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 旺夫

第35章 旺夫

孟府。

因着秦牧今日早朝上參本孟躍的結黨營私, 孟府書房這會兒顯得氣氛凝結,雖然最後梁文帝反而是斥責了秦統領一番,但那麽一個礙眼的人一直蹦噠, 大家還是害怕孟躍會生氣遷怒。

正沉默着,上方傳來孟躍的笑聲。

“這秦牧, ”他笑着搖頭, 聲音聽起來并沒有太多惱怒,“怎麽喜事将近火氣還這麽大。”

他一臉笑意地說完,才看向旁邊一直品着茶的裴景:“說到這個, 玄知你倒是捂得夠緊的。婚事也将近了吧?原本我還想着讓七姑娘做我孟家長媳,結果被你捷足先登了。這喜酒我可要多喝幾杯。”

他開玩笑般打趣, 衆人的目光也是看了過去。

裴景将手裏的茶杯蓋好放到了桌上,才不緊不慢開口。

“還請閣老不要見怪, 下官一介只知厮殺的莽夫,如今年紀大了, 遇着喜歡的,自是要抓緊一些。”

聽聽這說的, 孟躍一時間沒一點脾氣了。這是在讓他念着這麽多年的功勞份上, 別計較呢。還年紀大了,那自己還能真的再搶過來嗎?

他也是有些無奈。

之所以選擇林嬌,孟躍是有考量的。且不說與林錦正的情誼, 他也确實喜歡那女娃。嬌縱但識大體,單純傻氣但大事上不會糊塗,承安娶了她, 既不會被拿捏, 也不至于做出愚笨之事。

當然,也還有更重要的原因。

将來若真是登上了那個位置, 林嬌的身份完全足以匹配,承安也不用擔心外戚之事。

孟躍看了一眼孟承安,沒錯過他眼裏一閃而過的不以為然。

真是孺子不可教。

“感情之事,原本也需要幾分緣分。”孟躍說完,像是累了,揮手遣退了衆人,“沒什麽事大家都回去吧。”說完又叫了裴景,“玄知,我們很久沒有切磋棋藝了,你留下來。”

裴景其實從一開始就沒動。

聽了他這麽說,也只是微微點頭:“是。”

衆人開始三三兩兩地撤去,孟承安出門之前,特意看了一眼裴景,那人目光淡然,別說對自己,連對父親,都是一副榮辱不驚的清高模樣。

他想不明白,父親向來多疑,為何裴景這種手握兵權之人,他卻獨獨信任有加。待他掌權之日,絕不會允許這樣的人存在。他心裏閃過這樣的想法,轉身離去。

不多時,下人已經為屋裏的兩人擺好了棋盤。

若論這一世,裴景的棋藝與孟躍大概是旗鼓相當,但若是加上上一世的記憶,他贏孟躍還是有七成把握的。

但裴景的棋風向來鋒芒內斂,棋盤上已經落下大半的子了,他也還是不溫不火,既沒有自己贏,也沒有讓孟躍贏。

孟躍盯着這謎一樣的棋盤看了半晌才落子,同時呼出一口氣:“跟你下棋,當真是越來越沒意思了。還不若你年輕的時候,至少有個血氣方剛的樣子。”

這個“年輕的時候”讓裴景的動作停頓片刻,而後懸在空中的手轉了個彎落在旁的位置。

“下官現在,也挺年輕。”

這小小的不滿讓孟躍笑了出來:“不是剛剛說年紀大的時候了?”

他一低頭,發現裴景這麽一落子,方才不甚明朗的棋局,也終于能看清了。

果真是在自己之上。

“玄知。”孟躍斂了斂神色,“承安這個孩子,你怎麽看?”

他也知道,對于心知肚明的人來說,這個問題,多少是逾越了。往後想想,若是起事成功,這問的就是儲君,誰敢非議?

