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 幻境

第35章 幻境

“師尊!?”坐在臺上的秋亦彈起,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神尊怎麽進去了?這夢魇獸糊塗了?”

“哪裏?哪裏?”不斷有弟子墊着腳起身去看,本就人頭攢動的高臺上如今更是紛亂至極,有弟子坐在後排看不清的,甚至蜂擁一般往前湧去,甚至連各派掌門都伸長了脖子望。

直到那白胡子老頭出言穩定場面,這才恢複了些秩序。

“諸位稍安勿躁,既然各位已入幻境,便是出不來的了,請各位坐好,莫要擁擠!”白胡子老頭急忙喊道,雙手示意衆人安靜,随後同樣驚詫地看向拱門。

當然最為不敢置信的便是雲際山門,衆弟子驚訝地說不出話來,幾位長老同樣面面相觑,梅承嗣握着手中茶杯,眉頭擰成一團。

“我也覺得是這夢魇獸搞錯了,誰不知褚淩神尊修的是無情道,且她向來不問世事,即便最近成為雲際山門的掌門下了紫霞峰,平日裏也從不出靜山宮,怎麽會同寧拂衣有幹系?”景山長老嘴巴張了半晌,這才開口。

平遙長老未曾說話,卻解下個串珠放在手裏盤着,似乎在要自己冷靜下來。

元明長老則眼中閃過一絲玩味,看向了一直一言不發的梅承嗣。

“我去同招搖聖女溝通一番,選了個修為最低的弟子已然丢人,如今一派掌門去參與這等把戲,成何體統!”景山長老起身便要離開,被元明長老用扇子抵住身體。

“景山長老莫急,這比試不過是個玩樂,想必衆人不會将輸贏當真,而且明眼人都知曉定是這夢魇獸出了岔子,畢竟進去的是褚淩神尊,無人敢亂說的。”元明長老笑眯眯道,用扇子按着景山長老坐下。

“可是……”

“既然來了招搖山便得遵循招搖聖女的意思,數千人看着,如今反悔不合時宜。”元明長老繼續道,帶着笑意的聲音似乎能夠安撫人心,“何況待招搖大會一開始,誰人還會記得今日插曲。”

“梅掌門和平遙長老覺得呢?”元明長老又轉向一直沉默的二人。

梅承嗣黑着臉沒說話,只下巴微揚,表示同意,而平遙長老也嘆了口氣,将手中的串珠一把拍在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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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臺上衆說紛纭,而幻境之中卻一片安靜,褚清秋下一瞬便明白發生了什麽,于是同寧拂衣對望着,都陷入了沉思。

頭頂有個微弱的光點,能讓她們看見彼此,卻看不清彼此。

幸好此處夠黑,能夠掩飾住褚清秋眼中的尴尬,她只是揮了揮手,淡然地将茶水潑去。

“怎麽會是……”寧拂衣開口,說了一半心中早已明了,便又将嘴巴閉上。

想必是因為婚契的原因了,她背過身去,假意觀察周圍。

這比試還有何好比的,進來的可是褚清秋,寧拂衣無奈地閉了閉眼,就算這夢魇獸法力再高,恐怕都抵不住褚清秋一袖子吧。

也不知道外面的人看見她竟将褚清秋帶了過來,是個什麽想法。

夢魇獸還沒出現,氣氛一片沉默,寧拂衣為了緩解尴尬,同她聊起天兒來:“神尊昨日……”

“無妨了。只是我受傷之事,切莫同任何人說起。”褚清秋随遇而安地站着,垂眸道。

“放心。”寧拂衣打了個哈哈,但沒多問,随後試探,“我昨日可做了什麽?”

