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 四十
四十
胡莎莎給紀夏介紹了個活。學校終究差很多作畫工具,他請了個假回C市,順便探望歸來的小姨一家人。
兩人雖分開,卻又似乎還在一起。
時箋忙着學校的事。
紀夏更忙,經常日夜颠倒。
似乎兩人睡前發一句晚安,醒來時發一句早安成了愛情最簡單的形狀。
兩人似乎回到了以前,回到各自忙碌,讀書寫字的時光。
張晴總說談戀愛本身是一個相互角力的過程。
時箋卻體會不到:“你最近怎樣了?”
“我給你講!我給你講!前幾天有學生來我的咖啡店說想要打工!男大學生,還是年輕貌美八塊腹肌的男大學生。老姐姐的春心這一刻動了。雖然咖啡店賺的不多,但為了多看幾眼男大學生,我也想接受他打工。”
時箋笑了。
似乎每個人都能很快從感情中抽身,除了她。
但,挺好的。
“後來呢?”
“當天晚上回去算了算賬,我打消了念頭。男大學生是什麽?八塊腹肌算什麽?最重要的是錢。”
時箋笑出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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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晴清了清嗓子:“聽來你們兩個最近挺好的。”
“是啊,挺好的。”時箋笑着看向窗外,樹上結滿了小麻雀,壓得樹枝都沉甸甸的。昨晚,紀夏的小號又更新了。這次畫的是兩只小倉鼠玩pocky game。
留言最積極的還是老朋友“紀夏大大永遠的神”:我建議你學學紀夏大大,這樣對你的畫有進步。
貓咪飯盆裏的性感倉鼠:你這算是黑出感情了?
紀夏大大永遠的神:可能這就是養成吧。
時箋忍不住開小號留言。
風輕雲淡1971:霸總風。
紀夏大大永遠的神:阿姨,這麽大年紀還網上沖浪啊?
貓咪飯盆裏的性感倉鼠:“網上沖浪”?現在已經不用這個詞了。到底誰是老年人?叔叔。
紀夏大大永遠的神:年紀大怎麽了?難道你不會老?
貓咪飯盆裏的性感倉鼠:網上的我永遠十八。下線了。
紀夏大大永遠的神:現在誰說“下線”?你這個老年人。(微小表情)
一來二去,竟有了一分打情罵俏的感覺。
時箋沒眼看。
偏偏這個時候,時傾的電話打了過來。
時箋還沒來得及笑,便挨了媽媽一頓大罵。
時傾從老周口中得知了紀夏的家事,老周是從什麽地方得知的,沒人知道。
無法抑制的火氣從電話那端噴湧而出。
“他居然是殺人犯的孩子,你怎麽從來沒有說過?”
“這是我自己的事。”
“必須分手!你們曾經分手那麽多年!再分一次!這次分手後再也不許見面!”
時箋拒絕。
時傾本來已經接受他們在一起。
她想要試一試,試一試他們到底能在一起多久。
“你怕是瘋了吧,‘殺人犯’三個字,你難道不懂嗎?”
“殺人的是他爸爸,不是他。那個時候他還很小。都什麽年代了,難道還要搞連坐那一套?難道還要滿門抄斬?”
時傾的憤怒若潮水洶湧而來:“所以你要為了他抛棄媽媽?”
時箋怔住了,拿着手機動彈不得。
時傾依舊在怒吼,她的聲音漸漸嘶啞,說起老周當時的笑臉,恨得咬牙切齒,罵得天翻地覆。
時箋想要争辯,卻一句都插不進去。
等時傾累了,她才努力解釋所謂的“殺人遺傳”、“天生殺人狂”的說法的确存在,但真實社會中的人卻會永遠向上努力。紀夏就是這樣的人。
“媽媽,你對我來說很重要。你是我的媽媽,我是你的女兒。你是一個講道理的人,可為什麽在紀夏身上你永遠有成見?”
她有些激動。
心跳得比以往快很多,帶着強烈的憤懑,那憤懑卻又被無奈重重遮蓋。
每個人心中都有一條不可碰觸的紅線,紀夏的紅線是曾經。時傾的紅線卻是時箋。
人心的成見是一座大山,成見下的人被重重壓着喘不過氣。
人心的成見?
時傾哈哈大笑。
“我呸!你懂什麽叫做成見?天下沒有不透風的牆。結婚,生子,你身邊的人總會知道你丈夫的父親是個殺了自己妻子的殺人犯!你的孩子上了小學,所有的小朋友都會知道這個小朋友的爺爺是個殺人犯!你的孩子、你孩子的孩子連考公務員的資格都沒有!什麽叫做成見?這不是成見這是現實!這是你們決定在一起後你可能會遇見的一切!這就是所謂的成見!”
