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課間
課間
夏煜銘是個自來熟,跟誰都能兩三句話就熱絡起來的那種,并不是刻意想套近乎,而是久而久之養成的這種熱情大方的交友方式。遲熠然是他後桌,還是他鄰居,他想當然地認為,自己應該照顧一下新同學,卻沒想到接二連三地碰了灰。
盡管夏煜銘十分不希望自己犯的傻事被遲熠然知道,但邵晔的大嗓門讓他防不勝防:
“我兒子居然狠心抛下我,背叛了組織,背叛了革命!”
“喂!我只是看他沒有飯吃,表達一下對同學的關心好嗎?!”
“切,人家有老張,還用得着你關心?”
楊梓萌拉住熊初默的衣袖,眼睛裏熊熊燃燒着八卦的火焰:“少爺這是吃醋了?聽說夏煜銘給男神帶午餐,但是男神根本沒搭理他,直接走了,是嗎?”
熊初默面帶和善的微笑:“差不多吧。他為了給自己找臺階下,還造謠我一個人能吃兩個人的飯。”
楊梓萌掙紮片刻,終是長喟一聲:“唉——男神果然都是高冷的,讓人可望而不可即。他到現在都沒通過我的好友驗證申請。”
夏煜銘內心是崩潰的,他把左手的手背搭在額頭上,仰過臉去,倚着遲熠然的書桌。
“你不早說你要出校,一聲不吭,人就跑了。結果我把最親的兒子和最好的哥們兒都給得罪了。”
“……”遲熠然張了張嘴,終是沒說出什麽。他戴着口罩,因此也沒有人注意到他的動作。
其實他之前并沒有想到,老張會讓他回家吃飯。老張到教室裏對他說“你媽媽剛才打電話給你請假,叫你回家吃飯”的時候,他也十分意外。
邵晔的怒吼從前方傳來:“夏煜銘!誰是你哥們兒?你我從此割袍斷義!”
夏煜銘嘭地彈起來,面無表情:“不,你理解錯了。你是我兒子,小熊是我哥們兒。”
邵晔:“@#¥%&!”
遲熠然的聲音突然傳來,他的嗓音低沉,卻穿透了教室的嘈雜喧嚣,清晰地落到了夏煜銘的耳朵裏。
遲熠然說:“對不起。”
夏煜銘一怔,愣愣地回過頭來。
遲熠然眸光垂斂,細碎的發絲襯得額頭光潔白皙,黑色口罩像一堵厚障壁,将他的表情和情緒阻隔遮擋。
彬彬有禮卻疏離冷淡。
夏煜銘拳頭打在棉花上,不滿地“啧”了一聲:“晚了,你已經失去了資格,再也不可能擁有世界上最貼心善良的前桌了!”
然後他憤懑不平地說:“反正你有老張——老張怎麽能這麽雙标呢?他三令五申,不讓我們中午離校,結果轉眼就給你開了假條,憑什麽憑什麽憑什麽!?”
遲熠然:“……”
夏煜銘委委屈屈地撇着嘴,趴回了自己的桌子上。
懷着熱臉貼冷屁股的委屈,外加對老張中國馳名雙标行為的控訴,夏煜銘決心對自己的行為進行深刻反思。
于是,當晚上的放學鈴聲響起時,他及時地将“要不要等遲熠然一起走,反正順路”的罪惡念頭扼殺于萌芽狀态,發誓不能一而再、再而三地丢臉,抓起書包,踏着還沒有響完的鈴聲沖出了教室。
第二天,也就是9月1日,是高一正式開學的日子。
“豔陽高照,萬裏無雲,今天真是個軍訓的好天氣。老邵!走啊,看他們軍訓去!”夏煜銘蠢蠢欲動,從窗戶裏望着外面的新生——這些“祖國的花朵”一個個被曬得蔫頭耷腦。
看新生軍訓永遠是高年級的人生樂趣,他們可以在清涼的樹蔭下,一手拿冰棍,一手搭涼棚,頂着學弟學妹羨慕嫉妒恨的灼熱目光,戳戳旁邊人說“你看那個小朋友好帥”,或者掰着手指頭“這是第六個暈倒的”,抑或是揮手高呼“李教官,看這裏”,一邊點評“這屆學生不行”,一邊回味自己當年熱成狗的德行。
邵晔和夏煜銘一拍即合,當即叫上“老鄭、老劉、老文”等人,一群男生呼朋引伴,就要撲棱棱飛出教室。
剛出教室,這群傻鳥就撞上了獵人。
“跑什麽!幹什麽去!?”老張不怒自威。
“呃……”“嗯……”“啊……”幾個男生張口結舌,面面相觑。
“去上廁所!”夏煜銘當機立斷。
“呵。”老張皮笑肉不笑,夏煜銘就知道大事不好,自己的借口段位太低了,“你們當我這些年的教育工作白幹的?糊弄誰呢?上廁所需要集體出動?幹脆手拉手一起走得了!”
