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6 Chapter Ⅴ 沙漏（14）

Chapter Ⅴ  沙漏（14）

“我叫小熊。”

小熊，小熊，小熊。

D015921，D015921，D015921。

“D015921……”

他睜開眼，聽到有人這樣叫他，伴随着幾聲咳嗽。

“快起來，我們要出去……錯過了這一次，不知道下一次又要等上多少個星期了。”

那個聲音繼續說，于是他只能從睡袋裏爬出來，戴上他的眼鏡。

背上他僅有的小熊背包就可以出門了，那是父母留給他的唯一遺物。

打開門，老頭已經等了他很久了。

一個非常不喜歡說話的老頭，一見他出來，就徑直地往前走，就好像非常不情願等他一樣。但只要他走慢了，老頭就會停下來咳嗽，說：“快點。”

去玩外面世界的旅途，并不簡單。

他們要爬無數個管道，一旦遇上堵塞就要折返，有時甚至還會遇上躲藏在下水道的變異怪物，老頭就會擋在他的面前，率先用扳手将它們通通解決。

老頭才是那個更适合在這個世界生存的人。

他不止一次這麽想。

等兩個人終于費力爬出管道出口時，時間已經流逝得差不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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燃燒的太陽下墜，把整個天空都照紅，地面上的世界由廢墟和風沙組成，沒有任何生機。

先他們到達地面的隊伍，毫不客氣地嘲笑他們。

“這不是8743和15921嗎，我還以為你們不來了呢。”

“瞧他們那樣子，一個老頭子，一個大胖子，能爬上來已經不錯了。”

這是沒有名字的時代，所有的人只是一個數字代碼。

老頭不回答，領着他往前一個方面前行，那些人卻不死心，還是追了上來。炫耀着他們的戰利品。

一個女人挑中了他，扯住他的背包說，“如果你把這個背包給我，我倒是可以給你一些物資。”

“不要。”他說。

他們笑他，“劣質品脾氣倒是挺大的。”稱呼他為劣質品。

因為他是人類□□結合後的産物，沒有經過挑選的劣等基因，容易生病，容易神經衰弱，會肥胖，會近視。他們則不會。

這是他們自傲的資本，嘲笑他的原因。

“那你們這些優質品怎麽會出現在這裏呢。”他問。

“你……”他們知道如何戳痛他，他同樣知道如何傷害他們。

“別以為你有多厲害，某些程度來說，我們都一樣，都是被遺棄的人。”

為首的高個子，抓住他的衣領，想要打他一拳，但随即笑起來，毫不費力地把他推倒在地，“你也只會逞這些口舌之快，我們一樣嗎？我們不一樣！我很快就要去星域了，而你只會留在這裏等死。遙望着我吧，仰望着我吧！”

他們擁簇着高個子，大笑地離開。

只留下他一個人在風沙裏，回過頭，才發現老頭沒有等他，自己去尋找物資了。

他心裏覺得黯然，随即又安慰自己，這沒有什麽大不了的。

不要在這裏浪費時間，快去找找看有沒有自己想要的東西吧。

也許他能發現一張過去的CD，一些過去的書籍，這樣，他就可以沉浸在另一個世界，然後從現實的痛苦中脫離出來。

是啊，所有人都在找生存物資，只有他渴求精神食糧。

見到他熱衷于過去精神産品的人，往往會評價他說：“迷戀那些虛假的東西，想要活在夢裏。”

“這大概是劣質品固有的缺陷吧。”

他不認為這是缺陷，也不認為繼續生存在這樣一個世界是多麽幸運的事情。

包括，離開地底，去到星域，甚至成為星域人，他也不覺得是多麽美好的事情。

在他看來，那些人僅僅是活着而已。

周圍不會有一個人認同他的想法的，包括一直照顧他的老頭。

在這個世界，生存就是唯一的目标，生存就是最高的标準，除了生存，別無他事。

有時，他也懷疑自己，隐隐贊同他們所說的，他的父母沒有通過科學的方式将他生下來，才導致他的思維和其他的理智人不一樣。

他是這個世界的另類。

可他也只好這樣活着。

這一次，他在廢墟裏找到了幾本雜志。

老頭來找他時，對此已經不發表意見了，只說，“下一個拾荒日，間隔時間會更久。”

“沒關系。”他說，他不在乎那些。

夜晚的太陽是黑色的，風刮得更加厲害了，他們必須回去了。

回去的路途中，老頭依然站在他前頭，與突遇的怪物搏鬥。

那一刻，他所有的怨言都消失了。

他應該是最清楚老頭是如何照顧他的，僅僅因為他父母的請求。

送他到家門，老頭照常将物資分給他。

他制止了，“不用了，這些東西你自己拿着吧。”

“那你呢？”

“我這樣就可以了。”他望着稱之為他的家，裏面的一切東西，“我就在這裏，迎接下一個拾荒日。”

“你打算死在這裏？”老頭很冷酷地問。

“人總是會死的。”

老頭鄭重地把物資袋塞給他，“但你還年輕，你還有機會。”

“有什麽機會？”

“離開這裏，去星域的機會。”

要不是說話的人是老頭，他簡直會覺得是有人在開玩笑。“說你能去星域，都比我靠譜。”他讪笑道。

老頭第一次打開了他家的門。

在這截狹小的由管道構成的小屋裏，貼滿了他從外面收集而來的各種東西。

不屬于這個時代的輝煌，過去的明星照片，電影海報，不知名的畫作，甚至是商店裏的展板，留言簿一類的東西。

“活着和死并沒有那麽大的區別，但只有活着才有機會。”