時箋咬牙據理力争。“世界上有其他工作。”
“其他工作?哈哈?你才活了幾年?我在社會裏摸爬滾打了這麽多年,什麽沒見過?!每一件都在告訴我成見極難消除,想要消除便需要付出10倍20倍30倍的努力!你做了100萬件壞事,但只要你做一件好事別人就認為你是個好人,你做的好事越多,當你做壞事的那一刻,別人就覺得你是個混蛋,這就叫做成見。
“我要你安排了相親。你這個年紀可能找不到更好的,但是沒關系,找個普普通通的人家就行了。有編制是最好的,旱澇保收,做生意的太過危險了。”
電話那端,時傾喘着粗氣。
“啪!”手機重重砸在桌上。
時箋的心用力一跳。
不過一聲略微沉重的聲響,她便陡然生出為人子女的不安。所有的憤怒頃刻煙消雲散,擔憂卻将她徹底吞噬。“媽媽?”
“我說的話你記住沒有?”時傾的聲音從電話那端傳來。
時箋才松了一口氣,電話卻挂斷了。
時傾不留一分一毫辯駁的機會給她。
握着手機,時箋坐着發呆,直到聽見開水燒開的提示音才恍然驚醒,她顧不得水,慌忙打電話給紀夏。
兩遍後,紀夏終于接了。
“喂?時箋,怎麽了?”
聲音尚且有些慵懶。
“紀夏……”
當重要之物在身邊時人往往不會察覺。
因為人類很愚蠢。
唯有重要之物将失去時,人類才會恍然大悟,痛心疾首。
時箋不願再失去。
“紀夏,我很愛你。不管發生任何事。”
電話那頭,紀夏似乎立即清醒了過來。
“時箋,你沒事吧?怎麽忽然說這個?你……絕症了還是遇見禍事了?”
時箋險些氣哭。
“時箋,我做完事情就回來。等我,我也愛你,一直愛你。不管發生任何事。”
那天後,她便打不通紀夏的電話。
微博大小號都停更了。
紀夏大大永遠的神:怎了停更了?加油,你只要加油一定能成功!
時傾的電話卻始終沒有停止。
時箋接連失眠,她問楊陽。“你說,年少時做錯了事,家人們做錯了事便是錯了?”
“你以為村口那些磕着瓜子的情報組織是每天聊的是家裏今天做了什麽好吃的?那些明星的黑點,一出來就是一場天翻地覆。過去就是過去,不可能抹除。”
“可人會改的。父輩的事憑什麽影響下一代?”
“可父輩的榮耀下一代也享受了啊。”
時箋沒辦法争辯,只是有些想哭。
班上小孩看出她的魂不守舍。
央金卓瑪小心問:“老師,紀夏老師欺負你了嗎?”
“沒有,老師只是不舒服罷了。”
後來,班上女生又聯手把“罪魁禍首”澤丹和仁真打了一頓。誰讓他們支持紀夏?
時箋在一次緊接一次的拷問中陷入沉思。
時傾說:紀夏敢說出過去嗎?他敢将自己的一切放上網上嗎?
不敢的。
因為人是有成見的。
但是——
他是紀夏啊。
不管是過去還是現在,時箋都想要試一試。何況紀夏才是受害者,加害者死了便死了,受害者卻要被扒光放在衆人眼前,承受各種批判?天下哪有這樣的道理。
“媽媽,我還是不會離開他。我會陪他走下去。”
那端,時傾一言不發。
挂斷。
時箋依舊聯系不上紀夏。
紀夏回來是兩周後,黑着眼眶,看起來比以前瘦了很多。“分手吧。”他說。“你媽媽給我發私信,把話說得很明白。我不應該連累你。”
一把抓住他的手臂,時箋連連搖頭:“才沒有連累。”
“連累了。”紀夏抓起桌上的畫板,重重推開想要拉住他的時箋。
時箋在原地動彈不得。
似乎這是紀夏第一次推她。
這一次他走得很徹底。
才不要!
她追向他的背影,大聲喊着他的名字。
紀夏始終沒有回頭,他的身影依舊越瘦越高,走得越來越快。
大學時他總會送時箋會寝室,而時箋總站在窗口目送他離開。那時他一步三回頭。
今天紀夏卻走得很快,沒有一絲一毫的停留,像是要與時箋、過去做一個徹底的了結。他上車,發動汽車。
時箋拉不開車門,便張開雙臂擋在車前。
他熄了火,卻不肯下車。
門衛格桑看着對峙中的兩人,不知該說什麽,只抓了抓頭躲進門衛室,卻又忍不住張望。
“紀夏……”時箋輕聲喊他的名字。
“時箋。你說過的,我們分開太久了,我們也成熟了,要學會為将來考慮。”
“可,紀夏,你就是我的将來啊……”
車裏的人依舊沒有露面。
下課鈴響了。
“時箋,讓開吧。學生要出來了,這樣不好。”
時箋依舊不肯離開。直到小麗麗和楊陽走來拉開了她。
車絕塵而去。
——你叫時箋,我叫紀夏,我們倆的名字連起來便是時間會記下我愛你。
陽光中,他笑着看着她。
連發梢上都是細碎的光。
那光卻碎了,碎得悄無聲息。
時間會記下我愛你……
不是的。
時間只會告訴他們,過了就過了,絕對沒有重複在一起的可能。
時間記下的,都是回不去的曾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