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3 埋葬

埋葬

我在焦慮之中入眠。

因為過于思念哥哥,我整晚不斷回憶在美國老宅時的生活。我是如何在溫馨的獨棟別墅裏爬上爬下、在窗外是稀疏山毛榉的卧室中醒來、端着香噴噴的煎蛋去地下室看哥哥。面對哥哥癱軟的身軀、頭發和渙散的眼神,我很享受在地下室陪他的每分每秒。

不知不覺中,我在思念中昏睡過去。我做了一個熟悉的夢。

我的眼前是一片漆黑,但我被潮濕松軟的填充物包裹着,竟讓我久違地有種安全感。我聞到若隐若現的土腥味。我的身體還是很痛,但是這疼痛仿佛被打散了,從很遠的地方緩緩傳來。對,雖然我看不見自己的軀體,但我能感覺出我占據了很大一片面積。我好像是一個巨人,腦袋距離腳底有幾十米那麽遠。

早上,我被鬧鐘叫醒。

我睜眼看到晨光曦微的卧室,久久無法從夢中回神。

其實我已經隐隐約約察覺到這不是一個夢了。哥哥失蹤之前,我夢中流淚,醒來看見被困在地下室的哥哥臉上有淚痕。那個夢實際上是我進入了哥哥的意識,只是我實在不願意承認。

一想到夢中我所感到的疼痛與孤獨是哥哥的真實感受,我寧可親手殺了他。

轉移意識的感覺很微妙。過去,我只有在死去時才能離開身體,朦朦胧胧地在隧道中爬行。但是哥哥跟我建立了奇妙的連接,我可以直接找到哥哥意識的入口,在兩人都活着時往返在兩具身體之間。

只是,哥哥的身體虛弱,也分辨不清自己的位置,我還是不知道哥哥在哪兒。

烏洱姆之前說,身體的意識會沖散我原本的意識。我終于理解了,哥哥自身的意識仿佛是包裹着薄膜的生雞蛋,意識是一個實體,可以流動但确有隔斷。當我進入哥哥的身體時,我接觸到了那層薄膜,我小心地将我自己與哥哥分離開。我試圖“探入”哥哥的意識,從記憶中讀取發生了什麽。但是可惜,可能是距離太遠,也可能是哥哥本身的意識不夠強烈,我什麽都沒有讀取到。

烏洱姆送我去學校,我們一路上都沒有說話。

到了學校後,我決定打電話跟報社了解詳細情況。因為時差,報社的編輯又很忙,我打了兩三輪才得到更多的線索。哥哥失蹤前穿着一套灰色的舊睡衣,尋人啓事放了睡衣的照片。有人在鎮子附近找到過睡衣的碎片。當然,沒人做過檢測。

如果我回家去看看,或許會有新的發現。

“還有多久放假啊?”午飯時,我不經意地說了一句。詩芬尼斯正在我對面吃三明治,擡頭看向我,略一思索後說:“假期還早呢...不過商學院月底有一門概論課要結課了,那之前有一個星期的複習周,我的同學們在商量着出去旅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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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問詩芬尼斯:“真好啊,你有什麽安排嗎?”

“可能也會出去玩幾天吧。”詩芬尼斯說得很漫不經心,并不期待假期,“怎麽了,你也想去旅游嗎?”

“嗯,我想回一趟家。這麽一想,最近的課程不忙,我完全可以請一周假。”

“請假回家,這麽急?”詩芬尼斯不解地問。

“其實,我有一個哥哥......”

這是我第一次跟別人提到哥哥,開口之前我聽到自己劇烈的心跳聲。詩芬尼絲是特別的...當她向我坦言家庭,我發現對她撒謊是一件痛苦的事。我有種直覺,詩芬尼斯可以理解我。如果我向她傾訴,就不用繼續一個人承擔。

“你昨天問我是不是獨自被收養的,并不是。這事兒還挺難開口的......”

“別介意,你想說什麽就說什麽吧。”

我點點頭,“我哥哥卧病在床很年了...我收到錄取通知書後,烏洱姆提出要跟我一起過來。我想到哥哥照顧不了自己,本來決定留在本地讀大學。”

“可以理解。你們的養父跟你們沒有血緣關系,他大概不願意照顧病人。後來呢,為什麽你還是過來這邊了?”

“因為我哥哥突然失蹤了。”聽到這,詩芬尼斯顯然很吃驚,向我确認:“等下,你說的是‘消失’的意思嗎,人,突然不見了、沒回家?”她一時間對自己的英語很不自信,連筆帶劃地說。

“可是,你說哥哥卧病在床,那為什麽要帶他出門呢?帶他出門的人不知道他在哪兒失蹤的嗎?”

“你別着急...”我苦笑道,“我是在某一天早晨發現哥哥不見了的。明明前一天晚上還在家裏,第二天早上就不見了,沒留下任何痕跡。我立刻沖出去找,附近沒人有他的消息。我們還在報社發了尋人啓事。”

“報警了嗎?”

“這個...你知道,哥哥他病了很多年,情況有點複雜。”我欲言又止。在我家,不願意找警察辦案的人有很多,有案底、偷渡客、瘾君子這些不太幹淨的人到處都是。詩芬尼斯可能也往這方面想了。“在家裏失蹤的...難道是入室綁架嗎?”

我搖頭:“我什麽都沒聽到,而且也沒收到勒索信之類的...我們并不是那種有錢人家。我當時也是這麽想,烏洱姆就住在一樓,離哥哥最近,可是他也說什麽都沒聽到。”

“這樣嗎......”詩芬尼斯呢喃。此時我們倆都沒了食欲,她把手臂支撐在桌子上,低垂着眼睛。“我很抱歉聽到這些......你一定很受折磨。哥哥生死未蔔,卻只能每天等着他回來......天啊,光是想一想我就要瘋了,我完全不知道......”

我沒想到她如此感同身受,于是連忙把報社給的線索告訴她,我可不想讓她一起擔心。“但是我收到了好消息!你看,昨天跟你聊過之後,我給報社打電話,他們說有人發現了哥哥失蹤時穿着的衣服。我想,我回家一趟的話,就能确認了。”

“你打給報社?”詩芬尼斯憤慨:“有線索,他們不是應該第一時間打給你嗎!”

“據說他們打給過烏洱姆,只是烏洱姆沒有告訴我。”

詩芬尼斯不知想到了什麽,臉色由紅變白、轉瞬變成十分後怕的青色。她突然攥住我的手,狠狠攥住:“蘇珊娜,立刻搬到宿舍來住。不要再回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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