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3

受傷連續幾天, 身體廢了一段武功後必然筋骨有些損傷, 再加上後腦勺被女瑤一棍打了, 程勿便癡纏着女瑤, 要她賠償他。平時程少俠自持無比, 努力要做個大男人好不被女瑤看輕, 好保護他的“小腰妹妹”;但受了傷的他變得脆弱無比,也不想着頂天立地了,只想跟女瑤撒嬌,要女瑤陪着他。

程勿的日常基本是——

“姊姊我要這個!”

“姊姊我要那個!”

“姊姊你不要大聲吼我, 我頭好痛好暈……”

程勿原本避免叫女瑤“姊姊”,總覺得叫了她他就會比她矮一頭;然生病的這段時間,他發現“姊姊”這個稱呼對女瑤居然很有效。他只要擺出柔弱樣, 只要雪白着臉捂着心髒委屈噠噠地看女瑤, 女瑤通常在以頭撞地後,會答應他的無理要求。

程少俠心中美滋滋:被人寵的感覺真好。他真想一輩子受傷,一輩子躲女瑤懷裏去。

為了讓女瑤多溫柔兩天, 程少俠每夜睡前都祈禱傷好得慢些;他更會利用女瑤粗心大意的毛病悄悄背着她倒藥。然女瑤真的沒發現他背着她倒藥時,程勿心裏又會不舒服:這說明什麽?這說明女瑤根本不在乎他!根本不關心他有沒有按時喝藥,傷何時能好!

程勿的糾結小心情, 女瑤是真的不懂。白日給程勿換頭上包紮的繃帶時, 發現程勿額上的傷已經好了大半,女瑤還笑道:“小孩子就是恢複能力強, 咱們小勿頭上沒留下傷口, 以後又能俊俏漂亮地去騙良家婦女動心了。”

程勿哀怨地瞪她一眼:“……”

女瑤心口一跳, 笑問:“小勿喜歡什麽樣的小姑娘?大胸的還是細腰的?改日姊姊……唔!”她頓了一下,話住口,因為坐在床上的程勿突然撞過來抱住了她。

程勿擡目,眸光幽幽,他輕聲:“我就喜歡你這樣的哎!”

女瑤眸子彎一下,笑眯眯,應了下:“嗳,好啊小勿。”

程勿一愣,然後當即驚喜仰頭:“你答應我了?!”

女瑤白淨細長的手指拂一拂他臉上貼着的亂發,戲谑道:“答應你什麽?喜歡姊姊我又不丢人,崇拜姊姊我的人多去了。你都說喜歡了,還不容我應一下?你便是覺得我是仙女,是聖人,我也說你眼光不錯啊。”

程勿氣得眼紅:“你你你……厚臉皮,果然是混賬!”

混賬姊姊!

視感情如玩物,游戲人生,根本不理解他的用心!

程勿一拳捶在她肩上,他還要扯着她繼續罵她沒良心,不妨門被不确定地斷續敲了兩下,門外有人問:“女瑤……教主還在麽?”

屋中女瑤扭頭,程勿眸子微微縮了一下:唔,是小玉樓的大師姊陶華。

女瑤輕輕翹唇,還算陶華識趣。從陶華封了程勿身上的幾大穴道後,女瑤就知道小玉樓有秘密。她沒有當即審問,也是等着陶華主動來尋她。陶華心中自然也明白,她在程勿的房門外徘徊了好多天,這日終于下定了決心。

女瑤答應一聲後,門外個子高挑、皺着眉的女人就走了進來。陶華平時對她師父兇慣了,總是盛氣淩人地教訓師弟們,這會兒看到女瑤和靠在女瑤懷中的程勿,陶華卻是眼神遲疑。陶華咳嗽了一下:“教主可以單獨出來麽,我有事情跟教主說。”

女瑤望了沉着臉的程少俠一眼,笑道:“不必了,小勿不是外人,有事關門說即可。”

程勿滿意地點了頭,繼續靠着姊姊的肩。

他實在沒有江湖經驗,為人處世的道理也是一知半解。不提是他這樣從小被虐打的小孩子,即使雁北程家少主程淮,為人處世的經驗都近乎為零。雁北程家成為武林中第一大世家,門中人個個武藝超絕,必然是犧牲了一些東西換來的。他們把一切時間用去練武,其他事,自然就不在意了。

由是各種因素綜合,讓程勿沒聽出女瑤話裏的深意。陶華卻是訝了一下,吃驚地看一眼程勿:斬教教主女瑤,這是把程勿當下一任斬教教主培養了?哎,這卻難辦了,他們小玉樓也想收程勿為徒弟啊。可是他們哪裏搶得過女瑤。

那些都是後話,陶華現今也沒時間理會。既然不用避着程勿,陶華便關好了門窗,心事重重地走過來,坐到了女瑤和程勿的對面。陶華低頭思量片刻,女瑤也不急。屋中靜谧良久,陶華才下定決心,擡頭看女瑤。

她說:“我認得程少俠體內元氣的運行方式,因為有人教過我。”

女瑤:“你那個半瘋的師父麽?”

