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8

——心裏若是有一個魔教妖女, 那妖女還非常的有本事,殺人放火不費吹灰之力, 那你該多慘。

大堂外有一座三人合抱般大的青銅大鼎,鼎中燃着無味的香。煙氣飄飄浮浮直達天穹,乳白色的煙朝着天上翻滾的雲層接近,下方正道和魔教打得血流成河,只有大堂外的這座大鼎,安然地立着,靜看着他們。

“她是否就是斬教女瑤?!”

喝問聲刺穿人心, 堂中唯一安坐的掌門, 羅象門的趙琛也坐不住了。他沒法再看着他的師兄,蔣沂南蔣長老,他看場中與謝微、蔣聲戰在一處的魔教妖女, 趙琛肝膽俱裂,駭然十分。他的驚懼之狀,讓他想到多年前那同樣闖入羅象門大戰的妖女白鳳。

曾經是白鳳!

現在是白鳳的徒兒女瑤!

皆是年輕貌美,蛇蠍心腸,習得一身絕世武藝,打起來, 紅色與白色的裙裾散開。她們的英姿,她們的潇灑, 将江湖攪如亂粥!

趙琛怒吼:“妖女——!”

為何斬教的教主總是視他羅象門如自家後花園?總是想來便來想打便打?總是在羅象門的每一個重要場合, 公然鬧事, 讓羅象門一次次下不了臺!而蔣沂南, 蔣沂南……

趙琛的餘光關注他的那位師兄。他那位師兄天縱之才,多年前的嫡傳大弟子,曾是羅象門掌門的不二人選。而今,滿場混戰,蔣沂南沉靜地坐在器具被內力飛蕩開、塵土彌漫的“燕雀堂”中,紋絲不動。他的羽冠、衣袍都被驟風吹亂,蔣沂南卻只是看着,眸子幽黑,有一派天然的混入骨血的雅致,還另有一番疲态。

他那雙漂亮的、疲态畢現的眼睛,從場上白落櫻的身上移開,落到了女瑤的身上。

蔣沂南微微笑:白落櫻有白鳳的美麗和驕傲;女瑤卻學得了白鳳的一身武功。那一身本事,如烈火一樣在風中燃燒,致命、可怕,像罂粟一樣。那身本事悍勇無比,卻傷人一千自損八百。

女瑤她一舉手一投足,她和趙琛、蔣聲、謝微對打的每一個招式,都能與蔣沂南記憶中的一個身影重合。

蔣沂南笑得有些悲涼:甚至女瑤學得更好,比她的師父白鳳更強。

因為白鳳性格跳脫,卻為情所困;但是女瑤心硬如鐵,無所牽挂……

女瑤:“程勿!”

滿場打鬥,無人識得“程勿”是誰,不知女瑤在說誰。只有那已退到大堂外圍,和雁北程少主纏在一處的少俠身子顫了下,唇角滲着血,卻神色冷厲堅定地照着自己的步調走,一步步退。哪怕程少主招招要索他的命,他卻只是退、退……明确無比的,向着一個方向。

程少主罵道:“程勿,你不是我的對手!跟我走!這裏的事和你有什麽關系?你再這樣拼命,我就殺你了!”

程少主家學淵博,武功确實高,起碼比所謂的江湖青年俊才謝微、蔣聲都要高。未曾及冠,便能打成這樣,真是厲害。他的每個動作都又快又狠,正道和邪道的變亂與他無關,程淮只跟着程勿!

他的拳頭打在地磚上,地磚如地龍般淩空卷起大風,刮向程勿。

煙塵土屑、鐵板樹木拔地而起,一同飛向程勿……程勿被推得撞上牆,他沒有摔下來,直接攀着牆爬上房檐。身前被程淮打得狼狽,程勿少年睫毛上黏着水和土,臉一片土灰,又不停咳血。但他在程淮那般力道下都沒死,還穩穩地爬上了牆!

程淮氣得眼睛紅了。他突然啊一聲,覺得手指一痛,低頭,看到自己的手上被什麽紮了下,出現一片紅。而和他近身打鬥的,只有程勿……程淮全身發抖,程勿!幾個月不見!程勿就這般厲害了!

看程勿站在牆上,對他一笑。程勿笑容冰冷:“說了別跟着我!”

那少俠秀美清靈,滿是土滿是血,他清瘦單薄,卻如璞玉般溫潤美好。把追着他的程少主氣得哇哇大叫,快要吐血。

蔣沂南靜靜地看着:唔,這就是女瑤喊的“程勿”?

這個少俠,和女瑤什麽關系?莫非他是女瑤的心上人?

