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點绛唇
點绛唇
晟國是個奇特的王朝,王上是殺不死的,世家是數不完的。
晟國很富有,晟國的世家更富有。
只有百姓很窮。
世家大族,都有以下兩個共同特點:
一是都壕無人性。
二是都怕微生夜怕得要死。
在世家眼中,微生夜是一個沒有信仰,更沒有弱點的帝王。
這種他們願意稱之為硬骨頭。
難吃又難啃。
但沒有王權的支撐,世家難以延續。
所以哪怕厭惡,他們也只能費盡心思讨好微生夜。
世家連夜開大會,商讨出一下“對帝政策”。
對帝政策一:送美人。
微生夜拒絕,并表示下次誰再敢送這種醜東西,別怪他翻臉不認人。
醜東西?
世家看着千挑萬選、自己都沒舍得碰的絕世美人,陷入沉思。
但為人臣子,懂得自我反省,是基本素養。
世家惶恐滑跪。
對帝政策二:那送錢吧。
這個對審美沒要求。
世家算盤打崩了都沒想到,微生夜這個不要臉的,直接連家底一起抄!
殺雞取卵的事,他異常順手。
世家們都震撼了,瘋狂掐人中!
這時有人站出來另辟蹊徑,邪魅一笑,直接送兵馬。
那人洋洋自得,以為讨了巧。結果不出意料,當晚就讓微生夜連誅九族。
世家惶惶不可終日,興起一股供神拜佛的潮流,日日盼着微生夜早日暴斃。
為什麽不刺殺呢?
因為微生夜是王上,而王上是殺不死的。
晟國開國的帝王微生平頌,攜聖火降臨人間,一統四海,結束百姓戰亂之苦。
自此,聖火在歷任帝王體內傳承,讓其擁有百毒不侵、刀槍不入的體質。
只有擁有聖火的人,才能殺死另一個擁有聖火的人。
微生平頌不僅文韬武略,立下不世之功,還是個大情種。
為表情意,他與王後共享聖火,傳為一段佳話。
之所以說是佳話,是因為後面再沒有帝王敢這麽幹。
多吓人啊。
保不齊哪天就被同床共枕的人捅刀子了。
然而幾百年過去,九州割裂,晟國早已不複往日強盛。
除了錢,他們什麽也沒有。
十分令人憂愁。
其實,微生夜也并不是完全泯滅人性,喜歡蠟燭大概算他半個弱點。
他的寝殿,無論晝夜都燃着蠟燭。
當陰暗爬行怪久了,就見不得黑暗。
世家想破腦袋也想不到,面冷心更冷的微生夜……
他竟然怕黑!
沒有光的地方,微生夜難以入眠。
反人性的弱點。
*
蘇了桃熄了燭火,準備就寝。
這一夜,她翻來覆去,睡得極不安穩。
門“嘭”地一聲被人大力踹開,蘇了桃坐起身,一個搖搖晃晃的身影朝她走來。
隔得老遠,她就聞到一身酒氣,讓她微愣。
微生夜走近,伸手攬住她,兩人一同跌入身後柔軟的床榻。
這床蘇了桃一個人躺綽綽有餘,兩個人就顯得擁擠。
兩人面對面側躺着。
蘇了桃在黑暗中靜靜往微生夜的方向看着,他卻沒了下一步動作。
“天黑了。”
微生夜似乎醉得狠了,緩緩念着。
蘇了桃沒有回答他,默默起身想去點燭火,卻被微生夜一把拉住。
他含糊不清問道:“去哪?”
“去點蠟燭。”
微生夜依舊不放手,沉默地拒絕她的提議。
蘇了桃沒辦法,又躺了回去。
“微生夜,你醉了嗎?”
不醉的話,又為什麽來?
微生夜搖搖頭,又想起黑暗中她看不見。
便淡聲道:“沒有醉。”
蘇了桃眉眼彎起很輕微的弧度,給人一種似笑的錯覺。
“你知道我是誰嗎?”
她懷疑他醉得快認不清人了。
“知道。”他頓了頓,似乎想了很久,“你是鳶尾。”
蘇了桃沉默片刻。
時間在夜色中緩緩淌過,黑暗将感官無限放大。
感受到微生夜依舊醒着,她語調柔和地問:“周圍這麽黑,你睡得着嗎?”