男生們想笑又不敢笑,一個個噤若寒蟬。
“都給我老老實實的待着!你們看看時間,生物這周末就聯賽了,數學是下周,物理下下周,你們算算還有幾天!?別不把競賽當回事!你們學了一年了,要是不拿出成績來,對得起你們這一年的付出嗎?”
幾個人像大蔥一樣整整齊齊地杵在走廊裏,接受“愛的灌溉”、吐沫的洗禮。
“回去學習去!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們打的什麽主意!”老張把傻鳥們轟回囚籠。“還有,手機的問題我強調過多少遍了!上課不準看手機!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們的小動作!”
“遲熠然。”
整治完動亂分子,老張再次上演了傳說中的“雙标精分”,言語中溢出了滿屏的溫柔,驚掉了所有人的下巴。
“這是長期假條,以後你拿着它出校吃飯。”老張叮囑,“別忘了跟門衛說一聲。”
遲熠然在吃驚的、羨慕的、酸意十足的目光中起身,但并沒有伸手去接那張在同學們眼中“金光閃閃”的假條,而是猶豫了片刻。
“謝謝老師。”他的聲音還是沒有什麽情緒,“不過,我……我還是留在學校吃飯吧。”
老張明顯錯愕:“啊?可是……”
“大家都在學校吃飯,我……”遲熠然不自在地偏了一下頭。
老張擡起手來,似乎是想“慈愛”地拍拍遲熠然的肩膀。但遲熠然對他的動作格外敏感,立刻不動聲色地退後了小半步。
老張懸在半空的手一下子就僵住了,半晌,他把手縮回來,悻悻笑道:“好,當然可以。有什麽需要就盡管提。”
有人小聲嘀咕:“我去!這難道就是學霸大神的特殊待遇?”
“就是啊!老板今天早晨吃錯藥了?”
“沒想到我有生之年,竟然能看到咱們老板慈眉善目的另一面!”
老張一蹙眉,細若蚊吟的嘀咕聲立刻閘住,老張和藹慈祥地——或者說是自認為很和藹慈祥地——對遲熠然說:“咱們班同學都很熱情,很樂意幫助新同學,你有什麽問題,有什麽需要幫忙的,盡管找他們。大家都是班級的一員,以後就是一家人了。”
“是,謝謝老師。”遲熠然低頭沉聲說。
“你還沒去過食堂吧?待會兒吃飯的時候,找個同學陪你一起去。”老張挑剔的視線在教室中逡巡一周,落到了夏煜銘是身上,“夏煜銘,一會兒你帶遲熠然認識一下食堂。”
“啊?”夏煜銘沒想到老張會叫他,一時間有點懵,“啊!哦。”
“好,那你們學習吧。”老張點了點頭,走到門口時,又往裏瞅了一眼,似乎有點不放心。
老張一走,教室裏頓時氣壓驟減,連空氣都清新起來。
在一片小聲的啧啧感嘆中,夏煜銘轉過身去,瞥了瞥遲熠然,後者依舊面無表情,就好像即使是發生地震,都不能使之變色。
“嘿!”夏煜銘飛快地用指尖敲了三下遲熠然的桌子,努了努下巴,“怎麽,大神改主意了,要體驗一下我們人間的煙火?”
遲熠然睫毛翕動一下,沒有說話。
“我可提前給你打好預防針哈,一打下課鈴,馬上跟着我往外跑,要不然,你就等着排長隊吧!”
“哎——銘兒你看!”邵晔用胳膊肘撞了撞夏煜銘的桌子,“樓下!擡回來一個!”
