”

一不小心對着自己的事情誇誇而談了起來,五條憐匆忙收回話題,想要擺正到就業指導這一正題上,可思緒卻遲鈍地落向了某處違和感。

“七海先生,我和您說過我是學歷史的嗎?”她不自覺地扯着嘴角,露出一抹讪笑,仍在努力地回憶着,“我好像沒有印象了。”

“先前聽五條先生說起過。”

“啊……原來是這樣。”

解密了,可她依然覺得困惑。或者應該說,她感到別扭。

無知的空洞讓思緒失去了落腳點。想要嘗試想象五條悟會說到的她,卻連一個真切的人形也無法窺見。

“那個,七海先生,他……我是說五條悟,他平常會怎樣描述我?”

話語先于理智脫口而出,後悔感在話語的盡頭才追上,害得脊背也僵硬了,但她好像只能放任言語繼續。

“他是在什麽時候提到我的,是因為剛好說到了家人的話題嗎?他會偷偷說我的不好嗎?”

或是,也會說到她的好嗎?

這話她問不出口。

她不覺得自己有任何哪一處是好的。劣等的影子而已。

隐藏她的存在,從不提及她,說不定這麽做才是最不會出錯的選擇。

“抱歉,我想不起是在什麽場合下說到的了,大概不是家人的話題。”

回想了片刻,七海說。

“可能是在和我的同學聊天時提到的吧,他有個年幼的妹妹。那時五條先生應和說,他的妹妹與他年齡相仿。我的同學問他,他的妹妹是否也是位厲害的咒術師,他說妹妹很認真地在上大學,讀的是歷史系的專業,說不定妹妹未來會成為很了不起的學者。”

随後還添上了一句“我也搞不懂為什麽她會對這麽無聊的學科感興趣”,是笑嘻嘻地說出口的,與其說是吐槽,倒更像是令他得意的苦惱。但在五條憐的面前,七海覺得還是不要提到這句話為好。

五條悟那略顯驕傲卻懊惱的神情,他是在學不會。倘若因此讓這話丢了原本的意思,只可能是他的罪過了。

“哦……他這麽說的啊。我知道了。”

她低下頭,捏了捏耳垂,拖得長長的應聲顯得有些遲鈍。七海想,會不會是自己的轉述已然出了問題,所以她才是這麽興致缺缺的模樣。

要真是這樣,現在道歉還來得及。

“抱歉,這是我印象中他所說的話。”他的歉意更像是免責聲明,“如果傳達有誤的話,還請……”

“沒事的,不用和我說對不起。”

五條憐的應聲聽着仍是悶悶的,不知是被什麽隔開了,步伐卻輕快跨過人行道水泥磚的接縫。

原來他也沒有在背地裏說她的壞話呀。

真是松了一口氣。

其實也不知道要去什麽地方,漫無目的邁出的步子踏在了綠化帶凸起的邊緣上,搖搖晃晃的,害她差點沒站穩。

大約走到第十三步時,擋在眼前的人影讓她不得不停下了。五條悟就站在花壇的盡頭,嘴角噙着意味不明的笑意:“和七海海聊天這麽高興嗎?”

“是嗎?”她的語調漂浮着,悠悠然落在不知何處,“我看起來很高興嗎?”

“很高興哦,有種尾巴翹到了天上的感覺。”

就不否認了吧。她想。

五條憐跳下花壇,揚起的微風吹動了一片落葉。稍稍收拾下心情,她讓自己變回了一如既往的冷淡模樣。

“從七海先生那裏知道了沒什麽需要我幫忙的,我可以接着偷懶了,稍微有點開心。”她捏起車鑰匙,在五條悟的眼前晃蕩出清脆聲響,“今日休假,接下來的時間我打算當個普普通通的游客。請不要用讨人厭的無聊工作打擾我了,咒術師先生。”

“知道啦。路上不要忘了幫我帶點紀念品。”

“你想要什麽?”

“什麽都可以,只是你買的。”

為了從自己的錢包裏榨出財富,他那一貫難伺候的秉性竟然也消失無蹤了,實在讓人佩服。

五條憐勉強把他的需求記在了待辦事項的最後一位,擺擺手,鑽進了自己的面包車裏。

如果能提前知道會來大阪的話,她一定會提早做好出行攻略,安排一個滿滿當當的游覽計劃,力圖在這幾小時內将大阪看遍。可惜這個可能性不存在,計劃也無處可以實行。五條憐幹脆放棄了思考,沿着那個冬日走過的路途,再次駐足于曾窺見過的景色前。

對這座城市的印象,尚且停留在五年前的聖誕季,曾見過的那些或古舊或現代化的建築,它們安寧地矗立在記憶之中的位置,并無任何鮮明的變化。大阪城的屋檐飛揚,是小鳥願落足之處。在心齋橋的商店裏,赫然擺着白色戀人的禮盒,聽不見聖誕曲的樂聲,距離冬天還有許久。

于人生而言漫長的五年,只是城池短暫的一瞥,她經歷的年歲不及歷史的厚度。

但比較奇怪的是,為什麽要在關西售賣北海道特産?

