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6 杯中物
杯中物
屋外雪花紛揚,掩去了腳步印記,也将肮髒污穢的蜘蛛尾巷覆蓋于一片瑩白之下,在昏黃的路燈照射中顯得異常明亮。
火苗攜帶着暖意于壁爐中心向房間四周擴散,隔絕掉從門窗縫隙間擠進來的寒氣。不時有木柴燃斷的聲音噼啪作響,蹿出幾顆明亮滾燙的火星子,又在耀武揚威展示實力的半途中逐漸飄揚着散成粉末。
火光将沙發上那對依偎在一起的身影放大投映到牆壁上,影影綽綽的跳動模糊了輪廓。棠海裹着毛毯依靠在斯內普的肩頭,望着眼前躍動的爐火發呆。身體似乎還沒有從長時間站立在雪夜天的寒冷僵硬中緩過來,只好蜷縮着窩進身旁那個散發着溫暖體溫的懷抱裏。斯內普用力緊了緊手臂,下颌擦過冰涼濕冷的發稍,激得人輕顫。目光掃過修長脖頸間的那片紅痕,鮮豔的血色星星點點的從凝脂皮膚中滲透出來,格外刺眼。
“要不要喝點酒暖暖身子。”
“......好。”帶着鼻音的氣聲悶悶地從胸口傳來,毛茸茸的腦袋微微點了點頭。發絲摩挲過襯衫布料留下幾道淺褶皺痕,仿佛有羽毛隐隐約約地在心口輕輕搔弄。
“那我去拿。”斯內普将棠海肩上的毛毯重新裹好掖緊,起身推開書牆上通往儲藏室的暗門。一打開酒櫃,目光便落在了最顯眼的那兩只與其它暗紅色葡萄酒格格不入的白瓷瓶上,他愣了會兒神,腦海裏還在思考棠海剛剛說的那句話,雖然不清楚這段時間具體發生了什麽事情,但斯內普心中已大概有了猜想。他開始後悔自己剛剛的沖動,手指搭在酒櫃門上下意識按着緩慢勻速的節奏輕輕敲打着,仿若沿着指針的轉動複刻着分秒,發出震動頻率均勻的白噪音。
記憶回閃,他猛然回過神來頓住了手中的動作,眸中卻漸漸籠罩上了一層暗色。
不知從何時開始,自己的行為已不自覺地被棠海同化。
等他拎着酒從暗門裏走出來的時候,棠海望着對方手裏那兩只配色十分熟悉喜慶的瓶子愣了一瞬,随即笑出了聲。
“這可不能幹喝啊,”棠海披着毯子從沙發上坐起來伸腿去夠拖鞋,“我去弄點兒下酒菜……啊嚏!”
光潔的腳剛伸出沙發在地毯上來回摸索了幾下,棠海就忍不住打了個噴嚏。
“我去吧。”斯內普走過去彎腰将拖鞋放到她的腳下,又起身按住了她的肩膀。
“不用不用,白酒當然要配它的專屬下酒菜啊!”棠海看着桌上的兩瓶茅臺來了興致,不顧斯內普的阻止穿上拖鞋就往廚房走。
這裏可謂算得上是空蕩蕩,雖然廚具竈臺一應俱全,但明顯已經很久沒使用過了。棠海環顧了一圈沒有看到什麽能吃的,只得挨個打開櫥櫃門,想找找看還有沒有能利用的東西。
斯內普正在客廳裏仔細研究着這種酒瓶應該如何打開,突然聽到廚房裏傳來了“嘩啦”一聲碗碟破碎的巨大動靜,他急忙放下瓶子匆匆趕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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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目先是滿地破碎的玻璃和陶瓷殘片,一只滿是裂痕的水杯骨碌碌滾落到腳邊,打着圈兒地漸漸停下了震蕩。廚房裏的燈光并不明亮,似乎有液體滴落,順着深色的地磚縫隙向外漫延。棠海就怔怔地低垂着頭站在那兒,寬大的毛毯阻隔了視線,他擡腿邁過去,卻只覺得腳下的水漬略顯濃稠,連同細碎的瓷片殘渣一起微粘着鞋底。
他一步步走近到棠海身邊,而後順着她的視線望過去,地面上似乎有一層薄薄的黑色團霧,只低矮得淹沒腳踝,缭繞在橫七豎八的躺在地面上的幾個人影周圍,他們身上似乎都穿着同樣的藏藍色衣服,看起來像某種統一的制服,此刻卻被染上了大片的深色印記,周遭的水跡便是從他們的身下慢慢溢出來的。
瞳孔猛然睜大,斯內普這才後知後覺地意識到地面上流淌的并不是水,而是鮮血。
櫥櫃門大敞着,逼仄的廚房裏滿是橫躺的屍體,他看到棠海通紅的眼眶,強忍着淚水用牙齒死死咬住下唇,掐住衣角的指尖已微微泛白,止不住的戰栗着。
率先反應過來的斯內普立刻抽出魔杖,但被棠海搶先一步念出了咒語。
“Riddikulus!”