“有你在,我不怕。”微生夜将她攬得更緊。
這答非所問的一句,蘇了桃卻聽懂了。
幼時,她還是微生夜身邊的小宮女,曾被人綁住丢進廢棄的倉庫裏。
那裏很黑,幾乎沒有一絲光亮。
什麽也看不見。
在她以為會悄無聲息死在那裏時,外面傳來微生夜的聲音。
“你在裏面嗎?”
他沒有叫她的名字,站在外面焦急地喊着,卻不敢進來。
蘇了桃知道微生夜在叫她。
她很想回答,可她的嘴被堵住了,沒法回應。
她甚至害怕得想求系統。
她想活下去。
系統表示愛莫能助,它無能為力。
其實也不是無能為力,而是這個“907”,不值得它承受反噬去救她。
沒了“907”,還會有“908”。
外面漸漸沒了聲音,她以為微生夜走了,心頓時涼了半截。
可後來,微生夜一寸寸摸進來,像只沒有尊嚴的小獸。
他仿佛失去了感受外界的能力,也失去了反應,只機械地重複着尋找的動作。
直到碰到蘇了桃的腳踝,順着一路往上将她抱住,他才開始遲來地害怕。
微生夜的懷抱顫抖得不成樣子。
“我知道,你一定在這裏。幸好,幸好……”
幸好他找到了。
那時候,他們都那麽弱小。
在不近人情的晟王宮裏,只能相互依偎着取暖。
蘇了桃很難想象,這麽怕黑的微生夜,是如何克服心底的恐懼、在沒有半點回應的情況下,憑着毅力找到她的。
她只記得,他發誓一般道:“鳶尾,我以後再也不怕了。”
害怕就會有弱點,而弱點會傷害到身邊的人。
可他身邊只有她。
他不能輸。
白日裏,林王後曾說見過鳶尾的人,都死在了她的劍下。
但事實并不是這樣。
而是自倉庫一事以後,微生夜便将她藏在身後,再沒讓旁人知道她的存在。
可現在他們長大了。
她不能繼續藏在他的身後。
蘇了桃輕輕拭去眼尾的熱意。
黑暗中,她感受到一直有道視線默默注視着她。
又過了好一會兒。
“你睡了?”她明知故問。
“沒有。”
喝醉的微生夜有問必答。
嘴上說着不害怕,卻一直沒睡。
蘇了桃眉眼弧度未變,卻真心在笑。要是讓微生夜看見她在笑他,大概會生氣。
黑暗成了最好的保護。
蘇了桃伸出手,在黑暗中小心翼翼摸到微生夜的左腕,那裏已經換上了新的珠串。
珠串浸着涼意,她問出一直想問的問題:“這是怎麽回事?”
她問他手上的傷疤。
一陣靜默。
在她以為得不到答案時,微生夜答道:“自己發瘋割的。”
他只告訴她結果。
但她想問的是原因。
“為什麽?”
蘇了桃害怕聽到答案,卻還是忍住不安,開口問道。
黑暗中,她聽見一聲極輕極輕的笑。
仿佛錯覺。
為什麽非要問下去呢?
微生夜的眉眼以極快的速度冷下去。
他并沒有醉,實際上,他清醒得很。
來見她,他怎麽敢醉。
“不為什麽。”他以冷硬的口吻答道。
以前想死,卻死不了。
現在想活。
自然不敢放松警惕。
蘇了桃沒有再問,沉默将注意力移向別處。
其實她很明白。
在她面前,微生夜不敢醉。
但是,只有他“醉了”,兩人才能和平相處。
他願意裝醉,她也願意裝作不知道。
兩人為這勉強算得上溫存的時間,達成無言的默契。
蘇了桃眼眸半垂,将手放在微生夜胸前。
薄薄的寝衣之下,是他緩慢而沉穩的心跳。
他如此冷靜,她卻無法無情。
蘇了桃想起系統曾說過的話,她當時不願理它,現在卻有了答案。
每一個擁有心跳脈搏的人,都不是毫無意義的存在。
起碼心跳,只為他們自己而跳動。
微生夜有他的喜怒哀樂,有他的命運。
不該由任何人決定。
這一刻,蘇了桃終于能回答系統的問題。
卻在此時,她的手突然被人一把拽住。
微生夜緊張地抓住蘇了桃的手腕,後靠些許,與她拉開距離。
但兩人本就挨得極近,再退也退不到哪去。
蘇了桃徹底垂下眸。
“這麽害怕我?” 她笑問。
“這次,我什麽也不要你的,你不必擔心。”
微生夜沉默着,戒備着。
害怕?或許有。
但他更想得到。
他眼神幽幽凝視着她,似冷到極致的熱。
“我是說真的。”
蘇了桃想抽回手,卻無法掙脫,“上次我說騙你,你不信。這次我不騙你了,你還是不信。要不你告訴我,你想聽什麽,我都可以說給你聽?”