褚清秋頓了頓,唇瓣在暗處動了動,才開口:“不曾。”

那就好,寧拂衣再松了口氣,摸了摸自己腦後還殘留的那處淤血。

虛空中忽然傳來老人沙啞的聲音,那聲音很輕,但聽得卻很清楚,寧拂衣頓時收起了其他思緒。

“何為懼,撕裂于心不得相忘者。夫物芸芸,各複歸其根。歸根曰靜,是曰複命。”[1]

“歸矣,歸矣。”

最後的話音剛落,眼前的黑便忽然撤去,仿佛日夜更替陰陽交接,刺眼的光從頭頂灑下,寧拂衣被刺得瞬間阖目,待她再睜眼時,便愣在了原地。

只見她正立于熟悉的大殿中,眼前血腥氣彌漫,一向挂着笑意的女人此刻半跪于地面,一手撐着劍柄,一手捂着胸口,還不斷有鮮血從她嘴角湧出。

“寧長風……”寧拂衣喃喃道。

這是,寧長風當着她的面,仙脈盡斷,心裂而死那日。

巨大的悲怆感和無助迅速将她包裹,早已忘卻的悲傷沖擊着她的腦海,她似乎一瞬間成為了那個眼睜睜看着母親死去卻無能為力的少女,心肺都仿佛在翻滾,強烈的嘔吐感令她十分眩暈。

寧拂衣出了一身冷汗,她愣在原地,看着寧長風那張清秀的臉上,逐漸被七竅流出的血淹沒。

“寧,寧拂衣,你過來。”寧長風在伸手呼喚她,臉痛苦地變了形,寧拂衣僵着身子,慢慢上前,半蹲下去。

她嗓音像是吞吐着氣泡,什麽都說不清楚,于是捏住寧拂衣手掌,在她掌心寫下一個字。

悲怆感覺依然傾吞着她的心智,寧拂衣忍着嘔吐的沖動去碰寧長風身體,卻不知被誰拉了起來,一個同她一模一樣的身影撞進她眼前。

那少女在哭,哭得撕心裂肺,神情痛苦到險些看不清樣貌,眼下兩顆熟悉的淚痣紅得發黑。

“我該怎麽辦?”她在哭叫着,血也從她嘴角流出,“我該怎麽辦,她死了,我怎麽辦?”

她的感覺似乎能夠傳遞到寧拂衣身上,寧拂衣忽覺心肺劇痛,腦中朦胧起來,同眼前悲痛欲絕的少女融為一體,好似馬上便要變成她一般。

“陪陪我吧,我一個人好害怕。”少女極為可憐,她忽然伸手握住寧拂衣的手,“求求你,保護我吧。”

寧拂衣眼前一片混沌,她的視角時而變成少女的,又時而變回她自己的。

“好。”寧拂衣說。

然而在那少女笑起來的一剎那,方才一直握緊的拳頭忽然張開,一把仙力幻化的匕首出現在掌心,下一瞬便帶着瑩瑩微光,刺入了少女胸口。

幾乎要穿透耳膜的尖叫聲回蕩在腦海裏,吵得人大腦生疼,寧拂衣皺起了眉頭,微微将腦袋縮了縮。

不過剎那間,那尖叫便戛然而止,四周頓時陷入寂靜,寧拂衣也猛然睜眼,漆黑落在她肩膀上,安靜得讓人難受。

方才體內那些痛苦的感覺也随着尖叫聲消失,只留下一身的汗。

寧拂衣呼出口氣,用衣袖擦了擦臉,心中只餘淡淡的悲切。

若是上輩子的寧拂衣,恐怕便會陷在那回憶中了,只可惜她已然經歷過太多痛苦,無論再怎麽回味,都已然麻木。

不過……她擡手看向自己掌心,寧長風寫下的字,那些觸覺組合在一起,似乎是一個“愛”字。

幻境中的是她的回憶,後來記憶模糊了,她便忘卻了寧長風曾給她寫過這樣的字。

寧長風生前都不曾對她說過愛,快死的時候,為什麽要寫呢。

她想不通便不想了,轉身去看褚清秋,而褚清秋也在此時醒來,她輕輕睜開了眼,眼底的悲怆轉瞬即逝。

就好像她看見的回憶,也不過爾爾一般。

也是,褚清秋能有什麽悲傷的回憶,她可能連悲傷是何意都不懂吧,寧拂衣轉過頭,看向虛空中。

“還有什麽招數?”寧拂衣道。

“何為貴,珍藏于心不肯相忘者。”老者的聲音再次響起,“歸矣。”

