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0 一聲嗚咽
一聲嗚咽
第四天......有點記不清了,應該是第四天吧。
我們繼續往西北走。我每晚都會進入輔導員的意識确認路線,我很有自信我們越來越接近大部隊了。這份自信應該是支撐着我們走下去的唯一動力了。
今天,關雎洲和曹二狗的精神很不好。
關雎洲是因為傷口化膿,曹二狗可能是因為一直都沒有吃飽。
我們中途停下來很多次,坐在地上休息。休息的時間一次比一次長。在我的路線裏,大部隊繞山而行,而我們走直線翻山越嶺去跟他們會合。這個交叉點臨近了。按照正常速度,再走兩天就能彙合。但是繼續拖下去,彙合點會被無限拖後。
我不停地鼓勵他們,在相互扶持中走過了一天。
晚間,我照例給關雎洲清理傷口。曹二狗把挖到的白樹根煮熟充饑。我們将最後一點幹糧吃掉,饑腸辘辘地睡去。
第五天,我們翻越一座光禿禿的山。如果能在今天之內越過山,再走一天就能見到大部隊了。
我很激動,這不光是我們努力的結果。我作為輔導員,極力為三名失聯的偵察兵發聲,大部隊也放慢了速度等我們。
可惜,爬山太費體力,我們餓了太久,血糖偏低,運動稍微激烈一點就心慌出汗,不得不經常休息。到達山頂時,天已經黑了。
曹二狗有氣無力地煮了點樹根,吃過之後原地昏睡過去。我很擔心他就這樣一睡不起。但是我必須強打精神給關雎洲處理傷口。
值得欣慰的是,關雎洲的傷口創面幹淨,有逐漸愈合的趨勢。
我給他包紮的時候,有一兩滴水滴到布條上。我擡頭看,他竟然哭了。
“怎麽了,弄疼你了?”我慌忙說。但關雎洲狠狠搖頭,“都怪我......受了傷,拖慢你們進度......要是沒有我,你們兩個早就跟大部隊彙合了......”
我想安慰他,但關雎洲按住我的肩膀繼續說:“被俘虜的時候...我太害怕了,我的爹娘、阿公阿嬷、還有3個哥哥,被拴着繩子在城裏跑、供他們槍殺耍樂......我害怕、我也變成那樣、還不如當場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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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終于知道,關雎洲是大屠殺的幸存者,被部隊收養,沒有親人。所以被抓時他失控發狂,誓死不當俘虜。
但我突然想到,他之前要我給家裏人寫信,那些信又寄給了誰呢?
可能是察覺到我的疑惑,關雎洲伸手進懷裏,摸出一張薄薄的信紙。“我騙了你,長勝哥...我想讓你在紙上寫我的名字,我就能一直收着了......”
如果他直說,我肯定義不容辭地給他寫一整張紙。他借口幫大家寫信,應該是覺得他自己不值得吧。
他在說話的時候,眼淚一刻沒停過。這小子還有力氣哭,看來很有精神嘛。
我很久沒吃過鹽了,盯着那些淚水,心裏冒出“不能浪費”的想法,貪婪地舔了幾口。鹽的鹹味真不錯,我細細品位,關雎洲卻吓了一跳,臉頰騰地紅了。
我還想再舔,關雎洲推開我,緊張地與我對視。片刻,他支支吾吾地說:“長勝哥...我們之前說好勝利後再給我的東西,我能不能現在就要?”
“行啊。”我敷衍地說。再給我嘗嘗鹹味啊......
