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一朝情斷齊宮宴(下)

鄭公舉目四望,最後,果然笑盈盈地看着瑤光,道:“正是齊公您的二公主。”言罷,他向齊公拱手說,“還望齊公割愛成全,使二公主配于我兒姬忽。”

鄭公話音方落,一向穩重知禮的姬忽竟然一下引身而起,急聲喚了一句:“君父!”

聯姻本是大事,此刻滿殿賓客無數雙眼睛都矚目于此。被姬忽這麽一喚,衆人面上皆是驚愕莫名,饒是見慣場面的齊公、鄭公也愣了。好在,姜諸兒回味過來,朗聲打趣他道:“鄭世子何必着急?我君父一向最能成人之美,即便你求的是我齊宮最明亮的星辰,我想,君父思慮之後,也是會割愛應允的。”

姜諸兒這般一說,大家都明白過來,姬忽的失禮想必正是怕齊公不允,着急所至。齊公面色稍霁,擺了擺手,示意姬忽坐下:“世子勿急。”

鄭公亦是表情一松,見姬忽仍是站着不動,不由豎眉呵斥道:“你還不快坐下?此事自有君父與齊公商議,你且聽命便是。”

姬忽滿面通紅,額上細汗不斷冒出,他擡眼看了看鄭公,幾次張口欲言,又生生忍住,似有思緒在心中百轉千回。他躊躇片刻,忽而眼神古怪地看了瑤光一眼,瑤光不由心中一跳。就在此時,姬忽咬牙上前,驀地跪拜在地:“齊公、君父明鑒,忽自覺年齡尚小,不宜婚配!”

瑤光心內繃着的那根琴弦終于轟然斷裂,餘音嗡嗡地在她腦中響個不停。她仍記得,那日大雨,姬忽撐着傘親自将寫滿愛慕的竹簡送來她的殿中,再三囑咐小滿要把竹簡交給她。其實她當時就在殿內,卻要小滿告訴姬忽說她去了姜諸兒殿裏。她在簾後偷偷看見的,雨勢磅礴,姬忽雖然撐着傘,卻仍被大雨淋濕了半幅衣袍。那只竹簡揣在他的懷裏,他擦了好幾次手,直到确信手上确實已經沒有雨水,才珍而重之地将竹簡拿出來交給小滿。他那時神色緊張,小心翼翼,她只覺呆傻。

“鄭公,貴世子的因由……是否過于牽強?若是有甚苦衷,不妨直說。”齊公聲音低沉威嚴盡顯。瑤光覺得腦中略有些清醒了,擡眸見殿中衆人神色各異,偌大的宮殿裏,竟然靜可聽針。

鄭公臉色蒼白,再挂不住笑顏,擦了擦額上冷汗,他賠禮道:“是我兒魯莽,還望齊公見諒……”

齊公神色陰沉,未作言語。姜諸兒眼帶寒光,手中捏着的酒杯幾欲破碎,他咬牙切齒道:“姬忽,你不過一介小國世子,能娶我妹妹本是高攀。當初,求娶之人是你,如今拒婚之人也是你。你究竟意欲何為!”

姬忽跪在地上,上身挺得筆直,雖然額間冷汗頻繁,卻仍做出一副不懼的神情。他對着齊公叩首一拜,聲音在冷靜中透出一絲幹澀:“齊公明鑒,正如貴世子所言。齊國乃泱泱大國,國富民強,高貴非常;而我鄭國偏安一隅,土地貧瘠,卑微如塵。忽不願以卑微之身高攀貴國,是以齊大非偶!”

“荒繆!”他話一出口,姜諸兒手中的酒杯已擲了過去。安靜的宮殿裏,青銅杯哐當一聲,刺耳驚心。酒水四濺,濺了姬忽一臉,而那杯子因太過用力的關系仍在地上來回翻滾。姬忽吸了一口氣,緊閉着眼,忍聲吞氣。倒是鄭公心疼兒子,顧不得其他,大喝道:“齊世子,你怎可如此無禮!”

姜諸兒俊美的臉被怒氣燒得通紅,根本不顧對方是一國國公,徑直指着對方的鼻子冷聲道:“憑你也配說本世子無禮?你身為鄭公,教子無方,竟口口聲聲與本世子講禮?”

