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少年錦書

少年錦書

“父親——”灰塵,鮮血,骨頭與地面的摩擦聲被馬蹄聲蓋過,周遭是不明真相的人們的七嘴八舌。十三四歲少年的聲音撕心裂肺,他滿腦子空白地追着,不知多少次跌倒……

淚水湧上了雙眼,他混在人群裏,雙眸通紅。接着是劊子手朝大刀上噴上一口濁酒,他抹了抹嘴角,手起刀落。“咚咚咚——”人頭落地的聲音不絕于耳,哭聲喊冤聲此起彼伏。

“大哥!”

鎖鏈互相碰擊的聲音傳來,他已然身處于黃沙之上,口幹舌燥,目眩神迷。兩個瘦弱的身體依偎在一起取着暖,下一瞬那個摟着自己肩膀的人被拖走,自己想要去将他拽回卻被挑了手筋。

“二哥——”軟塌塌的手腕根本用不上力,想過去卻仿佛被山壓着,只能滿眼猩紅地聽着兄長的聲音變得嘶啞,眼睛變得暗淡。

原來端莊俏麗的母親哭着抱着自己二子漸漸沒了溫度的身體,她用盡畢生所學也沒能留住這個本就體弱的孩子的命。

幹枯無力的手指貼上自己的臉,她嘴角的紅色的液體止不住地掉落,嘶啞的聲音如同從地獄爬上來的怨靈,一遍遍說着“錦兒,你是我榮家的孩子啊,是我榮家的兒郎啊……”

清冷的夜,麻木的人,只有磕頭的聲音一聲賽一聲的清晰。渡鴉橫飛,跨過黃沙上孤寂的靈魂,任這可憐人溺死在情緒。過去的無憂歲月猶在,只是再擡眼,就剩了兩座矮矮的墳。

那些個趾高氣昂的蠅糞點玉之輩在自己的刀下痛苦地沒了呼吸,那是個沒有星星的夜晚。孤身一人,利刃一把,朝着距離十萬八千裏的皇宮前行。

雨天泥坑中,兩個渾身狼狽的人對視,他不敢相信眼前這個滿眼鋒芒的人是京城裏餐後讨論的傻皇子,他也不敢信這個渾身戾氣滿嘴皇帝必死的人會是京城最驕傲無憂的榮三郎。

“阿錦……”“錦叔……”“榮滄!”

枯井,戰場,朝堂,淚水……無數場景在大腦裏盤旋。

兩行清淚在夢中悄然滑落。

窗外漆黑一片,窗內床上的人慢慢張開了眼睛。腰有些僵,只能緩緩坐起身,無目的地盯着淺駝色的牆面半天才清醒過來。

被淚痕牽扯着的臉頰還有些發緊,這一覺并沒有讓他放松,他的心情反而變得更沉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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竟然真的想起來了一些嗎?

他一邊收拾床鋪一邊胡亂想着:我是到底誰?是隙間給人算未來過去的錦書先生還是家破人亡,只能眼看着父兄被殺的榮滄?

我近期在幹什麽?準備造反為榮家報仇?不對,那些都……都過去了,成歷史了,我現在是隙間的錦書。

那我現在在幹什麽?盯梢吧。盯誰?一個碎片,名字太長忘記了,總之在秦雲雁身上。秦雲雁是誰來着?

記憶碎片閃爍。城樓之上,黃沙飄揚裏身着素衣的男人看不清臉,真摯地捧着自己的手,發誓奪回江山還榮家一個清白。

最近的記憶裏,男人撫着自己的脖子讓自己別去和“複皇”組織裏的人接觸。

兩個身影逐漸重合,又被錦書強行從中間撕扯開。

那個身影已經死在了幾百年前,秦雲雁只是任務對象,一個相處着比較舒服的人。

錦書想得有些失神,作為榮滄的這份記憶太重太重了。哪怕只是一個畫面都牽動他的心弦,但過去的一花一草、一紙一墨都已化成灰燼,他做什麽也無法改變那些已經載入史冊的內容了。

心髒絞似得痛,他趕忙轉移自己的注意力,好不讓自己被悲痛淹沒。

秦雲雁是不是在查“複皇”組織的事?錦書也不知道還能想什麽,只能把注意轉移到秦雲雁身上。

有時間幫他解決一下吧,不然有些對不起他。

我記得“複皇”組織的賊首就是和錦書長得很像的那個吧,叫什麽來着?這不重要,反正他把自己當成了顧末,那他就和顧末一個下場吧。錦書的神色狠了幾分,手上的被子被他攥得全是印。

