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蔣進簡單地收拾了一個包,先去沽縣看弟弟,尋思着哥倆或許還能順道一起回家。
當他見到弟弟蔣兵時,人家正在埋頭苦讀。
蔣兵看到哥哥後,一臉的淡定。他只是掃了他哥幾眼,“建設局應該很不錯吧,看你的臉都養白了。”
蔣進覺得弟弟有些不對勁,平時他可不這樣跟哥哥說話的。“咋啦,怪哥哥沒及時告訴你我分配的事?”
蔣兵搖頭道:“我只不過一個高中生而已,又不想知道太多事,你現在告訴我也不遲。”
他拿書的手停在半空,擡頭再看了一眼哥哥,說:“上周末我回了趟家,村裏人全都在罵你呢。”
蔣進也能料想得到村民們會怎麽議論他,畢竟顧小晚為他跳河差點丢了命。
他慚愧地紅了臉,看着弟弟說:“是我對不起小晚,我有愧于她。無論眼前的路好不好走,我都得硬着頭皮走下去。”
蔣兵知道他哥有苦衷,但又不贊同他抛棄顧小晚這種行為。他淡淡地說:“既然上周我已經回過家,這周就不和你一起回去了。快要期中考試,我想在學校安安靜靜地做題。”
蔣進翻看了弟弟做的那些練習題,拿上兩本裝自己包裏。
蔣兵好奇,“這些都是我做過的,你拿去幹啥?”
“給你小晚姐看一看,也做一做,她明年也參加高考。”
“小晚姐也要高考,那……那她人呢?”
“你別管那麽多,做你自己的題就是。”蔣進走時,從口袋裏掏出兩塊錢給了弟弟,然後頭也不回地走了。
坐班車再坐拖拉機,蔣進回到了他從小生活的地方,盤山村。果然,村民們看到他要麽搖頭,要麽嗤鼻,要麽直接嘲笑他,“蔣進,聽說你找了個城裏的大小姐,是要做上門女婿吧?”
蔣進懶得回答,只是淡淡地笑一笑,徑直回到自家的土房子裏。
蔣進跨進他家的門檻,看了看家裏熟悉的擺設,再看向東牆上挂着的相框,過去鞠了一躬,然後凝神地看着相片中的頭像。
他的父親死于肝病,已經四年了。他的母親楊蘭花也有肝病,這幾年來藥就沒斷過,病情沒有惡化,她就繼續上工。
家裏沒啥東西,楊蘭花平時都不鎖門的。蔣進見母親還沒回家,就來廚房擦洗了一番,然後到附近菜園子裏來看看有啥菜。
已經十一月了,菜園子裏也就白菜和蘿蔔,他扯了些回家,然後既陌生又熟練地燒柴、切菜、放油、炒菜。
小時候,他極其不喜歡做這些事,但家貧,父母上工,他不得不做這些。平時除了上學,還要放牛、割豬草、挖野菜,啥農活都幹過。他的姐姐幹得更多,洗衣、做飯、收拾家,像個小大人。
回憶着童年的生活,如今再做起這些事,瞧着油壺快見底了,鹽盒裏也差不多空了,牆邊的柴火也就零星幾根,他心頭一陣酸楚。
他在竈上炒着菜,又來竈下塞柴火,走快了還崴了一腳。家裏幾間屋子都是泥土地,踩得坑坑窪窪,小時候跑得順溜倒沒崴過腳,大概是許久沒回家的緣故吧。
他愛自己的家,卻又不喜歡這個家。
炒了兩個菜,想再打一個蛋湯,卻怎麽都沒找到雞蛋。
他見屋外放着一根老粗柴,應該是母親撿回來的,他找出柴刀将這根粗柴砍細了些,堆在牆邊。然後他挑着一擔水桶來池塘打水,迎面撞見了他的母親,楊蘭花。
楊蘭花不足四十五歲,看上去卻像五十好幾了。她臉很瘦,整個人瘦瘦小小的,她見到一個小夥子酷似自己的兒子,硬是愣了好一陣子。
“媽,你收工了?”
楊蘭花這才恍過神來,“進啊,當真是你回來咧?”
“媽,是我,你不會連自家兒子都不認得了吧。”
楊蘭花走近了些,瞧着這麽一個大兒子,臉越來越白淨,穿着也像個城裏的人,自豪地說:“我兒現在是國家幹部了,我還真有些不敢認。”
“再大的幹部也是你的兒子。”蔣進把他媽媽肩上的鋤頭接了下來,“你最近沒忘吃藥吧,可不能一直想着上工咧。”
“幹點活身子還爽快些,窩在家裏這身子不得勁。”
母子倆一起在池塘打水,然後蔣進挑着擔,他母親跟在旁邊,聽兒子說自己在建設局上班的事。
走進家門,楊蘭花見兒子已經把飯菜做好了,既高興又心疼,“家裏沒啥菜,就跟着吃這些了。”
“兒子從小吃這些,沒啥好嫌棄的。媽,我瞧着家裏沒雞蛋了,你知道哪家有買的嗎,我想買些蛋去看看姐。”
“家裏還有咧,養了三只雞不就是為了下蛋?”她沒進廚房,而是走進卧房,從床底拿出二十個雞蛋。藏得這麽緊,難怪蔣進找不到。
“明天你把這些帶給你姐,還有,你暑假買的紅棗我也沒吃完,都給你姐拿去。你姐還有三個月就得生了,她前頭生了個閨女,這回可得生個小子喲,要不然你那姐夫該不高興了。聽說好些地方開始搞計劃生育,咱這盤山村估計也快了咧,等你姐生了老二,就很難再生老三了。”
“生男生女哪由得了自己,有兩個娃就足夠了,管他男娃女娃。我和兵兵是兒子,也沒讓爹媽享到什麽福。”
楊蘭花卻道:“話可不能這麽說,媽的福氣在後頭咧,你不知道多少人羨慕,說媽有個在市建設局當幹部的兒子。有些人是嫉妒,嘴上不說,但眼紅得很咧。”
蔣進嚅了嚅嘴,“沒人在你面前罵我?”