蔣沂南看看那邊的白落櫻和夜神張茂,再看看這邊扛着十來個高手的女瑤、和程淮邊退邊打的程勿,蔣長老忍俊不禁:什麽意思?難道魔教家教淵博,妖女們,都有喜歡正道少俠的優良傳統?遺傳不遺傳的,都喜歡和正道年輕人在一起?

蔣沂南真是個混蛋!

所有參與戰鬥的高手們都在心裏大罵!

自始至終坐着不下場,雖然他們怕蔣沂南倒戈向魔教,但蔣沂南也不至于一個手指頭都不動吧?魔教今日來的人士,和正道安排的人戰得酣暢,意外是這個貌似是女瑤的小姑娘,忒得能戰!她一個人抗住了謝微、蔣聲、趙琛,蔣沂南他還在無動于衷!

和他比起來,他的兒子蔣聲就懂事多了。大約父親越不作為,兒子就越拼命。蔣聲把自己所學全用在了和女瑤相拼上,但他越打,越是心生絕望。對方龐大的內功、極快的速度、敏感的反應,他們的掌門趙琛都下了場,還拿不下來這個小姑娘!

猛一下,謝微被女瑤手掌擊中胸骨,他吐血向後退,留下的空缺被掌門趙琛頂上。蔣聲飛身躍起,将胸骨斷裂的謝微接住。二人落了地,謝微不斷咳血,被蔣聲拽住胸,逼視雙眼問:“謝微!到現在了你還在隐瞞!她是不是女瑤?她到底是不是女瑤?!”

謝微眼前金星亂竄,陣陣發黑,只有一點模糊光線,能看清女瑤的身形。女瑤和趙掌門纏在一處,趙掌門多年武力都不能壓下她,還讓她游刃有餘,有空與那邊的白落櫻交換眼神。笛聲音調升高,內力狂卷,謝微再吐口血。

蔣聲抓着他的手疾問,淡的近乎無氣味的煙香飄在他們鼻端。到這一步,謝微目光移開,唇角顫抖。他始終不肯說出答案,他只慘然道:“她是不是女瑤,重要麽?”

蔣聲怔住:“……”

扭頭看向那個白裙紅罩的小姑娘——是的,不重要。她這般厲害,當是該死。

蔣聲将謝微放到安全地方,提起劍重新殺進去,去幫他們掌門人。刀劍金戈聲铿锵,如火星般竄起寒光,血味在風中更濃。謝微喘着氣,苦笑連連。他的視線模糊,周身力氣好像在緩緩流失。他十分疲累,眼皮向下垂,幾要睡着——

“不要睡,”姑娘沉靜的聲音在耳邊突響如炸雷,“小哥哥,迷霧鬼林中的空氣都帶着毒,想活着出去,你睡的時候,須得有人在旁戒護。你撐一會兒,再過一刻我們休息了,我幫你戒護。”

謝微一個迷糊後,清醒過來。他與黑色樹林中走在前頭的少女并肩,迷霧包圍着他們。弟子們因為追殺已死亡半數,兄長臨行時給他的解毒丸,也被追殺者拿走。漫長的二十天,謝微只和那個黑衣小姑娘在一起。

他們相依為命,憑謝望絞盡腦汁記起地圖和陣法,好走出迷霧鬼林。

那個小姑娘,她真的是很小啊。

十歲?十一二歲?這麽小的小姑娘,沒有長輩看護,就敢闖迷霧鬼林?

小姑娘嗔他一眼道:“什麽十一二歲?我已經不小了。”

可她穿一身黑,衣衫寬大,女兒家該有的玲珑有致的身材,謝微一點也看不出來……謝微憐憫地想,莫非是家裏條件不好,她師門對她不好,才讓她像個菜芽一樣幹癟無料?看起來才會幼稚得像個十一二歲的小孩子?

想來,那是女瑤最無害的時候了。

迷霧鬼林中的女瑤,讓謝微覺得她又柔弱又強悍。小妹妹她會殺人、殺林中毒蟲,可她不會生火,餓了不知道怎麽找吃的;她言語很少,身形瘦癟,可她無疑是非常值得信賴的。她也不兇惡,也不亂殺無辜,追殺謝微的人、謝微說放過,她就放過。她滿不在乎,自信地向前走……謝微臉紅,想她是一個正直的有原則的好姑娘。

他和她在一起待了二十多天。回去後,總會有人問起吧?他想問清楚她的師門,那等他們給藥宗宗主賀壽後,他就讓兄長提親。雖然小妹妹的師門可能不太好,但是小妹妹救了他,兄長一定會答應他提親的。

女瑤真是一個讓謝微看不透的姑娘。

他眼中的她,都不是真正的她。

當他們走出迷霧鬼林,當其他賀壽人士調笑謝微怎麽迷路怎麽久、堂堂真陽派派來的賀壽弟子怎這麽沒禮貌,黑衣小姑娘在邊上安靜地看着他們敘舊。謝微側頭看她,看她的笑容,越看,他心中越覺不妥。他猛回頭要攔,見她忽而袍袖一揚,金銀色的長鞭從腰間飛出。她在謝微愕然下長鞭甩出,圍着謝微周圍的人盡倒,慘叫着沒了動靜。

小姑娘提着長鞭,高聲如震:“藥宗宗主何在?膽敢出來應戰?!”

