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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母親在外面叫罵了一陣,便也累了,聽動靜是開始收拾起餐桌了。餘頌把衣架放回原位,這才忍耐不住,把臉埋在枕頭裏放聲哭。哭完又給朋友寧曉雪發消息,道:“我和我媽吵架了。我說我不想練琴了。她就把我罵了一頓,好像我所有的價值就是彈琴。”
寧曉雪回得很快,道:“都一樣,我媽也是的,昨天我沒拉好,她就很用力地打我的頭。”
她是餘頌的小學同學,每次聊天就是交流各自的琴童血淚史。她們一樣從小學樂器,一樣有個雄心勃勃的母親。差別在寧曉雪學的是小提琴,而且她的家境遠比餘頌優越。
餘頌道:“我不想在家裏待下去了,我不想見到我媽。我偷偷攢了一些錢,我要離家出走。”
“你要去哪裏啊?”
“不知道,先在快餐店過一夜,然後找個包吃包住的地方打工。你別和大人說。”
“肯定不說。”過了一會兒,寧曉雪又補上一句道:“我想和你一起走。我也要離家出走。”
“好,那我們就在快餐店碰頭,我等你。”
餘頌再出房間時,母親正準備去上班。桌上沒有留菜,似乎是存心要餓一餓她。餘頌也不在乎,只是面無表情地換上外套,道:“我出去散步。”
她每天僅剩的自由,就是晚飯後散步。家裏唯一的電視機三年前就壞了,母親也沒有再修過,生怕這一星半點的娛樂也會帶壞餘頌。母親也不讓她運動,鋼琴家的手最是金貴不過。家裏沒錢,更沒有閑暇出去旅游。升入高中後,餘頌也很少去學校,沒什麽朋友,每天就是拴在琴鍵上的一只鳥,飛來飛去也飛不出do-re-mi。偶爾慈悲心發作,母親也覺得對餘頌太苛刻了,于是赦免她飯後半小時後可以出門散步,不過最多不超過四十分鐘,晚上還要繼續練琴。
“你下次再說這種話,我就不放你出去散步了。”
餘頌扭頭,面無表情地看了她一眼,道:“無所謂。”
母親餘怒未消,原本還想再數落幾句,可見餘頌走起路來一瘸一拐,顯然剛才打得狠了,多少也有些愧疚,便放任她出門了。
夜裏風涼,餘頌衣着單薄,原本想上樓拿一條圍巾,可不願再和母親說話,只縮着脖子,賭氣迎着風走。街上的行人寥寥,這個時間很尴尬,寫字樓的白領多半還在吃飯,退休的老人嫌路上太冷,享受夜生活的時髦人則還在蟄伏。
餘頌倒很喜歡這樣的冷,有足夠的寧靜供她自怨自艾。原本她是有一個平淡且幸福的家,母親進了國企,父親在廠裏做,雖然不是大富大貴,但日子也過得平穩有序。她是家裏唯一的女兒,父母也很樂意培養。母親有個表姐嫁給了一個鋼琴家,全家移民瑞士,自然算是飛黃騰達。母親自以為也有藝術天賦,只恨外公沒有培養,便把所有希望寄托在餘頌身上。
餘頌三歲時,就被送去學琴。第一個鋼琴老師資歷一般,但卻很看重她,好幾次私下對母親道:“這個孩子很有天賦,好好培養,以後能成才的。千萬不要浪費她的天賦。她彈琴的能力算是百裏挑一了。”
這句話瞬間點亮了母親的眼睛,使她改頭換面成了一個新的人,預先透支的偉大音樂天才的監護人。本以為這是漆黑夜裏亮起的仙女棒,灰姑娘改頭換面的奇跡,不料點燃卻是炸彈的引線,催生了一場轟轟烈烈的家庭爆炸。
要培養一個鋼琴天才,必然是要花錢的,而且不是小錢。起先母親把老師的評價說給父親聽,他也很高興,樂意拿出每個月的買煙錢,栽培女兒的天賦。于是一周一節的鋼琴課變成了五天兩節,周末無休。一周花去150塊,那年頭父親的工資不過是兩千六。很快少年宮的老師已經不夠資格了,他們就把她引薦給一個上音退休的老教授,姓姜。姜教授收徒很嚴格,要先面試,當着他的面演奏一曲。她磕磕絆絆通過了,成了她班上最小的一名學生。姜老師重視資質勝過一切,知道她家境不好,便禮節性地收了學費,是其他學生的一半,但也要200塊一周。