他話音剛落,便再次陰陽交疊,寧拂衣眯縫着眼看去,只見面前一片模糊,那些場景好像被一層薄紗蓋着,什麽都看不清。

正當她準備揉揉眼睛時,耳旁的風聲乍然停止,她又回到了黑暗中。

怎麽回事?夢魇獸沒力氣了?寧拂衣有些茫然。

很顯然茫然的不止是寧拂衣,還有不知道身在何處的夢魇獸,那老者加重了的呼吸聲響起,于是又道了一聲歸矣。

仿佛場景重現,風聲又響起,模糊的場景再次滾動。

随後再一次戛然而止,寧拂衣面色不改地立在原地,擡頭和虛空對望。

“你行不行啊?”她蹙眉。

夢魇獸怒了,于是寧拂衣面前便開始迅速滾動黑白,晃得她眼花缭亂,于是幹脆閉上眼睛,任由夢魇獸折騰。

過了好一會兒,耳邊安安靜靜的時候,她又睜開眼,自己依然立在黑暗裏,而夢魇獸俨然是累壞了,只在頭頂喘着氣,不再試圖拉她入幻境。

還想看看自己珍貴的回憶是什麽呢,寧拂衣有幾分失望,轉身想同褚清秋搭話:“神尊……”

話說了一半便停下了,因為她發現褚清秋正緊緊閉着眼睛,身體僵立在原地,顯然還處于幻境之中。

所以不是夢魇獸沒力氣了,而是自己的原因,難不成自己沒有珍貴的回憶?寧拂衣心中疑惑,她走到褚清秋面前,發現對方唇角居然是微微擡起的。

褚清秋閉着眼,五官精致得就像是精心雕刻而成,黛眉如柳,睫毛纖長,唇色淡了些,但添了幾分冷清。

寧拂衣心弦一動,無論是上輩子還是這輩子她都不曾看見褚清秋笑過,那是怎樣的回憶,能叫她露出笑意。

既然自己進不去,她也只能等待褚清秋醒來,起初寧拂衣還不當回事,然而待時間慢慢流逝後,她便察覺了不對勁。

太久了,褚清秋陷入回憶已經有半炷香的時間,卻絲毫不見她神情變化,倒是嘴角愈發上揚。

“神尊?”寧拂衣蹙眉道,她試探着将手在她眼前揮了揮,卻沒得到任何回應。

按理來說,褚清秋這樣修為及心性的人,應當不會被區區幻術拉扯這麽久。

“褚清秋。”寧拂衣提高了聲音,試圖将褚清秋喚醒,但無論她怎麽喊她,對方都沒有反應。

雖然那白胡子老頭說過夢魇獸不會傷人,但陷入幻境許久還不出來終究是有危險的,寧拂衣眼神淩厲了些,準備将她強行喚醒。

然而她還未碰到褚清秋,周圍便忽然閃過一道白光,将她意識拉扯了進去。

她眼前出現了許多陌生的畫面。

畫面裏只有兩個人,一個是白衣女人,另一個是一團黑影,看不清身材樣貌,但好像是個女子,個子比女人還要高。

她們大多數時候只是坐在一起,各自做着各自的事情,并沒有交流,然而無數個這樣的畫面閃過之後,她們的相處便好似變了。

她們開始越靠越緊,女人似乎身體羸弱,黑影總是沉默地将女人打橫抱起,從屋中抱到屋外,動作小心而溫柔。

再後來這樣的擁抱便成了日常,女人被抱着時總是無比安靜,到後來她甚至會彎下自己高貴的頭顱,縮在黑影的懷中。

再再後來,她們偶爾會親吻,卻總是那黑影主動,而黑影離開後,女人便會默默哭泣。

終于有一天,她們似乎爆發了争吵,女人摔碎了四周所有的東西,而黑影卻一言不發,忽然将她抱起放在床上,二人的身體忽然湊近,女人的身體便軟了下來……