這大概是她唯一注意到的發生在大阪的變化了。

如此深奧的營銷手段到底有何作用,五條憐肯定是想不明白的。她也懶得費心琢磨,直接買下其中最簡陋的那一款,付錢的時候還覺得有點心疼。

還是不給五條悟了,就當是賣給自己的零食吧。

她想着,把餅幹盒塞進口袋裏,笨拙地用垂下的袖子擋着,欲蓋彌彰。

開車回到案發現場的公寓。賭鬼父親上吊自殺的地方暫且成為了那群咒術師們的作戰基地——之所以說是“那些咒術師”,當然是為了表達五條憐想要與他們割席的決心。

她可沒辦法擁有咒術師的腦回路,完全不想在死者的注視下嘗試思索出一切疑惑的解法。她只覺得那間房子裏會鬧鬼,雖說她根本不怕鬼。

所以盡管嫌棄着、在誰也不知道的時候自以為是地自我孤立着,到了還落足的場合,她還是會再次從明黃色“禁止入內”的塑料帶下鑽過去,小心翼翼地回頭偷瞄好幾眼,不會讓任何人察覺到她狼狽的動作。

踏上生鏽的金屬臺階,在這裏一定要放輕腳步,否則螺絲會伴着步伐擰出吱呀吱呀的難聽聲響。烏鴉落在二樓的欄杆扶手上,小小黑色的眼睛盯着她外套上的紐扣,日光在牛角制的紐扣邊緣折射着格外明亮的光,許是被它認錯成了漂亮的寶石。

五條憐擡起手,蓋住紐扣。烏鴉歪過腦袋,依舊好奇着。

“你的意思是?”

烏鴉在說話?

五條憐确實聽到了切實的話語,訴說着人類的語言,卻并非出自那尖銳的鳥喙。聲音來自于盡頭的那扇門的背後,是她所熟悉的聲音。

“我并非想要控訴您的妹妹與這一切有關。”她聽到七海說,“殘留在易拉罐上的咒力,與開膛手五條留下的每具屍體上的殘穢相近。五條先生,我不覺得您只是出于人手不足的原因,才讓非術師的妹妹參與到這樁任務中。”

怎麽連七海先生都開始用起那個難聽的“開膛手五條”的稱呼了?真想不通。

除此之外的其他一切,五條憐好像也不太想得明白。

咚——聽到了清脆的聲響,是錫罐碰撞在桶壁的聲音。

“別說得好像我是世界上最爛的騙子一樣嘛。現在确實人手不足,不是嗎?”五條悟陳述着事實,“她說不定真的和開膛手五條有關,現在還完全确認,在此之前的‘相近’也都只是‘相近’而已。別忘了,她是我的妹妹,是五條家的女兒。就算相似,也沒什麽好奇怪。”

“不只是相似而已。你應該也看出來了,兩處殘穢中的某一部分是完全一致的。”

“這我也知道嘛。”

“……即便是對妹妹,你也不會說出一切嗎?我沒有兄弟或是姐妹,說出這話可能只是指手畫腳,但我不認為你作為兄長的應對方式是合适的。”

“每戶人家的情況都不一樣。在我們家,兄妹關系就是這樣的,很正常也很合适。”他似乎不很高興。

“抱歉,您這麽認為的話,我不會有更多意見。”

“你不用亂想太多,我能夠看到她只是‘關聯者’,不是‘始作俑者’。所有的一切,我會告訴她的,但不是現在。”

他會将一切告訴她,正是現在。

六眼不可能沒有注意到立足于無人窺見之處的她。

他對七海所說的每一個字,全部都是說給她聽的。或許他在此刻說出的也是謊言,是只講給她一個人的話語。

烏鴉飛走了。鐵欄杆上空空如也,五條憐不知道自己現在正注視着什麽。

她覺得自己此刻應該感到一點震驚,這樣的反應才比較符合現實情況。事實是,名為驚愕的心緒從未在她的心口逗留哪怕半秒。

很意外嗎?不意外。果然是這樣。

她沒有那麽有用,也與他的關心也無關。他不需要她,只因為她是一切的關聯者,所以才能夠出現在這裏,這完全是意料之中的使命。

她早就猜到了這個可能性,可惜忘記告訴自己了。

不想說“這是不是太過分了”,也不打算沖進這道門裏。五條憐兀自在原地站了一會,或許也并沒有太久,天光尚未黯淡,夕陽只從屋檐的邊緣漏下,在視線一角燒灼出黑色的圓形影子。她後退幾步,避開日光,而後才轉過身去。

踏下臺階,走向不知何處,找尋不到目的地,她只是不想在警戒線以內的地界停留。那地方讓她看起來像個罪犯。

思緒仍在錯亂着,明明她根本不覺得意外。

她好像在想象五條悟的話語,或是他說出那些話時的表情。腦海中反反複複只有一張面孔而已,沾染着厭棄的神情,真切得仿佛曾出現在她的眼中,哪怕她從未見他對自己露出過那樣的表情。

好想回去,回到她的家裏。可此刻沉重的步伐,是紮根在了這座城市嗎?