派個卧底還得找個跟自己相像的,生怕雲雁不知道“錦書”是誰派來的。這倒是比顧末蠢。

害得我還用那張別扭的臉用了兩年。

收拾完床鋪,他便打算下樓換換心情,正好肚子也叫了。

錦書揉揉肚子,找了套休閑衣裳穿上,溜溜達達要出門去。

前腳剛踏出門框又退回,回首踱到卧室門前,拿起風鈴又系在褲腰帶上。

又想到了什麽,把牆上的扇子也拿在了手中。這要是讓莫琅看見得吐槽他一句事多。

客棧裏照樣是沒什麽人,幾個雞毛撣子不務正事,在空中打架,落了一地雞毛。莫琅也不管它們,自顧自算着賬本。

錦書一直不明白就那點賬有什麽可算的,他溜溜達達地走下來,看了一圈沒看見新人,有些好奇。

“現在臨時工的待遇這麽好了嗎?你竟然不壓榨員工了。”他用一種很誇張的語氣說着,成功獲得了莫琅的一個白眼。

莫琅回應:“廚房呢,他不是臨時工。”

錦書聽到“不是臨時工”時明顯怔了一下,用驚詫的眼神看向莫琅“認真的?”

“認真的。”他很堅定,錦書很少見這個假正經眼裏這份真實存在的鄭重。

“啧啧啧。”錦書湊到莫琅跟前,趁其不備,拿扇子敲一下他的頭,沒等對方反應過來,蹿到了房梁上。

底下一堆掃帚打在了錦書前一秒所在的位置,莫琅顯得有些惱怒“你有本事打,你有本事別跑啊!”

“你個萬年老光棍竟然開竅了,這不得敲一敲看看是實心還是空心,萬一是被蠱蟲啃沒了,我還得大義滅親。”錦書站在房梁上,居高臨下板着臉一本正經地說。

下面莫琅讓掃帚們歸位,陰陽怪氣地回怼着:“我又不是你,是誰剛來我這兒的時候要記憶沒記憶,要錢沒錢,連七情六欲都被抵押出去了?”

“掀老底是吧?行,你的黑歷史我也知道不少,看看咱倆到最後誰最丢人。”錦書攤開扇子,作勢要學說書先生,講他個天翻地覆。

可沒等他說個一二三四,就被看似輕飄飄的一腳踹下了房梁。

回頭看。

一只黑灰色相間的貓悄然出現在房梁上,淡綠色的眼睛半眯着,像是剛睡醒。

它優雅地收回爪子,慢悠悠地理了理毛,喵了兩句。

雖然是貓語,但它的意思卻直接出現在下面兩個人的腦海裏。“剛回來就這麽鬧騰,在外面演戲憋瘋了?”

這邊錦書也沒有想象中的摔在地上,他在空中輕盈地翻了個跟頭,腳尖點地,穩穩當當地落在地上。

他倒沒生氣,反而驚喜地打了個招呼:“呦,靂老板也在呢,您也中間休息回來待會兒?”

“喵嗷--”回來鎮場子,前一陣有人趁莫琅休眠來搗亂。

錦書面色一沉,剛才調笑的情緒一下子就收住,冷聲問:“那個新來的搞的?”

沒等貓回答,莫琅就拎着根胳膊粗的毛筆砸在了錦書頭上,疼得他“嗷”了一聲。

“別瞎猜,我家秦撫可沒啥壞心眼,他還是主要對敵力量呢。”

錦書揉揉腦袋,眼神刀嗖一下就甩了出去。“老莫,你別以為你是病號我就不敢動你……”

這倆人你給我一扇子,我拿筆毛糊你一臉瞎鬧起來,房梁上貓打個哈欠,慢悠悠地走到木梁的一頭,穿牆而過。

“行了,你想讓我給你找什麽?”錦書頭發都被鬧亂了,他的靈體仍是長發,不像錦書那副身子的短發那樣好打理。

兩人都止住了手,邊收拾自己的儀表邊有一搭沒一搭地聊天。

在隙間基本上每個靈體都有自身天生就帶的一個特殊的能力,或者可以說是異能。

錦書的異能是查過去現在未來,對已經發生的事就像一個記錄清晰的檔案館,能很清楚,對未來的事模棱兩可,時靈時不靈。

這異能倒是和他本身極準的直覺互補。

以前在客棧擺過攤,人稱“錦書先生”,來找他算未來的大部分就是想求個心安,找過去的也是想有個歸處。

偶爾也會有人找他幫忙找人、找東西。

當然找人找東西的基本上是他的朋友,畢竟找他發動一次異能挺貴的。

莫琅重重地嘆了口氣,搓了搓皺着的衣服,道:“幫我看看秦撫什麽時候能恢複記憶。”

“合着你把他留下的時候都沒背調清楚嗎?”錦書問道。

也是知道錦書是為了客棧一番好意,莫琅沒有為秦撫辯解什麽,只是淡淡反問:“當年你留下的時候不也是失憶狀态嗎?”

“那倒也是。”錦書自知理虧,沒有繼續說什麽。

錦書揚起折扇,在莫琅的注視下折扇扇骨散開,化作一根根拖着長長尾焰的星辰繞着兩人旋轉,扇面如水波般蕩漾開,一幅幅畫面在錦書眼前飄過。

不一會兒,扇子恢複了原樣,錦書嘆了口氣:“沒有這個未來。這個答案你早就知道了,不是嗎?”