夏煜銘聞言,伸長脖子往窗外一瞅,果然,兩個男生架着另一個男生,被架着的那個男生面色蒼白,雙目緊閉,眉心緊鎖,步履虛浮,讓人一看就很揪心。
夏煜銘卻嗤笑一聲:“就這演技,照我差了十萬八千裏!”
“切——別吹了!”邵晔嗤之以鼻,毫不留情地揭穿了夏煜銘的裝逼言論,“是誰去年翻車了?”
“哈哈哈!對哦,我想起來了,去年軍訓的時候,你倆在太陽底下罰站了兩個小時!”鄭義一拍腦袋,記起了去年的翻車現場。
此言一出,教室裏立馬沸騰起來。
“哎,笑死我了,夏煜銘真的太逗了!”
“經此一役,銘哥的美名傳遍耀華!”
“我靠!你們的記性要不要這麽好!?”夏煜銘跳起腳來,“老邵!要不是你配合得不好,咱倆至于罰站嗎?”
邵晔大聲喊冤:“怎麽就怪我了?是你倒在人家教官懷裏,還摸着人家的腹肌說這麽硬,你——”
話說到一半,邵晔的嘴就被夏煜銘死死地捂住了,他“唔——唔”掙紮幾番,終是敵不過夏煜銘毀屍滅跡的決心,屈服在了淫威之下。
“這種社死現場就不要翻老底了!”夏煜銘狂暴掀桌。
——
去年今日。
“哎,哥們兒,你是不是叫少爺來着?”夏煜銘用胳膊肘捅捅旁邊白白胖胖的男生。
“怎麽啦?”男生正在大太陽底下汗流浃背,一臉的痛不欲生。
夏煜銘琥珀色的眼珠滴溜溜一轉,狡黠笑道:“幫個忙,兄弟帶你脫離苦海。”
在邵晔疑慮、糾結、震驚的表情中,夏煜銘闡述了自己的作戰計劃,兩人迅速建立起革命友誼。不遠處,軍訓教官正倒背着手,面色嚴肅地巡視着隊伍,對即将發生的罪惡毫無知覺。
“來了,來了,接住我,我要暈了。”夏煜銘一手遮住嘴,眼神游移。
姓夏的影帝白眼一翻,雙腿一軟,在邵晔恰到好處的驚呼中,西子捧心歪倒下去。
然後,他便落入了一個結實有力的懷抱。
但他并沒有聽到邵晔像預想的那樣,一邊“驚慌失措”地抱着他,一邊“聲音顫抖”地哭喊出臺詞:“同學!你怎麽了!快醒醒!”
夏煜銘閉着眼睛,一絲疑惑湧上心頭。“哎,你快喊報告啊!”夏煜銘小聲催促。
他擡了擡手,碰上了硬挺緊致的胸膛,下意識地反手一摸。
“卧槽!少爺你腹肌這麽硬!真是人不可貌——”
他一邊說,一邊睜開眼睛。映入眼簾的,是教官那黝黑剛毅的臉龐。
“相”字被卡在了喉嚨裏,夏煜銘當即原地飛升。
——
“哈哈哈!我都快笑出腹肌來了!”
“啊!你們夠了!”夏煜銘快要抓狂了,他重重地用手抹了一把臉,朝着唯一沒有發出笑聲的遲熠然,生無可戀地說,“我存在的意義,就是為人類帶來快樂。”
他的目光掃過遲熠然的面癱臉,忽然從對方的微微勾起的眼角處,眼尖地捕捉到一抹将消未消的笑意。
夏煜銘先是一愣,旋即暴跳拍桌:“好啊!你不是高冷嗎?你笑什麽!”
遲熠然低下頭,沒有回答。
“別以為你戴着口罩,我就看不出來!”
倒是邵晔,一手拍着夏煜銘的肩膀,笑得前仰後合:“銘兒,這真的不能怪別人,只能怪你的沙雕屬性太感人了。”
“別碰我!”夏煜銘恨恨地拍掉邵晔的手,“你們這樣會永遠失去我的!”
“銘兒!爸爸錯了!你可不要想不開啊!你走了,爸爸去笑話誰啊?”邵晔拉着夏煜銘鬼哭狼嚎。
教室內的歡聲笑語打着旋兒飛出窗戶,迎着陽光味的清風扶搖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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