死去的鯨魚在眼前游過,開膛破腹的臭味清晰可聞。指節隐隐作痛,是揮舞拳頭時會殘留的痛楚。

在這諸多的死亡之中,自己會是解開一切的存在嗎?如果答案為“是”,那也不錯。

好想相信自己是特殊的,卻也知道她是再普通不過的存在。可能性與不可能拉扯着她,大腦疼得快要裂開了。

這個時節的黃昏,短暫得在數次眨眼之間便消失無蹤。日光早已沉入地平線的邊界,倏地暗下的天色晃了眼,她拐入了一條無名的小巷。

陰暗無光的此處如同城市的棄兒,高高豎起的磚牆隔開了日光,街燈碎裂的玻璃落在牆腳下,早已落了灰,直到主幹道的街燈亮起,才會在殘餘燈光的照射下發出尖銳的嗚咽聲。她的影子驟然浮起,将地面的黑色也盡數籠罩。

滿目漆黑在她的影子裏扭動着、撲棱着。嗅到了腐臭般的血腥味。

就在面前,死去的烏鴉鋪落在地。

啪嗒啪嗒,從空中墜落的鳥兒掉在身後。

小小纖細的身體破開了撕扯的裂口,扭曲成詭異的姿态,冰冷心髒暴露于空中,不知是被風吹得顫栗不止,還是茍延殘喘的跳動。

願意相信它們一息尚存,知道此刻仍在扇動翅膀,長長的飛羽擦過她的腳腕,如同千百只手的觸摸,冰涼的、毛毛的,在發出最後一聲呼喊後,徹底失去了心跳,與所有的屍體化為同樣枯朽的姿态。

無法邁步,無法落足。死去鳥兒環繞在她的身旁,而她高高在上般站立在屍體拼湊的圖畫裏,仿佛她才是一切的罪魁禍首。

「satoru」

羽毛的黑色屍體拼成了她的名字。

她在思考嗎?她還清醒嗎?她會恐懼嗎?她不知道。

烏鴉在耳旁喧嚣着金屬般的鳴響,黑影從視線的四角壓迫而來,眼前窺見的似也不真切了,只感覺到冷意與薄汗浮于肌膚的表層,籠住狂亂跳動的熾熱心髒。她蜷縮起身子,世界伴随着她的視線一并動蕩,重疊殘影仿佛有無數個現實在眼前展開。

無數現實拼湊出無數的她的名字,喧鬧聲也在尖叫着呼喚着她。

……好惡心。

這所有的一切,全部都——

“別怕。”

世界沉入黑暗,溫暖手掌覆在她的眼上。

■■■

—記錄:1995年8月3日,京都,五條宅—

蟬鳴、熱風、嗡嗡作響的電風扇,廊下風鈴清脆的響聲摻雜其中。

這一整個夏天,她都将在京都度過。可她總覺得這裏和東京的家沒有太大的區別。

同樣被綠意環繞,同樣栽種了盛夏未至便會凋謝的無盡夏,從地底蒸騰而起的熱意與東京如出一轍。叫不出名字的兄長們也會穿着繡有家紋的和服,松樹的圖紋連綿在他們的衣擺下。

侍女說着綿軟的京都腔,柔柔的、卻也怪怪的,帶着拐彎抹角般的別扭,她總是聽不明白。

其實此處也有不同之處。京都的宅邸明顯會更陳舊些,也并沒有太多人住在這裏,呈現着空蕩蕩的華麗。

曾聽五條悟說過,五條家是随着天皇遷都而移居到東京的,在此之前漫長的年歲,家族的根基盤踞此處。

無法想象千年前京都的這個家的模樣,五條憐也不會進行想象。她在這裏要做的事情沒有任何變化,依舊是扮作六眼的模樣,在可能遇襲的場合下,成為分散襲擊的誘餌。

大概是世道和平了不少,這一年來她還沒有見到太多面目猙獰的詛咒師,照看她的仆人也許久沒有變動了。但這仆人做事總是風風火火的,也不愛同她說話,剪頭發時,總扯得她頭皮生疼。與這人同處一室,空氣都會變得窒息。五條憐倒更情願遇上心懷不軌的惡人,如此一來,這仆人說不定就可以在襲擊中身亡。