一聲忍着哭腔的顫音在耳畔響起,黑色的團霧突然席卷着滿地幻象升騰而起,欲重新鑽回剛剛藏身的櫥櫃之中。可櫃門卻猛地閉合了起來,窗戶咣當一聲敞開,斯內普舉起杖尖直指着那團沒了藏身之處後毫無頭緒地滿廚房裏亂竄的黑霧,“Get out!”
寒風似乎終于找到了突破口,像決堤的洪水般倒灌進來,湧入漫天飛舞的雪花,吹拂着單薄的衣袂,直到黑霧消失,窗戶被再次關閉。
随着衣擺逐漸垂落,她的心情似乎重新平複了下來,扯了扯披在肩頭的毯子轉身要走,卻被斯內普一把拽住手腕。但還未等他來得及開口,棠海已先緩緩用力反握住了他的手,努力保持冷靜的聲音中透着一種不容拒絕的負重感。
“不是要喝酒麽?走吧。”
下酒菜最終還是找霍格沃茨的家養小精靈送過來的,一只燒雞,二兩醬牛肉,幾盒鹵鴨貨,還有一盤油炸花生米。
斯內普看着棠海有條不紊地拆盒、開蓋、擺盤,最後在施了清理一新的羊絨毯上席地而坐。杯中斟滿酒,透明液體如水般澄澈,倒映着一旁跳躍的火苗。
“綠蟻新醅酒,紅泥小火爐。晚來天欲雪,能飲一杯無?”
棠海懶洋洋地斜靠在沙發上,與坐在對面的斯內普潇舉杯相碰,“我幹了,你随意。”說罷便一飲而盡,仿佛嘗到了久旱未逢的甘霖雨露般發出了一聲喟嘆。
斯內普停頓了半刻,最終也無奈地有樣學樣将杯中瓊漿一口飲下。初入口是柔和的甜,不似烈酒那般辛辣,這是糧食酒特有的清甜,挂在舌邊緩緩滑過時有種不易被察覺的淡淡乳酸和壓入舌下的微微澀感,随着頭部後仰流進喉嚨的時候,那股清苦味道逐漸明顯了起來,濃郁的酒氣從鼻咽處排出,再細品便只剩滿口悠長的回甘餘香。
這是斯內普第一次品嘗白酒,這奇妙順滑的口感和預先設想的完全不同,他放下酒杯又回味了一陣,對面的棠海已經開始一手執筷夾花生米一手舉着鴨鎖骨啃肉了,“是不是很好喝,這玩意兒可輕易買不到呢。”
斯內普肯定地點了點頭,沒有去碰棠海給他準備好的刀叉,而是熟練地拿起了筷子。
“這個,這個好吃!”她指了指其中一個盤子裏的幾只醬紅色“V”字型骨架,“但是是甜辣的,不知道你能不能降得了。”
許是兩個月來的連日煎熬身心交瘁,又或許是當下雪夜圍爐的情緒氛圍,酒過三巡,醉意竟漸漸上了頭,觥籌交錯間,棠海好像有一瞬間的恍惚。
她已經很久沒喝酒了,自從徑山去世之後,她啓出了埋在院子裏的所有酒壇。徑山曾說過,自己不喜歡暗無天日的地下,不想被蟲蟻啃噬;也不必專門找個什麽陵園公墓的年年去祭奠,總被人打擾清淨。所以她早早地就為自己預約了海葬,随船出海,将骨灰撒入遼闊無際的水面,這就夠了。雖然她也沒有家,沒有所謂的落葉歸根處,但她這輩子已遇到了足夠多的事情,經歷過足夠精彩的生活,以四海為家,便是她的歸宿。
這是她的遺願,而棠海也照做了。她抱着那只沉甸甸的黑匣子,在鹹澀的冷風中,将她和她最愛的酒,一同葬入了無垠大海。
直到滿桌殘羹掃盡,斯內普一句簡單的家務魔法便使桌面重新恢複了幹淨明亮。他擦了擦手,擡眼看向一旁還沉溺在美酒中意猶未盡的人。