“你對這些東西有熱愛，是生的熱愛。你比我要有生存意志。”老頭說。

他撓撓頭，“可是我熱愛的東西，并不存在于這個世界。它們在我永遠都到達不了的地方。”

老頭定定地看他，“這裏是沒有，但星域上也許有。”

“可是我……”

“你以為我為什麽要照顧你？”老頭忽然打斷他說。

“……不是因為我父母救了你，你要報恩嗎？”

“開始是這樣，但是我也是人……”老頭的眼光變得陰暗，“像你父母那樣的人是少數，大多數人都是自私的，我也不例外。”

老頭往門邊走，只露一個瘦弱的背影。

“我不是沒有想過抛棄你，對于我來說，你就是累贅。”老頭轉身，迎着他的目光，但并不愧疚。

“要在艱難的環境裏活下去，就是要抛棄一切累贅。”

“但光有抛棄一切的決心是不夠的，要活下去，人還要抓住一點什麽。”

“我抓住了你。”

他不明白老頭說的話。

老頭也沒有繼續解釋下去，今天晚上他已經說得太多了，“我打聽過了，三天後，星域會降下通道，不滿二十歲的人有機會通過參加考驗成為星域的合法居民。”

他剛想說什麽，老頭擡手，“我覺得你可以去試試。”

門被關上了。

他坐下來，看着由電影海報充當的窗戶。真像照着另一個世界的窗戶。

星域。這是一個神聖的名字，一個大部分人夢寐以求的國度。

當時災難發生沒多久，科學家們就壓縮了最豐饒的一塊土地升上高空，并帶走了最先進的技術。

那裏應該有花有草，有魚有鳥。

有地面上，地下一切沒有的東西。

可那樣的地方，是他能去的地方嗎？

怎麽看，那還是做夢吧。

他平躺成一個大字，費了一段時間才把剛才亂七八糟的想法移出腦袋，閑來無事，他翻看起千辛萬苦帶回來的雜志。

至少是半個世紀之前的娛樂雜志，出現的那些人，他完全沒聽說過。

盡管這樣，他把它當作小說看，還是看得津津有味。

沉浸着，他不再是這個荒誕世界卑微的劣質品，而是另一個生龍活虎、趣味橫生世界的見證者，甚至是參與者。

第一本娛樂雜志，第二本電影周刊。

當時的恐怖片現在看來已經缺乏想象力了，當時的科幻片更加顯得像個笑話，但是他還是很向往裏面光怪陸離的色彩，喜歡武俠片，古裝片。

他應該生活在別的時代，要麽成為故事裏的人，要麽成為看故事的人。

第三本是故事會一類的，他翻了一下目錄，都很有意思的樣子，他舍不得看。

最後一本破破爛爛的，是一本運動雜志。

他對運動一如既往地并不感興趣，只是好奇數十年前的運動項目是否和今天一致，意外地看到了裏面對電競選手的采訪。

三天後，老頭敲響他的門，告訴他通道已經開啓了。

第四天，他還是沒有出門。

第五天，他還是沒有出門，老頭一直敲他門，敲個不停。

他不開門，老頭只好隔着門問：“你不去？”

“我不去。”

“機會只有一次，降下的通道是有限的，離我們近的，已經關得差不多了。”

“……”他沒有回到。

老頭嘆了一口氣，“你要麽就現在清醒，要麽就永遠睡着，不要睡到一半醒過來，想要做什麽發現時間已經過去了。有些東西成為遺憾，就是永遠的遺憾。”

第六天，他終于開門了。

老頭就在對面望他，看來是守了他一夜。

“喏，這個給你。”老頭把他常用的那個黃泥土顏色的煙鬥給他。

他不明白這有什麽用，“為什麽給我？”

“不是給你的，是要你帶着它，它就是我。帶我去看看我沒有看過的世界吧。”

他出發了，背着小熊背包，口袋裏放着一只煙鬥。

找到通道，是進入星域的第一個考驗。

每個人必須要獨自尋找，在非拾荒日最惡劣的那段日子裏。

他爬出了管道，天地蒼茫，只有他一人。

費力地跋涉，不知道方向在哪，不知道終點在哪。

走累了，就睡一會，餓了渴了就吃點東西。

他進入了空的狀态，有時候他什麽也不像，只是走着。

有時候他想起來，他就會想起老頭，然後摸摸口袋裏的煙鬥。

或者是他在雜志裏看到的那篇采訪，“為什麽叫遺憾？因為我要提醒我自己，時刻都不能放松，時刻都不能放棄，時刻都不能留遺憾。”

他就能走下去。

經歷了兩次拾荒日，他的皮膚已經完全紅腫幹裂，鞋子裏面的雙腳已經完全腐爛，在不停的警報聲中，他終于見到了一個升降梯。

趕在關閉之前，沖進去。

但他還是摔了一跤，背包裏的東西都甩了出來，那一刻，他很怕自己白走了這麽長的路，一切都白費了，在惶恐升到最大值時，他唯一能想到的是把煙鬥丢盡升降梯裏。

至少實現老頭的願望。

千鈞一發之際，煙鬥卡住了電梯門，電梯門被迫重新開合。

希望又燃起來，他跑起來，意識到小熊背包還在地上，但是緊張不讓他停下來，他只能繼續往前跑，把經歷四次夾擊的煙鬥撿起來。

他進去了，門關上了。

最後一眼，荒涼的沙漠裏躺着一只小熊背包，風沙迷離，明明沒有人，恍惚之中，他卻看到了老頭站在遠處目送他。

離開這個世界。

去往一個新的世界。

“已捕捉，試驗者D015921，證實符合條件。正進行身體掃描，傳送至下一個試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