裴景也沉吟了片刻。

“雖還不及閣老的高瞻

遠矚,但亦是人中龍鳳。”

這誇得,九成都是敷衍了,唯一的那一成真心,是用在誇孟躍上。

孟躍嘆了口氣:“我老了,玄知你還年輕,他将來,還是倚仗你得多。”

屋裏沉默了很久後才終于聽到裴景的聲音。

“下官自當竭盡全力。”

***

陸思明的事情,讓林嬌一連幾日郁郁寡歡,哪怕是綠莜已經打聽到他現在已無大礙,到底是民間傳聞,她也不能徹底放下心。

直到與裴景赴約,她心情才好上一些。

途中,她在馬車裏無意中聽着了外面敲鑼打鼓的聲音,一掀開車簾,是官府的人正在向百姓募銀以救災。

“綠莜。”

她叫了一聲,綠莜馬上吩咐車夫停下了馬車,這才過來問:“怎麽了姑娘?”

林嬌沒有說話,她只是靜靜看着那邊的官兵在高臺之上,手提鑼鼓,嘴裏正說着:“當仁,不讓于師。”

說完敲了一下鑼鼓,繼續念着:“博愛謂之仁。”

他念得沒什麽感情,周圍經過的大部分人也聽得都是懵懂,只隐約理解了這個“仁”的意思,也就幾個書生模樣的人正對着那邊談論着什麽。

林嬌也不能理解太多,她只是想起了陸思明每每為百姓憂慮時,疲憊卻又仿佛在發光的眼。

綠莜也已經察覺到了她的目光。

“要不奴婢去捐銀兩吧?”

其實這種募捐,向來是要先在朝中進行,林錦正自然是要以身作則的,捐款不在少數。

得了林嬌的點頭,綠莜正要往那邊去,又被林嬌叫住。

林嬌擡手,把頭上價值不菲的金釵取下來,想了想,又連着手镯也一起交給了綠莜,直到沒什麽可以取下了才點頭:“你去吧。”

綠莜愣了愣,遲疑了:“可是姑娘……等會兒不是要去見裴大人嗎?就這麽……”

林嬌一瞪她:“怎麽了?我便是不戴那些,也是好看的。”

“是是是,”綠莜好笑,“姑娘自然是怎麽都是美的。”

***

林嬌到了約定的地點時,裴景已經等在那裏了。

僻靜的街道,男人一身淡青色的直裰站在樹蔭下,夏日衣服的布料較為輕薄,偶爾被風吹起半邊衣角,飄逸仿若仙人。

林嬌幾日來郁郁的心情,在這一刻宛若烏雲見日,瞬間消散。

她一下馬車,裴景便已經看過來了。

覺着自己最美的林嬌,在看到裴景打量的目光看着自己時,還是不自覺手碰了碰已經空蕩蕩的發髻上。莫名就沒那麽自信了:“這麽看我做什麽?”

她說的時候,目光已經帶了兇狠,大有一副裴景若是回答錯了就咬死他的架勢。

裴景在她蓄勢待發的奶兇眼神中嘴角彎起,他走近兩步:“你怎知我今日帶了禮物?”

他在林嬌好奇的目光中取出一只釵子,釵頭鑲嵌的五色玉珠在陽光下閃閃發光。

裴景微微彎下腰,在林嬌的發髻上尋着合适的位置戴上,男人靠近時,林嬌的臉幾乎靠上了他的胸口,熟悉的味道,在夏日中就像是一抹清涼。讓她心跳與呼吸仿佛一起停了下來。

發釵戴上後,裴景也沒立刻離開。林嬌覺着他似乎是端詳了一番,聲音才傳來。

“七姑娘今日這般天然去雕飾,倒是顯得我的禮物俗了。”

顯然,這誇獎讓林嬌受用極了,尤其是對上裴景的眼神時,能看出那不加掩飾的真心贊揚。她摸了摸已經戴上的發釵。

“不俗的。”心情已是非常好了,說完這個,才想起今日的目的,“你的八字帶了嗎?”

“嗯。”裴景從懷裏取出一張紙遞過去。

林嬌接了後,将兩人的放在了一起:“便是我跟你說的那個大師,聽人說可靈了。我們去讓他算上一算。”

原本兩家結親就是要算八字的,只是裴府與國公府結親,那看八字的,自然是把能說的好聽的都說上了。

說得太過天花亂墜,林嬌覺着太假,執意要帶他去這個。

“七姑娘信這個嗎?”裴景眼裏閃過一抹深思。

林嬌不知是想到了什麽,臉上有些心虛:“雖然信,但并非全信的。”

“嗯?”