寧拂衣上輩子不是沒見過這般場景,但她一般不過是冷眼看看,卻從不及這一刻的畫面令她面紅心跳。

褚清秋便是沉浸在了這樣的回憶中?寧拂衣眼神微微偏移,原來褚清秋并非真的沒有感情,她居然有過,甚至這般刻骨銘心。

只是不知那人是何方神聖,能讓她銘記至此,深陷幻境。

寧拂衣走了一瞬間的神,不過随即便清醒過來,擡腿邁入畫面中,腳尖點地越過窗子,一把将那黑影掰過來的同時,手中仙力化出的匕首便深深刺入那人胸口。

黑影發出刺耳的尖叫,與此同時強烈的撕扯感襲來,眼前的畫面頓時被攪碎。

寧拂衣仿佛大夢初醒般倒吸一口冷氣,睜眼便是熟悉的漆黑世界,她不知何時攥住了褚清秋的手,那只手滿是汗水,此時猛然從她掌心抽出。

擡眼,褚清秋已然醒來,她蒼白的臉終于有了血色,紅唇幾乎抿成了一條縫,眼中滿是怒意,死死瞪着寧拂衣。

寧拂衣也未曾想到會看見這樣的場景,連忙後退:“我不是故意看到的,何況若不是我拉你出來,你還不知要在裏面困多久。”

“你放心,我什麽都沒看清……”

“住口!”褚清秋厲聲道。

寧拂衣理解她這種往事被人看了的憤怒,難得地沒同她作對,而是無奈地閉上了嘴巴,而此時那虛空中的老者再次開口,結果第一個字還沒吐出,褚清秋腰間的白骨便驟然飛向虛空,只聽一聲怪叫,它話音戛然而止。

寧拂衣側了側身子,退避三舍,心中些許可憐那頭異獸。

你說你既已知曉她是誰,還惹她做何?

與此同時,幻境之外,衆人坐于高臺之上,一邊百無聊賴地聊着天,一邊時不時看向拱門,只可惜拱門只能看清參與者的畫面,卻并不能聽到他們聲音,更不能知曉他們入了怎樣的幻境。

但也并非無趣,畢竟每個人入幻境之後的表現大不相同,有的哈哈大笑,有的仰天痛罵,還有的深陷幻境不出,跪地嚎哭,一時間區區一面拱門,竟是看到了人生百态。

“衣衣那邊怎麽一點動靜都沒有?”柳文竹用手遮着陽光,擔憂地看向拱門。

誰知她話音剛落,便好似從天邊傳來一聲巨響,彩虹狀的拱門應聲碎裂,滾滾黑霧以拱門為中心散開,噴湧向四周。

弟子們紛紛喧嘩着躲閃,坐在前排的衆掌門長老連忙伸手召出結界,将高臺牢牢護住。

只見伴随着黑煙飛出來二十八名弟子,紛紛跌落在地,有的還未從幻境中清醒過來,眼角還沾着淚,直到風吹散黑煙,他們這才睜開迷蒙的眼,驚恐地看着從黑煙中顯現身姿的褚清秋。

人人見到的褚清秋都是冷漠而平靜的,從未見過她這般滿含怒氣的模樣,頓時全場一片寂靜,無人開口。

白骨從虛空中打着旋兒飛回,穩穩落在褚清秋掌心,褚清秋手裏拎着個撲騰亂跳的小兔子,擡手扔在那同樣驚呆了的白胡子老頭面前。

“你的異獸。”她說,随即大步穿過招搖之巅,越過高臺,往山下走去。

衆人面面相觑不知發生了何事,最後還是平遙長老小心開口:“神尊,這裏還未結束,您……”

“本尊身子不适,先行告辭了。”她冷冷道,徑直穿過衆人。

作者有話說:

[1]引用自道德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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