陶華搖頭。

女瑤目中一閃:“……莫非和羅象門有關?”

陶華沉默。

程勿突地插口:“是不是死去的蔣長老蔣沂南?!”

陶華眉心一跳,以嶄新的眼光看程勿,沒想到程勿雖不懂人情世故,本身卻聰明,居然能想到這裏。陶華突地笑開,輕輕點頭:“是,蔣長老教我的。我認識蔣長老已經很久很久了。我幾乎是親眼見證蔣長老是如何一步步走向絕望的……那時我不懂他,不懂他為何要我去照顧一個半瘋的老頭子。我在師父跟前待了二十年,我認識蔣長老也二十年了……原先我只是不懂,他到底在做什麽。直到名器大會,我也才明白過來。”

陶華目中有光,陷入回憶中。她聲音極輕,不複往日的盛氣。她說起蔣沂南,目中甚至微微含着淚光。

今年的名器大會召開,之前遇到了斬教教主女瑤。或許師父半瘋,師弟們一無所知,然陶華是有感覺的。她早已察覺小玉樓的心法和斬教恐怕有關聯,她好不容易認識女瑤,她當引得女瑤去名器大會,當解開她心頭多年的疑惑——蔣沂南到底在做什麽。

“我師父半瘋,誰都不認識,但蔣長老要我待師父身邊,聽師父都說些什麽。我以為這是羅象門對師父的監視,我哪裏扛得過四大門派之一啊。師父偶爾會說些我聽不懂的心訣,我就照實告訴蔣長老。”

蔣沂南,在她年少時就出現在她生命中。她有一個瘋了的師父,還有兩個更年少的師弟。蔣沂南幾乎是她生命中唯一正常的男性……還是那般雅致無雙,倦怠慵懶卻迷人,世間男子誰也不及他。

她仰望了他那麽多年。

陶華壓下心頭澀意,望向女瑤,低聲:“教主,若我所猜不錯,小勿心魔叢生,你的武功時高時低,是心法有問題吧?蔣長老他和白教主那般好過,他當然知道斬教教主的武功心法有問題……他要我告知師父說過什麽,他自己推演功法,改善功法中的缺陷,然後讓我背熟。”

女腰目中閃爍:“你沒學過我們的武功?”

她猜錯了?她還以為四大門派想推出《淬陽訣》的全篇,好用來對付她。

陶華搖了搖頭:“我師父其實并不會你們的武功,我自然也不會。而且據我所知,斬教教主的功法對習武者天分要求極高,一般人是學不會的。我目前認識的人,唯一能不曾看你們心法,就模糊推演的人,只有蔣沂南。”

“而他,為此也花費了二十年的時間。”

二十年前,大婚風波已經結束,蔣沂南已經承諾師門和白鳳永不相見。此後二十年,一直到他死,他确實再也沒見過白鳳。二十年間,蔣沂南被關起來,除了成親生子,他還做了一件事,就是盡力地推演《淬陽訣》的一部分。

小玉樓的師父已經瘋了,完整的心法是不可能看到的。這透露出來的只言片語,就讓蔣沂南花費了二十年的時間才推算出來。

女瑤若有所思:“那是他的私人行為,并非羅象門的要求?他所為何?”

程勿喃喃道:“自然是為了白鳳教主了。”

女瑤沉默。

算算時間,白鳳認識蔣沂南的時候,其實她的心法已經出了問題。然白鳳武功不如現在的女瑤,所以那問題不甚嚴重。到後期,白鳳懷孕、受重傷、中毒,所有問題一起爆發,那心法的問題,才被暴露出來。

那時蔣沂南不知白鳳中了毒,他一心以為是她所學的心法問題才讓白鳳衰弱。所以他勸她離開魔教。

蔣沂南後來自然知道緣故,可他已經無緣得以見她。漫無時間的消磨光陰中,蔣沂南對武學的唯一貢獻,當是夜以繼日地就着小玉樓給出的只言片語推出一部分殘缺的功法。他将功法交給陶華,讓陶華背熟。

陶華問:“然後呢?”