鄭公一時語塞,只能瞪大着一雙眼,指着姜諸兒,氣得直道:“你,你……”

瑤光緩緩收緊手指,指尖冰涼,如雪觸碰到掌心。她茫然地看着眼前的一切,努力想聽清他們的對話,卻只能聽見自己冷寂的心跳聲。她側首,好像看見姜宜眼中光華流轉,嘴角似有譏諷。她又将視線轉到坐在正中的齊公,卻發現齊公其實一直看着她。她的君父在向她點頭示意,她終于能收回些心神,拿起桌上的酒杯緩緩站了起來。她知道,君父的意思是希望她來和解這場鬧劇。解鈴還須系鈴人,事情因她而起,也需因她結束。

大殿之上,瑤光舉杯,面對所有的賓客,她強作鎮定地揚了揚嘴角。吸了一口氣,她對鄭公與姜諸兒笑道:“國公與哥哥莫再争執,且聽瑤光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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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人聞言,均向她看來。姜諸兒皺着眉,瑤光只是對他一笑,而後手握酒杯,儀态萬方地步入正殿,翩然走至姬忽所跪的地方。她略略臻首,姬忽擡頭看了她一眼,她清楚地看見他的眼底再無當初的笑意,有的只是厭惡。她微微一怔,旋即,嘴角笑容更甚,明豔不可方物。她舉杯四望,最終對着齊公,音色清脆,響徹大殿:“女兒以為,鄭世子人品磊落,果敢有加。正如他所說,不願以卑微之身高攀齊國,齊大非偶。雖是拒婚,卻更顯現世子人品貴重。”她垂眸,居高臨下地看着姬忽,笑得傾國傾城,“世子性情清高,世間無雙,瑤光無能相匹,願以此杯敬世子,望世子早日覓得良配。”

姬忽聽言,神情慢慢變得複雜起來,望着她竟是半天說不出話來。有懂事的奴仆斟酒前來,瑤光拿了酒杯,親自遞與姬忽。又是一笑,她一口飲下杯中美酒,向姬忽示意。

姬忽的手忽而有些顫抖,終于也喝完了那杯酒。

瑤光莞爾,一如初見。她收回視線上前一步,向齊公深深稽首:“女兒忽覺身體不适,想回殿休息,望君父恩準。”

“去罷。”齊公颔首。

瑤光提裙起身,垂首退下。剛走出殿門,她便覺腳下一軟,她忙抓住伫立的繪有祥雲的丹楹高柱。她仰起頭,兩行淚水順勢而下。她身體顫動,嘴角的笑容終于再挂不住,她一面狠狠咬着嘴唇不讓自己哭出聲音,一面扶着廊上間隔砌好的高柱,踉跄前行。

如今,她如願能在齊國多留一段時間,卻是拿一場聲勢浩大的拒婚來作為代價。

事情發展到這般地步,她始料未及。拜姬忽所賜,今夜她成了整個齊國的笑柄。

他說,齊大非偶。

齊大非偶?這當真是世間最可笑的事!他姬忽既然自命清高,又何必來招惹于她!何必!

秋夜寒涼,冷風攜着孤單飄零的落葉獵獵襲來,水紅色的衣裙在夜色的風裏如怒放的春花。她站在風中感覺不到寒冷,而臉上的淚痕漸漸幹涸。她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又走到了哪裏,唯覺得很累。她停下來,扶着高柱站在風口,仰視夜空。今晚圓月孤寂,卻是徒增悲涼。

不知是寒風吹滅,還是燈油燃盡,離她最近的那盞宮燈在明滅不定之後,終于徹底熄滅。她站的是角落,其他距離稍遠的宮燈照映不及,光線就這麽沉暗下來,反而令她心中安适了些。她的情緒慢慢平複下來,卻仍然只想靜靜地站在這裏。

又過了不知多久,她飄忽的思緒被一陣環佩泠泠之音拉扯回來,她聽見有人在不遠處吩咐着什麽。她茫然轉身回首,正見姜宜在對她的婢女說些什麽。姜宜表情不耐地擺了擺手,那婢女臻首離去。姜宜擡眸,視線恰好與瑤光相逢,她身形不由一頓,随即一絲若有似無的笑在她臉上攀爬而行。

“原來你竟在這裏,卻讓我的婢女好找。”她站在幾步之外的燈影下,月白色的衣裙與燈影輝映,清麗之中更顯驚豔,猶似仙境天女。她緩步向瑤光走近,眼中有一抹詭秘熟悉的光華流轉。

姜宜走進瑤光這一方沉暗,瑤光終于記起,她眼中閃動的光華為何如此熟悉——那正是宴席開始之前,她們視線相交時她曾見過的!電光火石之間,瑤光心中百轉千回,待那個念頭慢慢清晰,她只覺寒冷徹骨,呼吸困難。她緊緊盯着姜宜,眼底漸漸發紅:“是你……”她的聲音低到極點,卻反帶出一絲陰冷,“你終于贏了。”

姜宜聞言,直直對上瑤光的目光,毫不回避:“是,我贏了。”她說着,臉上的笑容慢慢明顯起來,那是她慣常用的高傲的神情。她步步逼近瑤光,終于逼得瑤光無路可退,一下坐到曲廊的青石雕欄上。她略略俯身,聲音又輕又低:“你可知,要求一段姻緣不易,可要毀了它……卻是再簡單不過。”

塵夢難醒是孽緣(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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