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斬衰
第5章 斬衰
成功離開封單城,危機就已解除了一大半。
大勒其他城池的守衛程度顯然不會比國都封單更嚴。因為心中始終無法安定,池洌一路疾趕,未做多少停歇。他選擇事先規劃好的路線,幾經周折,一路挪移,順利離開大勒邊境。
除了在邊境要塞略有阻滞,其他城池對他而言幾乎可以說是暢通無阻,不存在任何難度。
在趕路的間隙,池洌還順便從各城的線人手中拿到各類情報。
由于時間與地域的局限,他手上拿到的情報不夠實時準确,但在如今這個特殊的關頭,這類滞後的訊息仍然至關重要,能讓他捕捉各方勢力的動向,好為他接下來的謀算做準備。
池洌先是查看封單城的局勢。作為大勒的國都,裏面不僅住着大勒的國君,還聚集着敕勒族将近半數的豪門大族。
自從大勒國君發動昏招,又因為掃尾沒做幹淨,導致最關鍵的物證被盜,他近日的脾氣越發暴躁。他的一言一行皆透着激進與獨斷,麾下琉焰衛的胡攪妄為更是引來衆多貴族的不滿。
即便池洌将計就計,借着這次的事件炸死脫身,可他并不是一個會悶聲吃虧的人。
他早在大勒皇城內留下一份“禮物”。想來最遲不過兩天時間,那份禮物就會落到北院大王的手上,協助北大王替大勒國君送上一份新年賀禮。
給大勒國君挖坑只是其中之一,池洌深知大勒早已有劫掠之心,對大齊的邊境蠢蠢欲動。此番攪亂大勒內部,不僅是為了報那謀命之仇,更是為了阻攔大勒的腳步,讓他們暫時騰不出手騷擾函關,為大齊邊城多支應一些備戰的時間。
除了敵國的軍情,池洌最為關注的,就是長安的動向,以及攝政王君溯的消息。
關于攝政王吐血的消息确實是池熔放出來的,其險惡用意自不必多說,既是對池洌是否真的喪命的試探,也是為了打擊攝政王聲勢而使出的拙劣伎倆。
而攝政王的應對一如既往的迅捷,他先是率軍壓境,安穩邊境的軍心,既巧妙地破除池熔放出的謠言,又給日益躁動大勒國施加壓力。
池洌對攝政王的能力十分有信心,在池熔已經暴露險惡用心的當下,以他那點三腳貓的手段,決計不會是攝政王的對手。
池洌唯一擔心的,是傳聞中那個未知真假的“病情”。
以攝政王的行動力來看,他的身體應當無礙。何況……攝政王那樣厭惡他,又怎麽會因為他的死訊而“心碎膽裂”,因為氣急攻心而吐血?
這一切,不過是池熔為了一己私欲,惡意放出的謠言罷了。
想到被收放在自家密格內,那塊邊緣破損了一小塊的水紋玉佩,他的舌尖不由漫上一分幹燥的刺痛。
在成為輔政王侯之前,他與君溯也曾是關系良好的總角之友。可自從他的身世揭露,被得知是憲宗之子,君溯就對他疾之若仇,再不複曾經的友善。
若非顧念着曾經一同長大的情面,只怕君溯早已對他拔劍相向。
這些年他見慣了君溯的漠然,也試着硬着臉皮靠近,可當六年前在冬青湖邊徹底決裂,他才恍然明白二人的關系從一開始就無法挽回。
站在兩朝君臣的恩怨中心,君溯有多敵視憲宗,就對他有多麽厭惡。
事後,當池洌風寒高燒,夢中出現許多有關前世的記憶碎片,他終于認清現實,不再巴巴地到對方面前讨嫌。
原來,這是一本與書關聯的世界,他穿進了一本名為《飛度鏡湖月》的小說。
在小說裏,他是一個英年早逝的背景板,是改動大齊局勢的key man,只活在旁人的回憶中。
記憶蘇醒的過程太過緩慢,也太過漫長。池洌足足花了五年的時間,才将殘破的記憶碎片拼湊完畢,還原出全書的前半段。
根據書中描述,攝政王君溯對他這個瑄王很是不喜——并非單純的政見不和,而是徹徹底底地不喜他這個人。
池洌曾經堅信的幼時之誼,只不過是君溯礙于長輩之命,不得不對他多加照拂的假象罷了。
從那以後,池洌便自覺地收斂了所有的心緒,依從宗室的期待,做那秉公持正、輔世長民的瑄王。
時至今日,羽翼豐滿的皇帝已經容不下他,正好他也不想再被瑄王這個身份所囿,便因勢利導,利用死遁脫身。
他在大勒國度發現了一個重要的秘辛,本打算順藤摸瓜,細致調查。可他實在放不下心中的隐憂,哪怕理智一再确認“攝政王吐血”一事不過是謠言,他依然無法安心。
或許,除了這份擔憂,還有某個晦澀地,不願被他正視的念頭,在暗處喃喃呓語。