下一秒,我身上一熱。關雎洲從正面緊緊地擁抱了我。他的身板比我小,像不懂擁抱為何物的八爪魚一樣鉗住我的上身。
我也用雙手溫柔地抱住他,輕輕拍打他的後背。如果我們能在這個擁抱中睡着就好了。我以長輩擁抱孩子的方式擁抱他,他似乎不滿意,抱得更緊了。
我知道,他是以擁抱情人的方式擁抱我。
我是被曹二狗喊醒的。
醒來時,曹二狗跪在地上,向着一眼望不到底的山崖下大喊關雎洲的名字。
我的懷中空空如也,太陽穴生疼,四周都看不到關雎洲的影子。太陽剛從東邊山谷裏升起來。得趕緊去追大部隊了。我的思維突然運轉遲鈍,只剩下這一個執着的念頭,對眼前的慘狀視若無睹。好像從這一刻起,我失去了感受情緒的能力。
“這小子!這小子的幹糧一口沒動!他是吃了秤砣鐵了心要走啊——打一開始就沒想活着!”曹二狗抓着一包幹糧哭喊。
“那就不等他了,快走——快給老子下山!”我的身體就像上了發條的人偶,粗暴地拖拽着曹二狗下山。與我相反,他任憑悲傷爆發,幾乎是連滾帶爬地被我拖走。我們都清楚,如果今天追不上大部隊,我們都會失去活着的動力。
中途,我把關雎洲留下的幹糧分成兩份,塞進曹二狗和我自己嘴裏。
渾渾噩噩地趕路到黃昏,我們跟大部隊彙合了。
這是我們六天以來最期盼的事,終于到勝利會師的時刻,我卻只覺得他們吵鬧。
後來,我跟曹二狗一同被編入新的小隊,我倆相互關照着挺過好幾次戰役。我們誰都沒再提過關雎洲。
一年後的某天深夜,曹二狗突然腹痛難忍,捂着肚子弓成蝦米。醫療兵摸了摸,說肚子裏面都堵出硬塊了。我很震驚。歸隊以來曹二狗變得格外珍惜糧食,偷偷把幹糧藏到兜裏,自己挖一些樹根塊莖充饑。我知道他是餓怕了,也曾制止過幾次,但他就是忍不住。直到這些消化不了的垃圾把他的腸子撐破。
曹二狗慘叫了一晚上,神智清醒時就求我一定要活到勝利那天,替他和關雎洲看看和平的世界。天亮時他便斷了氣。
我竟完全不感到悲傷,面無表情地幫忙挖墳把他埋了。
很奇怪,在我的記憶中只有忍饑挨餓的那六天是鮮活的,此後我只能看到黃沙和屍體。我像肉盾一樣沖鋒陷陣,卻都奇跡般地活了下來。
我從未想過要在這個時代停留五年。
日複一日。
總司令把大家彙集在廣場上,讓我們向國旗敬禮。
萬籁俱寂,只有一個帶口音的嗓音在宣讀着一些誓詞。我忍着陽光的刺痛眯眼望向主席臺,看到那個場景竟跟歷史書上一模一樣。
看吧,我沒有騙你們。
軍隊收編了,我接到通知光榮返鄉。臨行前,班長交待說槍要上交。
我打包好行李,細細擦拭配槍。仔細想來,這五年,它兢兢業業地履行職責,沒有一次炸膛,沒有一次啞火。我們一起難道不是高效的殺人機器嗎?殺敵,吃飯,睡覺,我好像只是在重複這些行為。返鄉之後,我該幹些什麽呢?
對了,我要回去種地娶媳婦、養雞養鴨帶娃長大,逢年過節給鄉親寫春聯,就像以前說好的那樣。
跟誰說好了?
如果我堅持在勝利之後才給關雎洲擁抱,他是不是也能挺過來?
如果我攔着曹二狗吃那些垃圾充饑,他是不是能一直健健康康的?
歸根結底,如果沒有遇見我,他們就不會受奈亞的詛咒牽連而死于非命。
這把槍是我僅剩的隊友了。
我張開嘴,自然地含住槍口,扣動了扳機。
它一如既往地可靠。
近距離聽槍響并沒有多猛烈,仿佛是整個世界嗚咽了一聲,然後陷入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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