深夜中,那約她見面的男人長衣如松,幽靜立在窗下。他出不了門,也已經不想出門。梧桐樹影映在窗上,他的身影這一團暖光中模糊又清晰。

風聲飒飒,陶華站在窗外看他。這個當年救她的男人,将她送入小玉樓的男人……二十多年過去了,他還是那般風華照人,世間少有。然她想要走上前,隔着一道窗,她卻始終看不清他的輪廓。

蔣沂南慢慢道:“然後……随你吧。你想學就自己學,有人追殺你你就把殘篇交出。沒有人問你……”他笑容涼涼,精神委頓,“那就是知道的人都死了,你就把殘篇帶入土,讓它永不見天日吧。”

那是蔣沂南最後一次約陶華相見。之後在名器大會上,陶華才知道将殘篇交給她的蔣沂南,已經存了死志。

他天縱之才,百年難遇,他連別的門派武功都能推算出來……可他心甘情願地把自己逼進了死路。

……

陶華身子微微前傾,弓起了後背。她坐在陰影中,面前是程勿和女瑤。陶華手捂着臉,整張面孔被她蓋住。陽光如絨,絲絲水漬從她指縫間滲出。聽得她哽咽:“我早該知道……我早該攔着他……”

程勿已經不再靠着女瑤,而是挺直腰背坐直,垂目。他張了幾次口後,只能安慰陶華:“蔣長老已經不想活了,即使你早早知道也無用。”

女瑤點了點頭:“可惜了。”

蔣沂南也是一代人物,被羅象門栽培那般久,他卻是……

日日夜夜,他別無他求。見不到想見的人,身邊的視為仇人。他坐在那個屋裏,安靜地推演着功法。他的愛人已經死了,他卻還想将這件事做完。

那長年累月的歲月,他每日看着斬教的心法,他心中想到的可是白鳳?白鳳什麽也沒留給他,孩子她帶走了,愛恨她也都帶走了,他唯一賴以生存茍活着的……好像只剩下這殘缺不全的功法了。

陶華深吸口氣:“蔣長老教我的功法我是學不了的,蔣長老曾說如果有斬教教主來尋,給了便是。但小勿若是想學蔣長老推演出來的殘片,得拜入我小玉樓。我師父一直想收小勿為徒,許是看中小勿的天賦……武功不能随便教,即使小勿入了門,我師父大約也不會教他什麽,他還是可以跟教主你習武。這只是我把功法還給你們的一個途徑而已……之後,小勿想教誰,就是你們的事了,我不在乎。”

陶華的意思是說,即使程勿把她教的部分再教給女瑤,小玉樓既無力追究,也不會追究。

女瑤對此不置可否,只追問:“你的故事不全……還有些疑問。例如小玉樓為何叫‘小玉樓’,你師父的來歷是什麽,為什麽瘋了,蔣沂南又為什麽認識你們,四大門派在其中起了什麽作用。”

陶華說:“我也不知。這些答案,也許只有死去的蔣沂南,和我那瘋傻的師父知道了。我當年孤苦伶仃,被蔣長老安排去師父身邊時,小玉樓已經叫‘小玉樓’了。我們門派不光叫‘小玉樓’,其實我們還有山門。只是師父時常發瘋,我們只能跟着師父東奔西跑,再加上遇到你們魔教人,我擔心回山門會遭遇四大門派的伏擊……才把山門給丢到腦後了。”

陶華擡頭,勉強打起精神看女瑤:“原先只是有猜測,然現在看來,我疑心我師父的來歷,也許得問你們斬教自己。”

程勿也側頭看向女瑤。

女瑤托着下巴沉默。一會兒後,她開口:“若我所料無差,你師父當是我斬教師爺那一輩的玉寒長老。我斬教功法缺失,是因為當年師祖過世後,玉寒長老盜走了功法。我斬教當年派出五使十二影追殺,玉寒長老卻從江湖上失蹤了,再也沒找到。”

她再道:“我師爺大怒之下,打下了‘玉樓’牌匾,從此後我斬教教主的寝宮再無題字,被人稱為‘無名宮’。想不到現在出來一個‘小玉樓’,這倒是有意思。”

陶華驚訝之後,說道:“……我師父絕不是那般人……當年之事,當另有隐情。”

女瑤笑而不語。

她還沒有告訴他們,玉寒長老雖是當年的二老之一,但他還有一個身份——他是那時候斬教教主的閉門弟子。

二老無法習斬教武功,斬教教主的徒弟卻是可以的。然據女瑤所知,也據陶華所說,小玉樓的那個瘋老頭,其實是沒有習過《淬陽訣》的。他會《淬陽訣》,卻從來沒習過。本就是一個很大的疑點。

女瑤站起來,開了窗。

窗外夏光遲遲,七月流火,時間已經漸進入了九月楓紅之時。院中小兒啼哭,秦霜河已經下了地,抱着她的嬰兒在院中玩耍,諸多魔教弟子蹲在旁邊逗小孩笑。小小的襁褓中的阿照,一睜眼看到這般多怪叔叔,哭得更加慘烈了。

秦霜河怒道:“滾滾滾,湊過來幹什麽?你們吓着我兒子了!若是多看你們兩眼,還不知道我們阿照以後會長得多醜!”