“好的就信,不好便不信了。”

他們說話間,裴景也跟着她向着巷子裏走去,道路并不窄,可林嬌卻跟他湊得極近,連着本人自己也未察覺,還在一本正經地叮囑着。

“等會兒他便是說得不好聽,你也不要動怒,往後說不定還有要再見的時候。”

“好。”她說的,裴景皆是應下,下斜的目光在那張一張一合的嫣紅小嘴上逗留片刻,又看向她肩上掉落的一片花瓣。

靠得太近了,近到他能聞着那花香的味道,近到他一伸手就能将人摟進懷裏,近到……他能感覺到這人的毫無防備與信賴。

裴景伸出了手,但也終究只是将那片花瓣輕輕拂掉。

“到了。”林嬌的聲音适時響起。

裴景看過去,是一個再不普通不過的一出住宅。

綠莜上前敲門後有一會兒,面前緊閉的大門才打開了,露出一個小門童的臉。

那門童見着林嬌,愣了一下後又露出一抹笑,只是這笑裏多少帶了些諷刺:“林七姑娘怎的來了?”

完了完了,林嬌也沒想到,這都多久遠的事情了,這小門童,怎的一眼就認出了自己?

心虛之下,她不自覺就往裴景身後挪了挪。

誰知那小門童還是不依不饒:“上次不是不信我們師傅的話,說再也不來了嗎?怎麽?看這次帶了新的情郎,這是應驗了?”

這人!林嬌也惱了,渾然忘記上次跟陸思明來的時候算得不好自己發火的事情了,剛擡頭想要瞪過去,就對上了裴景轉頭看自己的目光。

“七姑娘說的聽人說,原是自己經歷的。”

他的聲音聽起來倒也沒有惱怒,只是那漆黑的眼眸和藏着一絲悵然的語氣,讓林嬌一窒。

“讓我不要動怒,看來也是經驗之談。”

林嬌被他看得低下頭,所以她說嘛……真的挺靈的。

“還是……不該猶豫的。”

她似乎聽見了這麽一句話傳來,輕得幾乎聽不清,可等林嬌擡頭看過去,男人已經轉回了身,只留了個背影。

仿佛就只是錯覺。

好在正在這時,那門童不知被誰敲了敲腦袋,抱着頭哀嚎地轉過頭,旋即又老老實實叫了一聲師父。

門被打開,一個個子挺高的消瘦老頭出現在衆人面前,見了他們,馬上恭敬地行禮:“見過裴大人,見過林七姑娘。”

兩人被請了進去,林嬌對他對這裏都不陌生了。幾年前她也曾拉着陸思明來這裏算過,只是這老頭上來就說他們有緣無分,不能長久,便是這小小的緣分,不過也只是前世的一個債。

氣得林嬌還沒聽完便發了一通脾氣,拉着陸思明走了。

沒想到,還真靈驗了。

門童給兩人上茶,到林嬌的時候,兩人俱不服輸地瞪着對方,他惱林嬌上次發脾氣。林嬌也惱他抖出自己不是第一次來的事情。

還是大師輕斥了一聲,門童才悻悻離開。

大師這才看向林嬌:“七姑娘這次測的可還是姻緣?”

林嬌嗯了一聲,這人這麽客氣,倒是讓她有些不好意思了,但大師也只是笑笑,便接過寫了兩人八字的紙。

林嬌只見他在紙上寫寫畫畫,也不知是在推算什麽,面色也是愈來愈凝重。她是下定了決心這次絕不會亂發脾氣了,可還是忍不住擔心起來,看樣子,這大師又是不會說什麽好話了。

裴景端起面前的茶水抿了一小口,太燙了,放下後,便伸手将林嬌面前的茶蓋打開了些,讓熱氣流出。

他倒是沒怎麽在意大師在算些什麽,只是看着林嬌緊張的模樣,惹人憐愛得緊。

“兩位的命格,還真是奇異。”

直到大師終于說了這麽一句,林嬌也是配合又緊張地問:“怎麽奇異?”