似乎早已察覺到對方帶着疑問投來的目光,棠海在做了一整晚的心理建設之後終于緩緩了開口。
“我師傅走了,走得很突然。”手臂随意地搭在曲起的長腿上,棠海輕輕晃動着手中的酒杯,連帶着那液體打着旋兒地攪動翻騰上玻璃內壁又急速滑落回杯底,“她是我遇到的第二個沒有放棄我的人。第一個是我姥姥,你見過的,在黑魔法防禦術教室裏。”
她的聲音微微泛涼,那雙清眸低垂缱绻着,看不出什麽情緒。
“從出生那刻開始,我就是一個不被人期待的存在。生我的那對男女見是個女孩兒,便像對待其他垃圾一樣輕飄飄地随手扔掉了,是姥姥把我撿回來又把我養大的。”
“我小時候一直不明白父母為什麽只喜歡弟弟不喜歡我,無論我做什麽也無法讨得他們歡心,難道就因為我是個女生就應該被區別對待嗎?我開始痛恨自己的性別,剪短發,穿男裝,努力把自己捯饬成男孩子的模樣。我想是不是這樣他們就能喜歡我多一點點,哪怕只是一點點。可是沒有,他們只會更加嫌棄我,數落我不會穿衣打扮,數落我沒有淑女樣子。也許我的出現本就是一個錯誤,降臨在一個不歡迎我的家庭,這個家庭裏有爸爸,有媽媽,有兒子,但唯獨沒有我,他們三個人之間容不下一個女兒存在。”
“認清現實之後,我便放棄了那些無休止的争論和讨好,我只想走出去,走得遠遠的,遠離這個家,學習成了我唯一的出路。也許是上天可憐我,努力終于有了回報,我考上了首都的警察學校,畢業後又考去了一個離家很遠很遠的邊境地區。可我當時真的很快樂,雖然沒有家人,沒有朋友,但好在我終于有了一席小小的立足之地,足夠我在這座人生地不熟的城市開啓沒有家庭牽制束縛的新生活。但他們還是不肯放過我,三天兩頭的打電話,說來說去繞不開一個‘錢’字。我也曾想過換掉號碼徹底斷絕聯系,可姥姥畢竟還和他們在一起生活。”
“血緣關系怎麽可能那麽輕易就割舍掉呢,我真是幼稚。”她的唇邊卷起一抹自嘲的笑容,仰頭一口将杯中搖晃了許久的酒飲下,又立刻伸手去夠桌上的白瓷瓶。
“你還要嗎?”她斜舉着瓶子的手暫停在斯內普桌前的杯口上方。
“要。”他擡手輕輕扶住酒杯,看那流霞自上而下拉長成一注潺潺細涓,在跌落谷底時砸出陣陣清脆回響,大有舍命陪君子的壯烈感。斯內普從未聽棠海聊起過這些,他聽得心痛,仿佛自己也跟着親身經歷了一回這悲慘的遭遇。可他清楚的很,如今看似平淡的語氣,不過是累累傷疤經過了太久時光流逝的沖刷撫平,不得已隐匿于這荒誕的世道之下。
“後來我因為表現良好調去做了緝毒警,這是個極其危險的工作,稍有不慎就會命喪黃泉。因為要和毒品和毒販打交道,他們本就是一群腦袋別在褲腰帶上過日子的人,活一天賺一天,根本不要命。一旦被對方發現了我們的真實身份,那就意味着又是一場涉及生死的惡戰。”
水聲漸弱,棠海側耳搖晃了幾下酒瓶,又倒過來使勁拍了拍瓶底,水滴随着動作下落,才堪堪倒滿兩杯。
斯內普大概明白過來了,他小心翼翼地問道,“剛剛在廚房裏看到的,是你的同事嗎?”