男人們讪讪的:“……”

秦霜河親一口哭得臉紅的小孩兒,四處張望:“咦,阿照你義父呢?咱們多看看你義父……阿照以後就照着你義父那般長,俊俏風流,長大了不知道得迷倒多少小姑娘……”

秦霜河看到了窗子開起,女瑤立在窗前,程勿站在女瑤身後。程勿低頭跟女瑤說話,還摟了摟她的肩。秦霜河見到教主便很踟蹰,不太敢過去找程勿。然女瑤也看到了秦霜河,卻只是微微笑了笑,并沒有如往日那般冷眼乜她。

秦霜河趕緊抱着小孩過去打招呼:“教教教主,我找下阿照的義父,我沒有別的意思……”

秦霜河忽然吃驚,她站在窗下,看到了屋中還有一人,乃是陶華。陶華站了起來,目中怔忡,卻隐隐發紅,像是哭過一般。何以哭?教主把人罵哭了?

女瑤手撐在窗棂上,目光穿越秦霜河等人,看向遙遠的山河,遙遠的天地。天地如銀瀉,往事如湧泉,多少秘密已掩藏在歲月中,不為人知——

蔣沂南,玉寒長老……先這樣吧。

若有機緣,日後定然會知道更多。

也許會知道蔣沂南如何遇到她師父,蔣沂南和她師父的故事真真假假間,他們動了多少情,而又有多少利益糾纏其中……

那被四大門派遺忘的小玉樓,蔣沂南在期間使了多少手段……

女瑤心中想:竟是這般深愛麽?竟是能做到這般程度麽?竟是可以忍着痛苦,常年這樣煎熬也要補了他所能推出的部分?

小看了蔣沂南啊。

……

眼下最是無憂愁的,當是剛與情郎重歸于好的斬教聖女白落櫻。白落櫻往日總以欺騙心對待夜神,并不如夜神般視二人關系為情人。但夜郎許了她可種蠱,她的憂心減去一半後,當真覺得這個情郎也是十分不錯的。

坐在館子裏,白落櫻托着腮幫望青年——

英俊高大,武功出衆,還有被全天下江湖人承認的第一殺手“夜神”之名。雖然身上戾氣過重,兇煞無比,且沉默寡言,不止不喜說話,他還不會說話。審美也有問題,不會看人眼色,還如大爺般只能別人捧他沒有他捧別人的時候……但是!雖然這麽多缺陷,夜神張茂确是真的生的英俊啊。

而且對她已經很溫柔了……

他們的床笫之歡,他雖然狂野了些……但是聖女白落櫻拍自己通紅的臉,她就是喜歡狂野的男人啊!

夜神被白落櫻美眸含笑盯着已經盯了半個時辰了,他低頭喝着茶,此時耳根已經被人看得全紅了。張茂不得不咳嗽一聲,提醒白落櫻:“賬本看完了再看我。”

白落櫻:“……哦哦哦!”

她都忘了坐在茶館中,張茂遞給了她一大堆賬本呢。據說這是張茂的全部身價,他如今信任喜愛她,願意全權交給她。白落櫻沒有注意到,将賬本交給她的張茂,微微地側頭,松了一口氣。

白落櫻心裏歡喜:真是好疼她的男人啊!大約那床上得他極為滿意,才願意把他的身價都給她看。

天下第一殺手夜神啊!

白落櫻神往:那身價得值多少錢啊!他居然也舍得給她!好男人!

白落櫻低頭翻開賬本……然只翻開第一頁,她臉部表情就僵硬了。白落櫻眼睛瞪大,她不敢相信自己看到了什麽,她趕緊把賬本往後翻。一本不夠她去翻新的一本……她聲音顫抖:“說好的殺手都有錢呢?說好的天鼎閣殺手個個身懷萬貫呢?為什麽你這麽窮?為什麽你都負債累累?為什麽你還要還人那麽多的錢?!”

“你不是接一單生意就上萬兩麽?上萬兩呢?!”

張茂咳嗽一聲:“發生了些意外。”

白落櫻趕緊看這些意外是什麽:

某年某月,客人提問題張茂他擡頭看天不屑回答,扣錢;女客人口頭調戲了他一下,他一下把人推倒了,賠錢;殺人後不跟客人交代,認錢不認人,态度不好,毫無耐心,賠錢……林林總總,基本是這份賬單的全狀。

白落櫻:“……張茂!!!”

他不窮誰窮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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