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9 Chapter Ⅴ 沙漏(7)
Chapter Ⅴ 沙漏(7)
幸福是什麽?
這個問題問不同的人,一定會有不同的答案。
改用俄國列夫·托爾斯泰在《安娜·卡列尼娜》第一章第一句話,幸福的人都是相似的,不幸的人各有各的不幸。
只讀過小學三冊的鄭宏發自然不知道列夫·托爾斯泰,他甚至沒有思考過幸福這回事,但對于自己的不幸,他是考慮得明明白白。
那天,晴空萬裏,陽光普照,像是平平無奇的一天,所發生的事情卻讓他尤其難忘。
在日後的日子裏,所有的細節他都可以倒背如流。
有一個客人走進老汪飯店,對,你聽沒錯這名字,明明是他的,現在應該是他的,卻不冠他的姓,全因為他當年死心眼,甘願倒插門,後面拼死拼活忙活半生,飯店還是人家的,姓汪不姓鄭。
老頭子說了,飯店賺的錢一分都不可以進他口袋,必須由汪香一手掌控,頂多鄭宏發拿些他在飯店倒賣的煙酒錢。
活到這個歲數,他算是看清楚了。
一切都随他,人活一世不容易,要好好活。
客人問:“有人嗎?還有飯吃嗎?”
鄭宏發在屋裏和人打牌,根本不想去應。
“小王。”他壓了別人的牌。
就聽見原本在櫃臺教兒子做作業的妻子汪香的聲音,“有,你要吃什麽?”
“有菜單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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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有,都寫牆上了,你可以看看。”
“哦……來個西紅柿炒蛋,配一碗米飯。”
“五塊錢一份,這是找你的錢。”
“嗯……這天氣這麽熱,開個空調吧?”
他聽到妻子尴尬的笑聲,“我們這小店哪裏開得起空調呢,你嫌惹,來來來,坐風扇下會好一些。”
鄭宏發這裏也有一架風扇,風小到不計,還不如窗邊吹來的自然風感覺涼快。
“……唉,行吧,快些上菜。”
汪香答應得很利索:“沒問題,我現在就去做。”她的腳步聲永遠有一種拖音,鄭宏發聽了就覺得煩厭:“小雲,給客人倒水。”
“欸!”正在廚房洗盤子的小雲飛快地應了一聲,趕緊去給客人倒水。
“放着吧。”客人說。
她正準備把涼水壺放好,想起老板在屋裏打了一下午的牌了,應該也渴了需要加水了,就又拿着壺過去了。
進去的時候,剛好鄭宏發這局又輸了,正在肉痛地掏錢。
老四笑他,“啧啧啧,輸得褲子都沒有咯,還打不打?”
“打,為什麽不打?”他主要攬過洗牌的重任,希望把所有的好運氣都洗到自己這裏來,争取一把翻身,打他們個滿地開花。
小雲給他們倒水。
梁子目光幾乎要沾小雲身上了,他喝了口水,笑嘻嘻地來了一句:“甜的。”
“德性!”老四有些鄙夷,不過他也好不到哪裏去,“我說,宏發,你再這樣輸下去,可真的沒錢可以給我們了,要不你就小雲遞給我們怎麽樣?”說着,就惡作劇似地伸手去摟小雲的腰。
鄭宏發眼疾手快地把他的鹹豬手打掉,“幹什麽呢,打牌打牌。”
小雲吓得手裏的水壺都掉了,靠着牆不知所措。
“沒你的事了,出去吧。”鄭宏發揮揮手。
老四和梁子目光依然緊追不舍。
直到鄭宏發說:“切牌了啊。”他們才回過頭來。
抓了牌,梁子問:“小雲是哪裏人啊?”
“我哪知道啊?”
老四接着問下去,“我聽嫂子說不是你招的她嗎?”
鄭宏發嘴裏含着煙,眼睛只關注手上的牌,“就她說弄丢了親戚的地址,問我們店招不招工,沒要她就蹲在我們飯店外面,沒辦法才收的她。”
老四猥瑣地靠近:“真不是因為貪圖別人美色?”
“貪圖你奶奶的美色。”鄭宏發嗆他。“地主要不要,不要給我!”