死去的仆人再第二日就會由新的人代替,這般循環往複的變化她已見過很多次。沒什麽好意外的。

風扇吹動了書頁,險些将頁碼卷到最後的數字上。五條憐趕緊用手臂當做鎮紙,壓在書本的一角。

生怕京都無聊,好不容易才向阿悟借到了這本圖冊,一定要好好讀完才行,她絕不會被其他事情影響……

……啪嗒。

綠色的毛毛蟲落在了書上,在郁金香的圖片上緩緩蠕動,拖下黏膩的足跡。

想要尖叫、想要丢掉書、想要逃回東京。下意識冒出的沖動好多。

但五條憐沒有尖叫,也不會丢掉書本,更沒辦法一路奔回關東。她只是倏地繃直了身,站在木廊的邊緣,用力捂着蒼白的嘴,以免嘔吐感成真。相比之下,身旁的笑聲放肆得簡直像是來自于另一個次元。

“這只蟲子超大吧!”

五條悟抓起書上的毛蟲,故意湊近到她的面前,看着她愈發糟糕、幾乎與毛蟲如出一轍的青色面孔,笑得更大聲了。

“你要是想學我學得更像一點,就不該害怕蟲子嘛!”

“呃……我會努力的。”

後退一步,再後退一步。五條憐只想裏這東西遠些,最好消失在它的視野之中。

“不過……”

她支支吾吾着,忍不住打顫,視線不争氣地挪到了木廊的角落,可那滿身尖刺的肥碩蟲子依舊在餘光的角落裏湧動,單是想象一下它完整的模樣都足夠可怕了。

要是能給自己找到一個合适的自我辯解的理由,那一定再好不過。然而事實是,她相當害怕蟲子——毫無理由地害怕。五條悟也知道這一點,卻偏偏選了如此肥大的一只毛蟲丢在她的眼前,顯然是懷揣了百分之百的惡作劇心情。

當然了,對于惡作劇而言,被捉弄對象在第一秒內的反應才是最有趣的。随後,趣味性便會随着時間的推移飛快地減弱,直到消失至零為止。

已經欣賞到了吓得平地彈起的五條憐,五條悟心滿意足,随手将難得捉到的這只碩大毛毛蟲丢進了草叢裏,手上的灰塵與草葉被術式彈飛到了不知何處。

草叢砸出了相當結實的一陣沙沙聲,證明了毛蟲遷居的事實,可五條憐還是不敢随意挪動視線,生怕一回頭,毛蟲仍在望着自己,只好盯着攤開的畫冊,看着風扇再次吹起書頁,圖畫伴着頁碼嘩啦嘩啦劃過視線,直到在最後一頁停下。

在這本科普畫冊的最後,印着大海的照片,海岸線與水下的世界擁擠在小小的書頁上。一旁的文字寫着,所有的生命都來自于大海。

也就是說,千百年前,她也應當在這片深藍色的世界中嗎?

“阿悟,你見過大海嗎?”

“當然啦。”

“海是什麽樣子的?”

“就是很大的一片水域,沒什麽特別的。”

“是嗎?”

五條憐眨眨眼。

在來京都的路上,她見到了寬闊得看不到邊緣的湖泊。比這還要更加龐大的水澤,即便是看着書裏的照片,她也沒辦法将圖畫放置在現實世界。她無法想象出那将是怎般模樣。

“我也想親眼看一看……”

她的喃喃聲差點從五條悟的耳邊溜走,他也确實聽得不認真,随口問道:“你要看什麽?”

“大海呀。”

“那就去嘛。”

他滿不在意地應着。

他所想要的,同他的話語一樣,輕易便能獲得,哪怕是海上明月。短暫的某個瞬間,她差點以為自己也能夠如此輕松地去往大海了。

“可我不知道要怎麽才能看到大海。”她坦誠地說,“家裏應該也不會有人帶我去海邊,我想。”

丢掉最後的那半句話也沒關系。這只會是肯定的陳述句,不存在其他的可能性。

五條悟“哦”了一聲,也想起了還有這回事存在着。

“那我帶你去吧。”

“……诶?”她難以置信地瞪着眼,“現在嗎?”

“現在可不行。京都怎麽看得到海!”他甩着袖子,“我是說以後啦。以後。”

“真的嗎?”

“你不相信我嗎?”

“沒有沒有。”

圖畫中的海,在這一刻觸手可及。她大概已遁入了海底,立足風中也只覺得飄飄然。而那被青色毛蟲吓跑的溫暖血色,複又聚回到了她的耳廓。

“那就……等到以後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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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件古董将我推上一條亡命之路,從此為了活下去我變成了一個和陰人行屍打交道的走陰人。
三年尋龍,十年點穴,游走陰陽,專事鬼神。
走着走着,也就掙紮到了今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