楊蘭花聽了這話,身子有些僵硬,繼而嘆了一氣,坐下來說:“小晚是個乖孩子,可她家太窮了,她也太乖了,啥都聽她哥嫂的。要是當初聽你的話她早進大學了咧!對了,前幾天聽說小晚去沽縣中學複讀是真的?”
蔣進擔心若把具體實情相告,他媽媽肯定又要嘟囔好一陣子,只是點頭道:“嗯,去複讀了。”
“看來是受刺激了,前些天她差點跳河自盡。”楊蘭花唉嘆一聲,“都多少年了,學的那點東西估計早忘光了。甭管她考不考得上,到時候有了高中文憑,拿着畢業證去縣裏廠子當女工可以不?你要是認識個什麽領導,等她拿到畢業證就幫她一把,她是個可憐的姑娘。”
蔣進點頭,“媽,我會的。”
“你和那個郝麗麗咋樣了?”暑假看病時,楊蘭花見過郝麗麗一面,對她印象特別好,“麗麗是個好姑娘,你可要好好待她,将來結婚了,生個城裏的娃,那得羨煞多少人咧。”
母子倆聊了聊郝麗麗,然後又說到蔣兵學習的事。楊蘭花對兩個兒子十分滿意,覺得他們倆都有出息。別看村裏人時不時嘲諷,其實她知道村裏人心裏嫉妒着呢,因為整個盤山村,只有蔣進一人在市裏當國家幹部,怎麽也算得上是光耀門楣的事。
聊完後,天色已黑,蔣進來門外收他媽晾曬的衣服,卻碰到上門的顧小華。
顧小華咬牙切齒地看着蔣進,“怎麽,你小子也知道回來呀,你害得我妹好慘,差點連命都沒了!”
蔣進自知理虧,無言可辨。顧小華沒帶家夥,是吳瑞秀攔住的,怕出人命。
顧小華只好空握着拳頭揍了過來,蔣進被揍得連退三步,忍着痛,還是不說話。
“我家小晚跟你處了六年,你幾句話和十塊錢就把她打發了?”
蔣進聽說顧小晚只給她哥哥十塊錢,還挺高興的,她終于知道為自己着想了。
“小華哥,對不起!”
“一句對不起就行了?那十塊錢也就是打發叫花子的錢,你還得再給一百!”顧小華惡狠狠地瞪着蔣進。
蔣進擦着嘴角的血,無奈地說:“小華哥,現在我手裏真沒錢,以後攢夠了錢,一定會給你。”
“誰知道你啥時候能攢夠一百?現在有多少拿多少!”
蔣進只好掏着自己的口袋,“只有三塊九了,我得留些錢坐車回市裏。”
顧小華一把奪了過去,扔給蔣進九毛,拿着三塊錢頭也不回地走了。
蔣進轉身進屋時,盡量低着點頭,不讓他媽媽看見他臉上的傷。楊蘭花本來就眼神不好,又是夜裏,油燈昏暗,她确實沒發現。
次日黎明時分蔣進就起床了,然後拎着二十個雞蛋和一包紅棗去看姐姐蔣珍珍。本來還想給姐姐兩塊錢的,但被顧小華搶了去,他只好作罷。
別看蔣珍珍懷孕六個多月了,還照樣上工。不過她的男人是大隊裏的小幹部,算是個小監工吧,能照顧她一點。
蔣進也是猜到姐姐要去上工,才這麽早來到她家。蔣珍珍見到弟弟可自豪了,恨不得跑到大隊廣播室裏去喊:我弟弟蔣進是市建設局的幹部,他回來還拎着二十個雞蛋和一包紅棗來看我咧。
她婆家人知道蔣進現在是個有頭有臉的幹部了,對他格外熱情,留他一起吃早飯,還立馬卧了兩個雞蛋給他吃。蔣進心疼自己的姐姐,留一個給她吃。
蔣進走時,婆家人齊刷刷地站在門口送他走。蔣進也一再囑咐姐姐,再過一個月就不能上工了,還對姐夫說了好幾遍。姐夫對這個妻弟自然也聽話得很,還指望将來蔣進能幫忙給他升職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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