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 二十八
二十八
元旦。
時箋監考,改卷,填成績單。忙得天昏地暗,餓了去學生食堂湊合一頓,渴了去門衛室要一杯熱水。
紀夏很閑。
本着關愛“金主爸爸”的原則,王校沒給他安排監考,他教美術也不用準備期末考試。
他睡覺,曬太陽,畫畫,等時箋。
畢竟不好找車。
次日放學。
集合前時箋召開了班級期末總結會。
強調安全,強調假期作業得做完,強調手機不是人類最好的朋友。時箋也與往常一樣給自己班學生,小麗麗班上的孩子們買了小餅幹、小面包等零食,算是新年禮物。
集合。
王校操着一口四川普通話,陳校操着一口藏音版普通話,扯着嗓子強調出行安全,強調森林防火,強調本期考得太差,強調假期好好做作業,強調再不好好學習謹防下期語數相加還沒有體重高。
雖說期末總結總是等得人心煩意亂,但聽見“成績”與“體重”的對話時,時箋下意識瞄了瞄小麗麗班那雖不過二年級卻有着一百五十左右體重的孩子,心想語數相加一百五倒也算是個學習成績不錯的好孩子。
——但這孩子真的該減肥了!
“老師再見。”遍處是清脆的聲音。
“再見。”老師們的聲音中帶着細微的疲憊與期待已久假期即将到來的歡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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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拾整理。
上車,歸家。
學校的車隊宛若一條長龍。王校打頭,紀夏最後。他不喜歡被車流夾在中間,總覺前後受制。
時箋坐副駕。
她的行李很少,一個密碼箱,一個雙肩書包。
紀夏的畫具和包好的畫填滿了剩下的空間。
山路崎岖蜿蜒,沿路堆滿了施工後的碎石還有小土山,夏日從山間緩緩流下的水懸在山崖上,凝結成巨大的冰柱。堆積在陰涼處的殘雪上刻着深淺不一的污跡。
車開得慢,空調很足。
若是在以往時箋早已在暈車的作用下昏昏欲睡,在不想與開車師傅說話的時候,暈車便是她逃避社交的最佳借口。
紀夏目視前方,似乎問得冷淡:“你不睡?”
時箋搖頭。
“不暈車了?”
“還好。”
安靜。
只聽得見車輪摩擦過地面的聲音。偶爾整個車身颠簸一下,是車輪不小心軋上了路上的頑石。
“紀夏,我想聽歌。”時箋終于忍不住說。有些時候,聽歌也是逃避社交的一種方式。
“聊天吧。”
“開車時不要聊天。”
“時老師挺會找借口。”
“交通規則。”
紀夏輕輕笑了聲。
車又繞過一道彎。
依舊山路崎岖,前方視野卻漸漸開闊。這是就要走出山溝的訊號。
“時箋,你快樂嗎?”紀夏忽然問。
“快樂。”
“你想過我嗎?”
“想過。”實話實說不丢人。
“那為什麽不接受?”
時箋避而不答,只鼓起勇氣問:“你家的事,大學時……你,為什麽不告訴我?”
“那時的你渾身上下都包裹着陽光,我不忍讓陽光蒙上陰霾。何況愛需要的從來不是‘同情’。”
“說得好聽。我的确……”她果然同情他,因同情,甚至不忍苛責他。
“時箋,除了你,我也沒人可以說。說出來也挺好,或許在你看來,我不過是将重負強行堆在你的肩上,讓你幫我分擔罷了。”
“難道不是?”
“我是壞人,對吧?”
時箋不說話。
“我是個搖尾乞憐的壞人。有時候想獲得‘同情’也挺好。可時箋,你不用同情我。你也經歷過很多。人一生,誰身邊沒幾件爛攤子?沒幾件羞于啓齒的事?我只是想告訴你我的事。如果注定徹底分開,我也想要告訴你真實的我。告訴你我的不得已。”
“你會有別的戀人。”
“你可以有另一個紀夏,我會祝福你。我希望你獲得幸福。我和你如果不能一起幸福,至少有一個人需要獲得幸福。但我不會有另一個時箋。”
安靜。
靜得能聽見心跳。
五年前時傾對紀夏說的那句話再度在時箋耳畔旁炸響,餘音糾纏不休。
——有娘生沒娘養!
時箋手握緊成拳。
那天紀夏一定忍的很辛苦。難怪她去找他時他會崩潰而瘋狂。
“我代替媽媽說你說抱歉。”
“時箋,這種話你也說了好幾遍了。新的一年,往事清零。”
往事清零。
可往事如何清零?
越是叫嚣天高地闊,越是被禁锢于一方小小的天地。
越是吼着不在意,越是心中戀戀不舍,魂牽夢繞。
音樂聲響起。
樂音散亂成飛絮。
時箋分明聽了,卻又像是什麽都沒聽。
日暮前,紀夏将她送到樓下。
“我在國外還有些工作,處理完就回。”
“好。”
她回應了他。
回應得像做了一個約定。
車窗再度落下,紀夏看着她的臉,欲言又止。猶豫許久,只說:“等我。”又補充一句:“如果你願意。”
目送他的車離去,時箋提着行李上樓。
媽媽時傾又去打工了。
飛歌學校的薪酬待遇不低,家中并不像以往那樣缺錢,但時傾依舊像當年女兒讀大學那樣辛苦工作,她老了,打不了三份工,卻始終堅持同時打兩份工。
你只管找有錢人嫁,嫁妝上媽媽不會虧待你。絕不讓你在那老賤人和小賤人面前丢人。
時傾總這樣說。
老賤人是前夫現在的妻子,小賤人是前夫外遇生的女兒。
往事可能清零?