“給你給你。”
鄭宏發成功接盤,一翻底牌五六七,差點沒暈過去。
老四和梁子捂住嘴,笑容卻完全沒憋住。
一局過去,地主輸得慘兮兮,還因為梁子丢了一個炸彈,需要多給兩人十塊錢。
“怎麽辦?”老四滿不在乎往椅子上靠。
梁子又喝了一口水,看着鄭宏發左掏掏右找找,硬是在身上找不到一塊錢,“要不你問嫂子要要?”
鄭宏發為難地起身,嘴巴上還說着:“你們別走啊,等我拿了錢回來翻身。”
等出去了,見到那個叫西紅柿炒蛋的客人已經吃上了,汪香也回到櫃臺繼續教浩浩寫作業了。
“這裏不對,是這樣算的嗎?你再算一遍,8+2-3到底等于多少?”
“……哦……”浩浩又繼續數手指頭。
鄭宏發走過來,摸摸兒子的頭,“算了,會做就會做,不會做就算了。沒必要這麽壓着孩子。”
汪香不動聲色地看他一眼,“就你會說好話,不會做就算了?學習不好怎麽辦,以後出來像你一樣?”
“……”鄭宏發有些煩躁,“怎麽又扯我身上了來了,我不就是表達一下對孩子的關心和愛護嗎?”
“你關心愛護孩子就應該陪孩子寫作業,而不是在後面和狐朋狗友打牌。”
鄭宏發臉色更加難堪,“你這人怎麽說話這麽難聽呢,什麽狐朋狗友,人家是我的朋友,我的兄弟!”
“哼,那你現在不陪着你的朋友,你的兄弟來這幹嘛呢?”
汪香的諷刺每一刀都紮在痛楚上。
“……”但鄭宏發不得不忍下來,“我手頭有點緊,借我點錢。”
汪香聽後眉一挑,面無表情地說:“你說什麽,我沒有聽清。”
“借我點錢。等下還你!”鄭宏發都跺腳了。
“沒錢。”汪香風輕雲淡地駁回所有訴求。
鄭宏發氣急敗壞,“汪香!”
汪香擡頭,面容不懼,“怎麽?”
“算了!”鄭宏發不想再求她了,更不想看見她那張死人臉。
憤恨地回到打牌的小屋子。
老四和梁子一看他臉色就明白了,“哥,喝杯水,消消氣。”
鄭宏發把水杯一推,落到地上。
“唉……”老四搖着頭嘆氣,“女人就是這樣,愛錢。”
沒結婚的梁子玩弄着撲克,一時不知道該接什麽話。
鄭宏發咬牙切齒,“裝錢的櫃子都上了鎖,不防老鼠防着我呢,也不想想當年沒有我風裏來雨裏去,飯店早倒了。”
老四拍拍他的肩膀,“兄弟看在眼裏,看在眼裏。”
他給梁子使了個眼色。
梁子立馬就坡下驢,“鄭哥別不開心了,走,兄弟帶你尋開心去。”
“尋什麽開心?”
“有間新開的酒吧,下面可以玩骰子,我帶你去逛逛。”
鄭宏發聽了直搖頭,“沒興趣,況且我口袋裏有多少錢你心裏沒數?”
“玩得小,不怕的,不行,我先借你墊着呗,我今天的好運氣全用這牌上了,你就不一樣,贏了可得請我喝酒,不許耍賴。”
“切,說得我好像能贏一樣。”
老四把煙頭摁桌子上,“那走不走?”
鄭宏發只覺得心裏一股氣無處發洩,他倒不是真的多想賭骰子,主要是有些想喝酒。“行行行,走吧。”
他們出來的時候,外面只有浩浩和那個吃完飯的客人了。
“我說了,今天晚上那場就買0-1。你不信我也沒辦法……什麽熱門,我們買的就是冷門。”大概是在聊足球。
鄭宏發沒看到汪香,就對自己浩浩說,“爸爸出去一下,晚上不回來吃飯了,你給你媽說知道了嗎?”
浩浩從作業裏擡起頭,很認真地答應:“好!”
“乖兒子!”鄭宏發難掩對兒子的喜歡,走過去笑着摸摸他的頭,看到他在剛才汪香教的那套題上寫着01,“傻孩子,8+2-3=7,快改過來,不然你媽又得罵你了。”
“哦!謝謝爸爸!”浩浩趕緊用橡皮去擦,然後把正确答案填上去。
鄭宏發展露一個笑容,只有這個時候他才能感覺到做父親的驕傲感。
飯店外,梁子已經啓動好摩托車了,“鄭哥!”