微生夜抿直唇線,忽然攬住她的肩膀,将她徹底調轉方向,用後背面向他。
“睡吧。”
微生夜語調僵直,将下巴輕輕擱在她頭頂。
蘇了桃被桎梏住,難以動彈。
感受着身後熟悉的氣息,心生困乏,睡了過去。
清晨第一縷光透過窗格照進屋內,蘇了桃還未睜眼,便下意識摸向另一邊。
那裏空空如也,沒有半點溫度。
她睜開眼,看着屋內的景象,懷疑昨晚只是一場夢。
侍女進來伺候洗漱,開門時疑惑道:“奇怪,這門怎麽壞了。”
蘇了桃坐起身,擡眼看去,門上破了一個大洞。
挂在那裏,搖搖欲墜。
無奈一笑。
*
九月,王室秋獵。
蘇了桃出了禁足,也跟着一同去了。
她對打獵不感興趣,坐在一旁昏昏欲睡。
其實不僅是打獵,這些日子,她對什麽都提不起精神。
身前忽然投下一大片陰影,蘇了桃若有所感睜開眼。
看清眼前人時,她眉心一跳,如同久旱逢油煎。
“你就是王兄的新夫人?”
面前人長得與微生夜三分相似,氣質卻截然不同。
微生夜的眼睛,看誰都冷漠。
而微生明景卻長了一雙極多情的眼。
他笑意盈盈望着蘇了桃,裏面盛滿一池春水,随風潋滟。
不了解微生明景的人,總容易被他無害的外表蒙騙住,誤将他當作是好糊弄的人。
實際上,他心機深沉,眼裏半點不揉沙子。
蘇了桃心下拿不準用什麽态度,只疏離地點點頭。
“景王爺安。”
微生明景笑意更盛,面上驚訝道:“夫人怎麽知道本王是誰?或許夫人在何處見過本王,本王卻不記得了,那倒是頗為遺憾。希望不曾在夫人面前失過禮。”
“王爺說笑了,我們并不曾見過。”
蘇了桃笑道,“不過見您與王上外貌相似,年齡又相仿,想來只能是景王爺。”
微生明景戒備退後一步,收起笑容:“蘇夫人真是個妙人。”
自從微生夜登基,其他皇子就倒了大黴。
不是被賜死,就是被流放。
放眼整個晟京城,就剩下微生明景還在活蹦亂跳——倒不是因為他和微生夜有什麽深厚的感情羁絆,而是因為他自家母族夠強硬,微生夜暫時啃不動他。
被一同列入“微生夜的打擊報複名單”的兩人遙遙相望,唯餘無言。
他們都很清楚,微生夜從不原諒任何人,也從不放過任何人。
得罪過微生夜的,通通都別想好過。
蘇了桃看着眼前和她同病相憐的微生明景,生出幾分怪異的憐憫。
正在試箭的微生夜注意到兩人,他蹙眉扔下長弓,向兩人走來。
微生夜一身黑色騎馬裝,後腰別着長劍,擋在蘇了桃面前。
“離孤的夫人遠點。”他警告微生明景。
“王兄這麽緊張幹嘛?”微生明景無辜道,“只是見夫人眼熟,像臣弟一位故人,特意來打個招呼。”
“你的故人,與孤的夫人有什麽幹系。”微生夜話語帶着刺,嘲諷道。
微生明景若有所思點頭道:“也是,也對。她只是一介孤女,比不得夫人這般高貴出身,是臣弟冒犯了。”
微生夜:“知道冒犯,還不快退下?”