“藥宗宗主聽着,你不出來,我就一步步走進去。我走到哪裏,就殺你哪裏的弟子。你看究竟是你躲的時間久,還是我殺人的速度快!”

謝微:“小妹妹!”

他握她的手,手腕卻被她一點就麻,被迫推開。她回頭看他一眼,眼神詭谲,她目中似無奈,似憐惜。她輕聲:“你還真是一個善良的笨蛋……善良的笨蛋都有福氣,好好睡一覺吧。”

他追她,被她一鞭甩開,暈倒。等謝微再次醒來時,他已經回到了真陽派。聽兄長說,若非那個小姑娘一直幫他療傷,他撐不出迷霧鬼林;可是他走出迷霧鬼林後,藥宗老宗主死了,弟子也慘傷一半。藥宗慘狀,比半年前斬教前教主白鳳發起的那場戰争,毫不遜色。

謝望嘆氣:“你知道她是誰麽?”

謝微心口顫抖,他的喉嚨如被人掐住。少年呼吸困難,他肩膀哆嗦,被兄長握住手後,久違的溫暖回來。謝微停頓了很久,低着頭,茫然搖頭。

謝望說:“我着人去探查斬教高層人的蹤跡了。我們不敢追得太近,只知道今年去過迷霧鬼林的,一個是女瑤,一個是白落櫻。你希望是誰呢?”

癱坐在病榻上的謝微擡頭,他神色委頓憔悴,臉白若寒霜。少年目光閃爍,神色凄楚地望着一臉平靜的兄長。他奄奄一息,氣血翻湧,愛恨難言之情困在心頭。謝微一口血噴出,暈倒在了兄長懷中。

一旁的嫂嫂紅了眼圈落淚:“阿微這孩子……怎命苦,就遇上這種事……藥宗我們賠些錢好了,他們宗主的事,別讓人知道和阿微有關……”

神智恍惚,好像聽到兄長和嫂嫂的讨論。謝微心裏發悶,他氣得不行,他想,他一直想——他想問個說法,他想問清楚,她這般利用他,為什麽不幹脆殺了他。她既然一心利用他,為什麽出了迷霧鬼林還不殺他……她是從頭到尾地利用他,還是心存憐惜,終是不舍。她可曾有心?他說的話她可曾聽進去?

“出去後,我娶你好不好?”

她笑着看他,站在大霧中,黑衣随風舞揚貼身。她但笑不語,眸子幽黑。多少次午夜夢回,寒風獵獵,風在她身後簌簌吹拂,她在前越走越遠。大霧迷煙,苦追無望。謝微想,其實她已經告訴他答案了——

心裏若是有一個魔教妖女,那妖女還非常的有本事,殺人放火不費吹灰之力,那你該多慘。

……

枉被人說一聲君子,卻始終心存疑問。寫了信去試探兄長看法,倒也真的不敢一走了之。既想問她要說法,又想跟着她走。心有愧疚,愛意不去,左右為難……

“蔣長老,你就這般坐着看,當真一點都不動一下麽?!”現實中的誰人厲喝,将謝微從混沌記憶中驚醒。

他頭腦昏脹,四體無力,手撐着額頭,一時間猛覺得不對:縱是受傷,我也不至于虛弱至此?

大堂中,蔣沂南坐了很久,當終于有人受不了沖他大吼時,蔣沂南微微一笑,站了起來。他沒有讓趙琛這個掌門人為難,他随便選了一個方向,就要下去戰鬥。蔣沂南的目光,從所有人臉上飄過。

香氣若有若無。

蔣長老看過白落櫻、看過張茂,他看過女瑤、再看過程勿。香氣侵蝕心神,讓人恍惚,讓人困頓。男人慢悠悠,清風月明一般走下臺階,衣袍在風中舞如鶴飛。緩慢而高貴,蔣長老露出一個溫和的、慈悲的、又悲哀的笑容:

下不下場有什麽關系?反正今天所有人,都是要死在這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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