沉默蔓延開來,莫琅只覺一陣無力,連呼吸都沉了幾分。

錦書把大廳留給了他,到廚房找秦撫聊天。

骨頭湯的香氣飄滿了廚房,乳白色的湯汁讓人垂涎欲滴。

秦撫靠在廚房的竈臺上,不知在想些什麽。

“又見面了。”錦書先打了個招呼。

見秦撫沒理他,錦書拿了個幹淨的勺子舀了勺湯。

那邊剛要阻止,他這邊就先喝了下去,咂咂嘴,果然美味。

秦撫有些生氣“外面可以點單……”沒等說完又被錦書打斷:“我不喜歡囚靈樓。用這怯靈豕炖的湯,對靈體大補。你倒是用心。”

聽了這話,秦撫的臉色反而變好了,接着又堆上了埋怨:“你都發現了,他卻……”

他把臉別到一半,顯然生起了悶氣。

“你記憶是什麽時候恢複的?”錦書也不跟他廢話,單刀直入。他對眼前這個小夥子的認識不多,也沒什麽可以繞彎的

秦撫愣了幾秒,接着看向錦書的折扇,問:“你的能力?”

“嗯。”錦書點頭,靜靜等着下文。

“你知道我的能力是什麽嗎?”秦撫自嘲地笑笑,抽出腰間別着的匕首,沒等錦書反應過來,就迅速地在自己手臂上劃了一刀。

一瞬血出,一瞬止住。

看着那傷口愈合得迅速,沒一會兒連疤都不剩了。錦書腦袋裏蹦出兩個字:自愈。

這在隙間可說不上什麽好能力。雖然受傷能迅速恢複,但沒有什麽攻擊能力。要是被有心人抓住,怕不會被當成實驗體或是……

據他所知有一個挺有錢的聚居地就有一個自愈能力極強的實驗體,該不會……

錦書仔細打量了一下眼前這個人。

臉上天生一副好皮相卻嘴角下扯,一身休閑裝穿得幹淨,袖子卷起來露出小臂,白皙細膩的皮膚上幾個可怖的傷疤是那麽刺眼。雙臂抱在一起,俨然一副警惕的樣子。

以這人的自愈能力得是多嚴重的傷啊,現在還有痕跡。

看看年紀也不過十六七八,脾氣雖然狠戾卻仍有些少年心氣。不會隐藏自己,也不會怎樣與人相處。好懂得很,像一張不會隐藏自己的白紙。

錦書的語氣一下子就放軟了:“聊聊?”他想起剛恢複的記憶裏自己失去一切的時候,也是這般年紀。

可能是眼前這個人能一下子發現自己的用心,也或許剛才貓過來說了什麽,再或者純粹是想找一個人傾訴。秦撫左一句又一句地傾訴着自己的故事。

錦書慢慢聽着,慢慢拿自己當例子安慰着這個孩子。

當這個孩子最開始說到自己是怎麽毫無記憶滿身血跡,狼狽地來到客棧時,錦書就說自己第一次到這客棧時的樣:

當時錦書在囚靈樓幹活,想走,那裏的黑心老板要求交上一件自己最重要的東西才讓走。錦書當時身無分文,也不知道自己的異能是什麽,只知道自己有一份情需要還。老板就拿走了他的七情六欲。

他本來就失憶,失去感情後更是連原本那種“我要回去,有人在等我”的感覺都沒有了,只能像浮萍一樣游蕩在隙間內,後來幸運才來了客棧。

當這個孩子說自己有個姐姐為了保自己的平安,被逼着跳入隙間的時空黑洞裏。錦書就說自己新回憶起的:

自己全族都因為莫須有的罪名被新皇處理了,當官的和十六歲以上的都被斬首,女的入官為婢,男的邊關流放。

爹媽和兩個哥哥都死在自己面前,妹妹死前連面都沒見上。

……

到後來秦撫邊哽咽邊感慨:“你這也挺慘的。”

錦書過來人似的拍拍他的後背:“彼此彼此,在這隙間客棧幹過的都有點故事……你為什麽不告訴老莫你已經想起來了這件事呢?”

秦撫小心翼翼地回答:“我怕他嫌我麻煩,不要我了。”

錦書心道:莫琅你這平時都這麽對小孩的啊,把人家擔心成這樣。瞥了一眼門口,看到一個鬼鬼祟祟的身影。他怒氣不該:“莫琅你也別只在外面偷聽,過來安慰安慰小孩!”

接着不等回答,就閃身出門并把莫琅一腳踹了進去,自己翻身上了房梁。

隙間客棧的房梁上面是一片很開闊的空間,天花板仿佛被無限拉遠,根本摸不到頂。

這裏很安靜,很适合放空自己。

錦書靜靜發着呆,沒有了剛才從容的姿态。漸漸地,在不知不覺間他的眼角蓄起了淚水。

身邊有一個溫乎的軀體靠近,轉頭一看是貓悄無聲息地坐到了他身邊“在想什麽?”

他抽了抽鼻子,眼前一片朦胧,道:“我的家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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