裴景才将目光再次轉向大師。

大師将手裏的紙筆都放下後才開口

:“原本二位的八字,若是組合,必是陰陽相隔、情深不壽。”

林嬌一愣,差點沒崩住,上次還只是有緣無分而已呢,這次就情深不壽了?還沒說出來,就聽他又說了。

“只是我方才推算之時,卻發現并不是全然的死局,倒像是枯木逢春,絕處逢生。”

林嬌都已經準備站起來的身子又坐下了,她跟裴景本就是并排而作,這會兒又靠近了一些低聲問:“這是好的意思吧?”

沒等到裴景的回應,她一擡頭,卻發現男人的下颌線緊緊得繃着,像是想起了什麽不好的事情。

“裴……”

她只叫了一聲,就被裴景握住了手。

溫熱寬厚的手掌,仿佛是在确認什麽,握得尤其用力。這是林嬌第一次被他牽住手,不知是不是因為男人傳遞而來的不安,她的心頭劃過一絲酸澀。

大師沉吟了片刻後看向裴景。

“先來說說裴大人吧。您的命格,原本是一生困頓。幼時克母,而立克妻,命中缺土,結合你的八字來看,是身體殘缺。可謂是天煞孤星。縱有一身才華,奈何若籠中之鳥。”

“胡說八……”

林嬌的火氣一下子又上來了,就要起身,手卻被裴景按住。

“沒事。”他安撫了一句,對着他的眼神,林嬌只能慢慢噤了聲。

胡說八道的騙子!她憤恨地想着,裴景如今這地位,哪裏像是天煞孤星、一生困頓了。

她卻不知,若是按照上一世,裴景的命格确是如此,男人看着林嬌因着自己氣呼呼的模樣,即使生氣,還沒忘記安慰似的拍了拍自己的手背,大概是讓他不要放在心上。

不安的心也在這一刻被填滿,他轉過頭:“大師,請繼續說。”這次,語氣已經明顯比先前帶上了敬意。

大師略一颔首,就繼續說了。

“裴大人命中的轉機,便是林七姑娘。”

林嬌聽得一愣:“我?”

大師對她笑了笑:“上次七姑娘你走得太急,我沒來得及細說。姑娘您其實是旺夫之命。”

林嬌撇撇嘴,若是早點說,她還能高興高興,都說了裴景天煞孤星了,還有什麽可以相信的?

她看了看裴景,男人聽了這旺夫,卻是更加嚴肅了。

“若說真是絕處逢生,這生機,給的也是七姑娘。至于裴大人您,是精誠石開。”

林嬌下意識去看裴景,在對上他的目光時,趕緊搖頭,自證清白。

“雖然确實是我帶你來的,但我可沒讓他說這個。”

真是越聽越沒道理,不知道的,大概真的要以為這騙子是被自己收買了才這麽說。

裴景輕笑出聲。

***

兩人出來後,林嬌還試圖安慰他:“你便是相信也不打緊的,不是說了絕處逢生呢。”

說完才想起,生機還是給自己的,這老頭,不是在說離了自己裴景就活不下去了嘛。一點話的餘地也不留。

裴景停了下來。

“大師說我克妻,”他問,“你不怕嗎?”

上一世,若是沒有自己,林嬌回了外祖母家,必然也會榮華一生。

他深沉的語氣,讓林嬌覺着一種莫名的哀傷。

“那我還旺夫呢,”她說得全不在意,“大師說我是福星,我怕什麽?”

裴景盯着她看了好一會兒,終是嘆了口氣,折扇舉起,輕輕點點她的腦袋:“傻瓜,人的福氣,都是有定數的,要旺夫做什麽?不過是把福氣給了別人。你的福氣都要留着給自己,要自己好好的。”

林嬌捂着額頭被他打過的地方,也不疼,但是熱,連着心都是熱的。

她第一次聽着裴景說那麽多話。

也是第一次聽着有人不喜歡旺夫。

他似乎……真的只是想讓自己好好的。

林嬌嘴角有些想上揚,怕表現出來,趕緊低頭,輕哼了一聲:“我是旺夫,還沒說要旺你呢。”

這讓裴景嚴肅的表情也緩和下來。

他确實,是有一瞬間動搖了,若是自己給她帶來的,是再次的厄運,該如何是好?

可是在見過光以後,如何再回歸黑暗呢?

他無法想象再将這個人拱手讓人。

那人方才不也說了嗎?此生,是“天亦有情,苦盡甘來。”

他一定會給她這世上的萬千寵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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