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4 初見

初見

我記得這座小屋。

狹窄卻溫馨的小木屋，窗棂長滿青苔。一樓有拱形的壁爐，木質樓梯環繞牆壁，連接到二樓的卧室。傾斜的天花板開了天窗，到夜裏星光灑滿床鋪。

在餐桌旁的椅子上坐着一個類人生物。它血肉外翻，血管遍布的透明薄膜下，長滿眼球和膿塊。在它面前的餐桌上，是生态缸崩塌後的碎片。

我坐在它身旁的椅子上。

怪物身上撕裂數道傷口，傷口深處似乎有尖牙。從它身體裏迸發出怪叫，它的觸手伸向我。

這次我沒有退縮，我伸手撫摸那些傷口。

“奈亞詛咒說，我會一個一個失去所有我愛的人。”

“你也是其中之一啊，烏洱姆。”

觸手突然停止了動作。不，我從來不覺得他會傷害我。

那些我失去的人們，有人死去了，有人與我反目。我現在發現，仇恨是比死亡更深的失去。

這幢深山老林裏的木屋曾經是烏洱姆和蘇珊娜的樂園。我不知道在我仇恨他的這段時間，他獨自在這裏等了多少年。

可惜回家的不是蘇珊娜。

蘇珊娜是我的一部分，我卻不是蘇珊娜了。因此我對他的愛減少，恨也消弭了。

怪物的觸手萎縮，體表從我觸摸的地方開始剝離。一層層血痂從他身上掉落。

外殼剝落，一個身穿白西裝的漂亮少年坐在我面前。他臉上的小醜油彩融化，随膿血一起流淌蒸發。

他的體格纖細修長，下颌是青少年特有的小巧輪廓。他淺金色的卷發在朝陽中散發光暈，發梢還殘留一點污漬，他雙手捋過發梢将污漬抹除，同樣淺金色的雙眼充滿雀躍地看向我。

“原來你是這副樣子。”

烏洱姆微笑道：“您終于不再懷疑鄙人了。”

“因為我知道沒人能真正摧毀我。奈亞很強，你也是，但我也不差。”

“太好了，恭喜您！”烏洱姆誇張地鼓起掌來，“您是過去所有群體意識中，唯一一個成長到這種程度的。”

“過去所有？對了，我第一次見到你的時候，你好像以前就認識我。”

“是的。您曾經交代鄙人把真相講給後來的您。這是一個很長的故事。噢，您要喝點什麽嗎？鄙人去泡茶。”

“等等。”我制止了他，“我去泡茶。我以前為了給你留面子沒有提，你弄吃的都太難吃了。”

他生活的維度沒有光，是寒冷的永夜。多維宇宙壓縮成迷宮，越靠近中心的宇宙越簡單和原始。他在迷宮內外穿梭，縱橫時間，偶爾見證某個龐大星系的誕生或隕落。

這其中也誕生過許多文明，他們的光輝燦爛對他來說轉瞬即逝。滄海一粟，他說，像是死寂宇宙中的光點，太微弱了，有時候你都不确定是不是真的存在過文明。

有一次，當他穿梭在五維宇宙，似曾相識的光點閃過。他決定追随光點，近距離看看這個渺小的文明。

光點引領他來到十分中心的位置，這麽蠻荒的宇宙他很少涉足。

然後，光點迅速降落，降落進時間、降落至三維、降落到一個粒子排列致密的個體身上。

“嗯？這兒怎麽有個孩子？”

夏日晴空，穿黑色連帽衫的男人坐在自助販賣機旁，手中拿着罐裝咖啡。男人擡起頭，那是個皮膚蒼白、死氣沉沉的男人，男人雙頰深陷、眼袋烏青，似乎全靠咖啡吊着一口氣。

從自動販賣機後面憑空走出一個男孩。他看起來六七歲大，穿白色衛衣和休閑褲，紅潤的小臉肥嘟嘟，淺金色卷發，同樣淺金色的眼睛四處張望。

“怎麽回事？我在五維宇宙追蹤到你，怎麽會投射到三維宇宙？”

男人聽到他的話，放下咖啡罐子走過來，“咳咳，這熊孩子，還沒有我腰高呢，瞎說什麽大話！”

男孩肉臉被他揉搓變形，“你看到我是個孩子，是因為我是通過你的意識來到這裏。你對我是什麽印象，我就是什麽樣子。”

“是嗎，那你變成哥斯拉看看？”男人蹲下來，與男孩面對面。他嘴角帶着戲弄的笑，眼裏卻是深深的疲倦。

高維宇宙沒有哥斯拉！不過這不重要，男孩被第一次見到的晴空和喧嚣的街道吸引住了。這裏太鮮豔、太活潑了，他被男人的意識塑造成同類的樣子，此刻迫不及待要去湊湊熱鬧。

等等，這裏散發出一股怪異的味道，大部分來自這個羸弱的男人。

男孩視線又轉向他：“你是奈亞...西索諾斯...烏布...的眷族？”

男人聞之色變：“那個發音...你竟然知道？咳咳咳、你，咳咳，你是什麽？”男人劇烈咳嗽起來，好像病入膏肓。

“我是邬蔔吉翁...垂塔...烏姆雷斯...菲比...”

“好，好了！我聽不懂你的發音！咳咳咳！”男人一手握拳錘擊胸腔，總算鎮靜下來，“就叫你‘烏洱姆’吧！我相信你是高維生命了。我不是奈亞的眷族...不過大概也快了。”

“我對高維生命可沒有好感，咳咳咳、不過，你是我遇見的唯一能正常交流的。”男人神色嚴肅，“聽着，烏洱姆，你既然也是高維生命，你知道殺死奈亞的方法嗎？”

“三維生命不可能殺死奈亞。”

“我被奈亞的游戲毀滅了一次又一次，這可不是我想要的回答。而且你錯了，我也不是三維生命。”

男人伸出瘦弱的手臂，正好将遠方街道上的人群包攬其中：

“我是人群産生的群體意識。如你所見，這裏是邪神的游樂場。我的同類像玩具積木一樣被邪神肆意擺弄，有人崩潰瘋狂、有人轉而崇拜邪惡，人群的精神世界岌岌可危。所以我作為防禦手段誕生了，就像身體受傷時釋放出的免疫細胞。”

“奈亞設計出這些命運的游戲折磨人類，他想讓所有人都活在對他的恐懼之中。但只有還有一個人類反抗他，我就會不斷産生、咳咳、咳咳咳！該死，我的時間不多了。”

“你被污染了。”烏洱姆略帶憐憫地看着男人：“高維可以随意幹涉低維。我見過很多昙花一現的文明，都是毀于奈亞之手。你也會被他毀滅。”

“只有還有人在，我就不會真正死去。我怕的是有一天我連自己存在的意義都忘記了。在那之前，我會不計一切代價去對抗奈亞。”

烏洱姆的眼睛亮了起來，這異想天開的計劃讓他心生好奇，也對這些昙花一現的生命升起一絲敬畏。面前的男人一腔孤勇奔向深淵，以肉身鋪路，腐草之熒彙聚成群，竟揚言要在深淵中燃起火炬，照亮後來者的歸路。

他是無知者無畏，還是了解所有殘酷的真相之後依然堅持奔赴？

這個脆弱的群體意識最終能改寫規則嗎？

“...我想留下來看看，就讓我、不，鄙人成為您的見證者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