棠海拿着酒瓶的手微微頓了一下,但很快便被續接上的順暢動作掩蓋了過去。
“對,他們都是我的戰友,”她停頓了片刻,随即又補充了一句,“是我同生共死的戰友。”
“我親眼看着他們在我面前一個個倒下,血崩四濺死傷枕籍,然後輪到我自己。”
她猛灌了一口酒,暗暗咬牙吞下,仿佛要借此壓下心中那只意欲掙脫出牢籠的兇獸。斯內普的眉心皺得愈發厲害,一種說不出來的心疼在胸口翻滾、洶湧、掙紮,又在沖抵到咽喉處時被死死堵住,發不出一絲聲音。
“再醒來時,我就來到了這個世界裏,被師傅收養、學武、出國、讀書,然後遇到了你。後面的事情你應該就都知道了,”她松開了攥緊酒杯的手,只留指尖輕握着光滑的玻璃面緩緩摩挲,“其實我還偷偷回過一次老家,抱着一種有些卑劣的心态吧,就想去看看這個時期的他們到底是什麽樣子的。可等我到了那兒卻發現,這個世界裏根本沒有他們的影子,明明是同樣的地方同樣的景象,可上輩子那些熟悉的人就好像憑空消失了一樣,連一絲痕跡都沒有留下。”
“從那一刻起我就想,我到底為什麽,為什麽要用別人的錯誤來懲罰自己呢?又不是我非要選擇來到這個世界上,也不是我逼着他們将我丢棄掉,更不是我非要犯賤招來那些冷言羞辱,明明這一切都不是我的錯,那我為什麽還要一直耿耿于懷于過去呢?”
似乎是酒意上頭,棠海逐漸失了最初的冷靜,一句句反問的語氣中稍稍帶了些情緒。
“放過我吧,我跟自己說。”
胸口起伏,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然後又好似要将充斥于肺腑間的濁氣全部一吐而出般長嘆了一聲。說完之後的暢快感撲面而來,像是一種徹底放下心理重擔的感覺。棠海自始至終都沒有哭,她本以為自己會控制不住情緒地痛哭流涕,可是沒有,她甚至比自己想象得還要鎮定自持。
寒風乘着利刃呼嘯而過,同窗外明亮的熾光輝映着屋內熊熊燃燒的炙熱爐火。雪越下越大,如漫天編織成巨網的潔白蠶紗向大地鋪蓋籠罩下來,掩埋掉目之所及的一切,房屋、山川、河流,以及那攜着酒氣徐徐攢動的醉意。
“你還有我。”
火星随着炙烤爆破出劇烈的噼啪聲響,他說得很慢,清晰的咬字拖長了低沉音調,像是一羽從心尖兒上拂過的黑色天鵝絨,輕輕撩撥着她的心。而後他又加重語氣重複了一遍,像是在篤定地立下誓言。
“你還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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