微生明景帶着微笑離開了。
微生夜卻仍舊不放心,他轉過身對蘇了桃道:“你跟我一起進圍獵場。”
蘇了桃想拒絕。
他卻已令人為她牽來一匹白馬。
态度強硬到難以拒絕。
無奈,蘇了桃只能跟着一起進入叢林圍獵。
林中危險的猛獸都已經被提前清理掉,沒有什麽危險。
蘇了桃悠哉悠哉,身下的小白馬也悠哉悠哉。
騎着騎着,蘇了桃就從前面落到後面。
再騎着騎着,她就連前面圍獵人群的尾巴都看不見了。
本來蘇了桃就對圍獵不感興趣,現在既然跟丢了,她正好有理由回去了。
蘇了桃扯着缰繩,掉頭往回走。
回去的路上,蘇了桃眼前突然黑了一瞬,随即失去意識。
小白馬沒人約束,撒開四蹄,馱着蘇了桃在林中到處溜達。
等蘇了桃恢複意識,已經從馬背上滾落下來。
她的手掌被擦出幾道血痕,身上也十分狼狽。
蘇了桃倒吸一口涼氣。
不過好在小白馬沒有抛棄她,踱步在她身旁守着她,打着響嚏。
蘇了桃看着周圍陌生的環境,滿是愁容,心裏只祈禱還沒有跑出圍獵的範圍。
一只野兔猝不及防從林中蹿了出來,直直往蘇了桃身上撞。
見蘇了桃沒反應,像是個好欺負的,便又撞了幾下。
“怎麽連兔子都欺負到我頭上了。”蘇了桃想不明白。
這只笨兔子十分胖,蘇了桃用兩只手才将兔子抱起來。
她故作兇狠瞪着它,兔子也毫不示弱地回瞪她。
一人一兔,大眼瞪小眼。
“算了,能長這麽胖也是不容易,放你一馬。”
她抱着兔子往前面走,想着它這麽笨,得放到更隐蔽的地方去,不然又傻乎乎蹦出來往人身上撞。
行步間,一支羽箭射在她的腳邊,濺起細碎砂石。
蘇了桃頓住腳步。
身後,微生夜涼涼問道:“蘇夫人,你這是要去哪?”
看來是又犯病了。
蘇了桃心裏得出正确答案,沒回答他,而是抱着兔子又往前走了幾步。
風中攜來羽箭上弦的聲音,微生夜拉開弓弩,對準蘇了桃。
箭頭泛着寒光。
在發現蘇了桃不見的那一刻,微生夜立馬掉頭回來找她。
可一路上都沒有她的身影。
他開始慌神,不再管什麽秋獵,将帶來的兵士全派到林中尋找。
終于,在圍獵場的邊界,他親自找到了她。
——她要逃跑。
“停下來!”微生夜頭痛欲裂,恨恨咬牙道。
這次,他不願意放她離開。
寧可殺她。
蘇了桃卻入魔怔般,繼續往前走着。
她已經無路可走,松開手,懷裏的兔子感知到危險,驚慌跑走。
在微生夜眼中,她的脊背挺直,沒有回頭。
“鳶尾。你是不怕死,還是不怕我?”
微生夜提醒道,“你回來,我既往不咎。你非要走的話,得知道……這一箭,你必死無疑!”
曾經最親密的人,也走到窮途末路。
搭箭的銀弦緊繃到極致,箭頭對準的人卻依舊不肯回頭。
森寒的冷鐵不近人情,激出人內心最深處的狂躁,非要飲人血肉,才肯罷休。
“王上!”
暗處的老周現身,攔下失去理智的微生夜。
老周,微生夜母族的暗衛首領,算是看着微生夜長大的人。
“連你,也要叛我!”
微生夜不解,拔出腰間佩刀,架在老周的脖子上。
“屬下不敢!”老周連忙單膝跪地,以示忠誠。
可微生夜已經聽不進去這些了,他需要見血,只想殺人。
“微生夜!”
蘇了桃終于轉過身,顫抖地叫住他,“我沒有想跑。我只是……找不到路了。”
她害怕道:“你放過周叔,我跟你回去。”
*
微生夜取消了原本的秋獵計劃,一行人提前回宮。
如水的涼夜裏,他撕.碎所有的僞裝。
露出最真實、最兇殘的模樣。
“微生夜,你瘋了!”蘇了桃痛呼。
微生夜攥住她的雙腕,雙目欲裂,死死盯住她的眼睛道:“瘋?我早就瘋了!我還能更瘋,你要看嗎?”
他生疏又急切,吻上殷紅的唇,一點點啃到修長的頸。
她喘着熱息,承受着痛。
微生夜蠱惑的聲音不斷在蘇了桃腦中回響。
她能聽懂每一個字,卻失去了分析它們含義的能力。
“我們是一同長大的親人,我們,本就是天生一對!”
哪怕敲碎一寸寸骨頭,從縷縷血脈中翻找!
欲望仍舊高呼、寫着非你不可。
“你得留下來陪我,永遠不能離開!”他執拗道,像極不願放棄手中好不容易得來的糖果的頑劣小孩。
瘋子、瘋子!
蘇了桃幾近昏厥。
暗夜中,火在交織。
燒過起伏的山巒,留下一片狼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