“來了。”他應着。
“爸爸再見!”浩浩揮手。
“好勒,浩浩再見,好好做作業啊,全做對了爸爸給你買肯德基吃。”
說出這句話,他心裏又朦朦胧胧升起一股今天晚上他能贏錢的感覺,所有的美好未來都在向他招手。
那個時候的他,當然不會想到美好的背後有時是惡魔在掩藏,埋下陷阱,就等着他跳進去,然後将他剝皮拆骨,一口吞入腹中。
鄭宏發不會忘記那天傍晚,他和老四、梁子三人坐在一架摩托車上,黃昏的景色一直籠罩着他,他看着要落山的太陽,向神祈求今天晚上會有個好運氣。
到了酒吧,他們輕快地下了摩托車,說說笑笑踏進那家喧鬧得有些過分的酒吧,幾杯酒下肚,臉紅就熱,然後下樓來到那個煙霧缭繞的地下室,梁子毫不在意地把口袋裏的錢統統遞給了他,他趁着一股酒勁,覺得在神的加持下,他一定能大殺四方。
盅被揭開了,第一局,他贏了,小山似的舊錢被推到他的眼前。
鄭宏發驚了,然後大笑起來。
那個時候,他覺得離他的巅峰只差一步。
然後他開始了他的第二局,小輸。
不服氣的第三局,想着再輸就回去。再輸。
拼死一搏的第四局,他贏了。
這就是頂峰了。在所有人驚羨的目光裏,他放松了,開始沉下去了,他像一個皇帝一樣說在座人喝的酒他請了。
他忘記了要給兒子帶肯德基這回事。
在熱烈的掌聲裏,他是手握兵馬的大将,開始了他的運籌帷幄,下一把,再下一把。
什麽時候輸到幾萬塊錢,已經記不得了。
梁子和老四什麽時候拿了錢走也記不得了。
那群穿着花襯衣的人什麽時候進來也不記得了。
直到一把匕首插進桌子,兩只惡狼似的眼球盯緊了他的眼球:“要麽回去拿錢,要麽現在把命留下。”
從天堂落到地獄,距離是如此近,如此快,他像一只狗一樣被摔在地上,爬起來,跑回家。
面對家門,他表現除了前所未有的淡定,平靜呼吸,小心翼翼地開門。
像一只老鼠一樣溜進去,這個時候他的妻子和兒子都在安睡,只需要找到工具,撬開那個藏錢的櫃子。
小心的,謹慎的。
“你在幹什麽?”是妻子汪香的聲音。
他回過頭,那一刻,他們兩個互為對方的鬼魅。
但是鄭宏發已經回不了頭,他繼續拆櫃子,争分奪秒,不再控制音量,而是用盡一切力氣。快一點,再快一點!
“鄭宏發!我問你在幹什麽!”汪香沖過來和他拼命。
但是他冷靜地像一只禽獸,推開了她,因為櫃子終于打開了,他必須抱起月餅盒就走。
“鄭宏發!”房間裏是她聲嘶力竭的叫聲。
伴随着出來找媽媽,就看到這副畫面的浩浩的哭聲。
這兩種聲音勾起他一瞬間的良知。“對不起,我拿這筆錢救命的!”
“不能拿啊,那是給浩浩讀書用的!”汪香哭喊着拖住他的腳。
一遇到阻止,惡魔的本性一下來回到他的體內,“顧不了他了。”
他掙紮着踹了汪香好幾腳,然後在浩浩沖過來抱他的時候,也躲開了。
他必須往前走,先離開這個家,先救了自己的命。
只有他活着,他們一家人才能有幸福可言。
他是為了他們全家的幸福拿的這筆錢,不是只為了自己。
鄭宏發抛棄了所有的聲音,往前跑,要跑到酒店去。
焦急地在紅綠燈處等過往車輛的經過。
酒吧,就在前面,拿不到錢他們不會放過自己的,更不會放過汪香和浩浩的。
錢夠不夠,不管了,先像一只狗搖尾乞憐,表達誠意吧。
綠燈亮了,他要沖過斑馬線了。
忽然,“別去,去買球,0-1。”內心有個聲音說。
鄭宏發停下了馬路中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