——想馬上見他一面,不僅僅是為了确認他的安危。
……
自瑄王的靈柩回返長安,宮中已罷朝五日。
群臣白天聚在中極殿議事,傍晚守在文英殿內,或處理政務,或與太常寺、宗人府的人一起籌備瑄王的喪葬事宜。
瑄王作為當朝皇帝唯一的親叔叔,貴介煊赫,盡瘁事國,又因出使大勒,年僅廿五就在異國身殒,即便按照民俗慣例,英年早逝且橫死的人不應大辦,衆官員還是擇了親王品級內能享有最高規模,積極地忙碌籌備。
在他們看來,瑄王此次劫難可以稱得上是捐生殉國,不管出于情理,還是顧及輿情,皇帝池熔都應該親自過問瑄王的喪葬流程,以示重視。
可讓衆官員奇怪的是,這幾日皇帝池熔像是人間蒸發了一樣,不但罷朝封宮,還将所有政務丢給內閣官員,不再像前些日子那樣事必躬親地過問。
若非包括攝政王在內的五位輔政大臣每天都會到太極殿向皇帝彙報政務與軍機,他們都要懷疑皇帝是不是出了什麽意外,或者被哪個亂臣賊子軟禁。
“依照我大齊的喪葬流程,即便是皇族,也應當嚴格遵循‘複禮為先’的規矩,先将瑄王的屍體請出靈堂,讓宗室晚輩拿着他的衣物,站在飛檐上招魂。”
“不可,攝政王明令要求截去招魂這個步驟,讓禮部從哭禮開始。”
左宗正揪着胡子皺眉:“這是喪儀的重要過程,怎麽能說舍就舍?”
一位年紀比較輕的宗人左右環顧,見在場的都是禮部朝官與宗室要員,沒有攝政王的爪牙,小心地湊近其他宗員,低聲咕哝:
“攝政王與瑄王一向不和,相見兩厭,也許正是他不想瑄王的魂魄真的被召來,這才讓我們省去‘複禮’的步驟。”
另一個宗人隐晦地切了他一眼:“休要胡說。攝政王行事素來光明磊落,從不因私廢公,怎麽可能會在這種事上做手腳?”
第三人道:“正是如此。你可別忘了,為親王辦理喪祭諸事可不光是我們的本務,更是太常寺的權能。早就有太常寺的官員為了此事詢問過攝政王,攝政王之所以要求截去‘複禮’的流程,一來是為了篩去繁缛的儀節,盡快為瑄王入葬,二來……你們也應該知道瑄王的遺骸是什麽情狀,若要執行招魂之禮,勢必要開棺請屍。”
他們都知道,被運送回來的瑄王的遺骸早已面目全非,殘破不堪,幾乎無法拼湊一整塊完整的面貌。
攝政王要他們删去招魂的喪儀,避免開棺請屍,或許是為瑄王保留最後的體面。
幾人唉聲輕嘆,見時間已到,便換上素服,去文英殿暫設的靈堂執行哭禮。
文英殿內早已站滿皇室貴胄與諸位大臣。左宗正進入殿中,被滿殿的素白與檀煙刺痛了雙眼。
他揉去眼前的霧氣,在朦胧的視野中掏出早已備好的哭禮詞,正要大聲念誦,為瑄王哭悼。
忽然,走在他身側的右宗正拿肘捅了捅他的腰,示意他往裏看。
左宗正努力睜開昏花的眼,努力聚焦,這才發現堂中一片死寂,攝政王君溯獨自站在棺椁前,穿着一身……斬衰?
左宗正花白的眉心不禁狠狠跳了跳。
斬衰是大齊規格最重的喪服,用斬衰者,必須嚴苛遵循三年受制,不得中途褪下。
更重要的是,斬衰的應用對象極其嚴格,除了象征天之子的帝王,其餘諸君,不管是太子也好,親王也罷,都必須遵循常人的規制,僅能由直系屬親穿戴斬衰——
《齊律·宗禮·喪服十二》:斬衰者,為父母,為嗣子,為夫妻。
瑄王既不是攝政王的父母,又不是攝政王的兒子,和攝政王更不是夫妻,怎麽能穿斬衰之儀?
左宗正差點被攝政王這一神來之筆吓得一口氣喘不上來。拿哭禮詞的手抖了半天,要不是旁邊的宗人幫他托了一下,只怕這張哭禮詞會“啪叽”一聲掉在地上。
大約抖了小半盞茶的時間,直到右宗正又拿肘子捅了他一記,他才回過神,掃視在場的其他人。
站在靈堂內的衆多官員皆身穿素服,眼觀鼻鼻觀心地站着,安靜得仿佛一群死雞,竟無人指出攝政王的違禮之處。
左宗正對此現象深感痛心,他柱了柱梨木制的鶴杖,慢吞吞地挪到攝政王身後,決意挺身而出,糾正這一錯誤的喪儀。
攝政王若有所感,疏淡回眸。
左宗正猝不及防地對上一雙烏沉沉、深不見底,卻又沁滿血絲的黑眸,一時之間竟失去言語之能,忘記自己要說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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