這時候父親供職的廠子,效益已經一般了,他也開始對學琴的事有了抵觸,起先說的還不是錢的事,只說擔心餘頌的功課。練琴耗費了她太多時間,從老師家裏回來已經快八點了,寫完功課必然超過十點。白天在課堂上昏昏欲睡,數學成績一落千丈。因為太疲憊,體育課上練習跳馬,她摔了一跤當場昏倒了。老師沒注意,還是個同班男生叫人把她送去醫務室。
母親卻滿不在乎,道:“她以後是要當鋼琴家的,文化功課也沒什麽用,我問過姜教授了,只要學好外語夠了,以後出國方便,別的都無所謂。”
父親道:“那她要是當不成鋼琴呢?文化功課又不好,大學也考不上,以後只能去菜場賣菜了。”
“真要這麽沒出息,那她也別當我女兒了,我不認她。”這話是帶着玩笑語調說,餘頌在旁卻聽得毛骨悚然。
餘頌讀的是普通小學,要在音樂上有所造詣,最好的路徑是讀藝術小學,再升音樂院校的附中,然後參加各類國際比賽,獲得名次,拿着獎學金出國尋找名師,在名師的教導下磨練幾年,最後到三大鋼琴比賽中一舉成名,簽約公司,發行唱片,海內外巡演,走上藝術家的康莊大道。就算再次一等,沒能在二十歲前出國,只要順利進入音樂院校的附中,考入國內兩大音樂院校的機會大了。畢業後再不濟也是音樂老師,開班授課,日子也能過得安安穩穩。
不管走哪條路,都必須要先升入音樂院校的附中。這類藝術院校的競争激烈,面試嚴格,最後半年,母親拉着餘頌去學校辦休學,四個月不用來上課,也不參加考試。餘頌原本在學校裏有不少玩得好的朋友,上學也是她逃離家庭少有途徑。那一年為了學琴,父親已經徹底和母親鬧翻了。一見面就吵,吵兇了砸東西,父親最後幹脆夜不歸宿,總說廠裏要加班。
餘頌害怕聽到家裏的吵架聲,也怕母親盯着自己學琴。母親學會了讀譜,總是盯着看她有沒有彈錯,稍有不滿就用一根雞毛撣子抽她。她怕打壞了女兒彈琴的手,就狠狠抽她的腿。有幾次打得太狠了,洗澡時流出血水。餘頌哭着不願進浴室,母親雖然一臉心疼為她上藥,嘴裏卻道:“這下你能長個記性了吧。”
終于,挨到面試前兩個月,餘頌再也不想練琴了。姜教授也看出她的敷衍,并不責怪,只是等她母親來時,淡淡道:“這孩子心思不在學琴上,再學也沒意思。要不讓她回去吧,下次就不用過來了,趁這段時間補補文化課也來得及。”
母親扭頭就走,攔住在走廊說和同學說笑的餘頌,一耳光把她打翻在地。餘頌被打懵了,一時沒爬起身,母親又揪着她拽到老師面前,邊打邊罵道:“你怎麽這麽沒出息!老師這麽辛苦教你,你竟然還不想學琴。老師都不要你了。”
餘頌茫茫然一擡頭,嘴角還站着血跡。姜教授也看不下去了,出聲勸道:“你不要這樣打她,她學得挺好的,我也沒說不要她。”
“既然老師都這麽說了,你還不快點說謝謝,後天來上課要乖一點。”母親立時換了一副面孔,牽着她的手,連聲道謝,忙不疊走了。
那天晚上,母親破天荒請她吃了頓麥當勞,随便她點,自己卻不吃。張嘴吃薯條時,餘頌嘴角一陣抽痛,原來已經打破皮了。舌尖舔了舔,鹹鹹的鐵鏽味。
母親道:“媽媽是不該打你,是媽媽沒錢了。可是你不想學琴也不對。我們就算扯平了,你要答應我,今天之後一定要認真學琴。”
後來她才知道,家裏已經有一個月沒付學費了,姜教授勸退她,也是為了經濟上的考量。面試當天,她超常發揮,順利入學。回家慶祝時,母親卻蹲在地上哭。原來父母正式離婚了,父親再也受不了往無底洞裏投錢,另外找了一個同廠子的女員工,跑了。女方肚子裏已經有了個孩子。對外父親都說離婚是母親的錯,實在是受不了她這個瘋子樣的脾氣,把大人孩子都折磨慘了。
“媽媽為了你,什麽都沒有了,你一定要争氣。一定要給我争氣,不然我就和你一起死。”
母親摟着她哭,哭累了擡起手,想摸她的臉。餘頌卻以為又要挨打,下意識朝後一躲,頭磕在椅背上,吓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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