往事不可清零。
時箋在家中收拾,打掃。時傾明早才回來,她得了允許後去“小姐我高興”找張晴。
張晴關了咖啡店,泡上兩杯摩卡。“很香吧?可可味很濃吧?獨家秘方,除了我這裏,任何地方都喝不到。”
“這次不是黑咖啡?”
“貧道看施主紅光滿臉,料想定有好事發生——誰家有好事喝黑咖啡?”
“別貧。”時箋喝了一小口摩卡。濃濃的巧克力香。她說自己對紀夏心軟了,卻沒說緣由。“那就是個混蛋!”
“不理他了?”
“不理。他就是個混蛋。”
“你離開時、到家後給你的所長先生打過電話沒?”
時箋愣了愣。
沒有。
孟子輝主動打電話問過她。
立刻補上電話,用暈車做掩飾,遮擋自己在人際交往上的失誤。時箋知道自己在學刑偵的孟所長面前這所謂的“找補”與班上那些對她說“作業被牛吃了”的學生別無二致。
張晴說:“喜歡誰,讨厭誰,即便眼睛說話,嘴巴騙人,網絡浏覽記錄也會幫你說出心裏話。了解一個人不要看他做了什麽,要看他在私密賬號做了什麽。”
“論心無完人。”
“所以才論跡。”
第二天時箋在床上時便聞到了肉香。
時傾回來了,鍋裏已經炖了肉。
每次她從飛歌學校回來,時傾都會給她做她最喜歡吃的菜。肉菜在其中占了很大分量。
有人說母女天生是仇敵。
但親人不會有隔夜仇。
時傾說起孟子輝。“雖說是省裏的,但工作太危險。算了,另外找一個。只要多接觸他,便能順利另外找一個他們那個階層的優秀男性。”
時箋苦笑。
她不是什麽傾國傾城的大美人,也不是什麽身家雄厚的富貴人家女兒,更算不得一等一的才女。孟子輝喜歡上她大抵有“地理位置”加成。她居然還挑?
“妄自菲薄。”
“是人要認清現實。”時箋一邊理菜,一邊淡淡道。說着,笑了笑。
“現實?現實就是你年紀大了!你再不聽話去哪裏找有錢人?送上門的好機會永遠抓不住!其實孟子輝吧——”
“我尊敬他。但沒有男女之情。”
“感情?呵。感情值幾個錢?感情能幫你開好車,住好房子?我當年如果不是相信感情,而是選一個最有錢的,人沒了,錢還在。”
直到菜端上桌,時箋已經聽膩味的話依舊在時傾口中翻來覆去,翻來覆去。
時箋默默吃着糖醋排骨,這是她最喜歡的食物,每次回家時傾都會做給她吃。
“好吃。”
“哼,就會吃!你除了吃還會什麽?”時傾一邊罵,一邊将最大的排骨夾入時箋碗中。
時箋埋頭,只管吃。
她想告訴時傾紀夏回來了,現在的紀夏擁有了時傾需要他擁有的一切。
卻還是将話吞下。
往事清零。
時間似乎總過得很快。
夜色沉重,廣場舞聲音渺遠,飄忽不定。
時箋坐在窗前,眺望車水馬龍。
紀夏半開玩笑說他将愁緒分給她一半,他便輕松了許多。分明像是在說笑,卻又像是真實。
時箋以為自己毫不在意,偏坐立難安,無法入眠。
“紀夏,你這個混蛋!”
張晴說:時箋,我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但我能感覺到,他想要依靠你——作為脆弱的藝術家,也作為曾經的戀人。
“混蛋!”
罵了聲,時箋打開社交媒體。
《倉鼠帝國》更新了。
這一次,藍色的小倉鼠坐在湖邊,望着與夕光一色的湖面,手中拿着一枝花。
畫面中沒有粉色的小倉鼠。
“紀夏大大永遠的神”留言:糊逼開始打感情牌了。可是有人看嗎?
時箋開小號留言:有人看。
張晴說,即便眼睛說話,嘴巴騙人,網絡浏覽記錄也會幫你說出心裏話。
“紀夏,你混蛋。”
時箋從牙縫擠出一句髒話。手遮着眼,随意刷了刷小視頻,刷到了她那個父親才發布的小視頻。
那個男人生意做得越來越大,花光了幾乎所有積蓄,抵押車子、別墅去銀行貸了大筆錢,開了一家酒樓。選了一月中旬的好日子開張。
和她沒什麽關系。
這位父親比紀夏,比她班上的那些小孩子更像外人。
時傾不會那麽快看見這條消息。但她遲早會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