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見而未見

第8章 見而未見

池洌不知道自己是怎麽來到皇城的。

等他晃過神的時候,皇城的側門已經呈現在視線盡頭的一角。

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煩,早在入城前,他就替自己做了另一幅僞裝,此刻察覺臉上有少許粘稠感,伸手一摸,才發現額頭不知從何時起竟沁了一層薄薄的冷汗。易容用的粉末與冷汗混雜在一起,形成一片泥濘,顯然已無法再用。

他倒出腰間水囊裏的清水,沾在絹帛上,将面上擦淨。

随後他往後靠,倚着一棵粗壯的柏樹,強迫自己閉眼,将沸湧的心緒全部壓下。

不知過了多久,遠方傳來微不可聞的腳步聲,迅疾地往他的所在靠近。

池洌睜開眼,一名戴着半邊銀制面具的青年匆匆而至,緊抿的薄唇透着幾分急促與驚喜。

“殿下——”

臨到面前才想起自己忘了行禮,青年連忙俯身,被池洌伸手攔住。

“君溯怎麽了?”

青年——在皇宮拱衛司擔任暗部司長的析木,聽到這句急切的詢問,不由怔了怔。

析木擡頭看向池洌,小心地觀察他的表情:

“攝政王沒事。”

見池洌仍擰着眉,疑慮未消,析木又補充了一句:“真的沒事。太醫院的院判已經為攝政王診斷過了,攝政王并無大礙。之所以暈厥,是因為前幾日行軍過于勞累,回到京城又不眠不休,接二連三地處理朝中政務……再加上今日為了主持喪儀,攝政王一天沒顧得上吃飯,這才有些挺不住。實際上攝政王只在短短幾息有些意識不清,幾息後就好轉了,院判說接下來只要好好休息,不會有別的大礙。”

析木是池洌安在拱衛司的心腹,深得他的信任。池洌相信析木說的都是真的,可他對太醫院的診斷仍抱着幾分疑慮。

倒不是不相信院判的醫術,正如他為了自保,在宮中設下多條暗線,以君溯之能,他對宮中的掌控不會比自己低,難保不會在太醫院留下心腹,為他遮掩病情。

“宮外的流言與宮內截然相反。”池洌想到城外廣為傳播的流言,一絲愠怒從眼中閃過,“攝政王身體抱恙不過須臾,城內就開始風聲鶴唳,你讓太微去查一查,到底是誰在幕後搞鬼。”

還有追殺郦歸之的那個刺客,怎麽想都格外不對勁。那個幕後指使之人,恐怕他的目标并不是郦歸之,而是郦歸之的堂叔,執掌京中布防的京衛指揮使,郦勇。

“對了,”零碎缭亂的線索如同川流不息的紅線,在池洌腦中飛快地纏成一股。池洌心中冒出一個推斷,将所有異常都指向同一個人,“池熔……是不是出了什麽事。”

析木慎重地點頭:“皇帝……已被攝政王控制,關入皇城外城的極獄。如今在太極殿的,是他事先備好的傀儡,一個頂着皇帝樣貌的死士。”

“難怪。”池洌恍然,“剛才的事,不用找太微查了。”

不管城中謠言也好,郦歸之遇刺也罷,都是小皇帝搞的鬼。

到底是當了七年皇帝的人,不可能什麽都不經營。即便他本人已被控制關押,城中卻仍留存着不少勢力,在為他暗中運作。

派人追殺郦歸之的幕後黑手,并非真的想要郦歸之的性命,而是為了驚動京衛指揮使郦勇,讓他知道“皇帝不見了”這條訊息。

位高中立,掌管京城軍權,又有維護皇權之心的郦勇,是他們無論如何都要拉攏的對象。

因為郦勇的身邊布滿了攝政王的暗哨,他們就将目光放在沒什麽存在感的郦歸之身上。

“讓太微盯緊保皇派的動作。析木,給我一個暗部的面具。”

析木領命而去。

未過多久,他帶回來一面刻着鸮頭圖案的銀制面具。

池洌讓謝無暇與宏運二人回王府待命,自己帶上鸮頭面具,與析木一同進入皇城。

城門的守衛見到特質的面具,拘謹地要求出示身份證明。

析木出示拱衛司暗司長的腰牌,池洌同樣取下事先備好的腰牌,被兩名守衛分別恭敬地接過。

經過一番查探,在看到析木腰牌上的紫金色條紋後,守衛的神色變得更為拘謹,将頭埋得更低。

“大人,請進。”

拿回腰牌,收入懷中,池洌與析木進入高城深塹的皇城,一路疾行,進入內城。

等進入皇宮,池洌在析木的幫助下收斂聲息,在隐蔽的方位藏好身形。

兩個太醫裝扮的人從視線下方經過。

“我觀攝政王的脈象,高章相搏,強健有力,并未有任何不妥。”

“确實是極為康泰的脈象,幾位院判都這麽說,看來這次又要讓朱大人失望了。”

“噓,別瞎說,小心被人聽了去。”

……

聽到兩位太醫的談話,池洌心中稍稍放松了一些。可不知為何,他的內心深處總有一種難以言喻的焦灼,持續不斷地釋放着漫無邊際的擔憂。

“殿下,接下來我們要往哪走?”

析木的聲音讓他回神,他眺望這熟悉又陌生的皇宮,深深吸了口氣:“文英殿。”

……

文英殿內,君溯送走衆太醫,擡眸看向坐在外間喝茶的朱玉行:

“朱大人可滿意了?”

朱玉行放下茶盞,眉宇間盡是風流笑意:“攝政王乃國之棟梁,守衛大齊的戰神,本官擔憂攝政王的身體,故小題大做了些,還請攝政王莫要見怪。”

“朱大人為國為民,本王又豈會怪罪。”君溯俨然起身,收攏開敞的外袍,眉目冷淡,“本王還要為瑄王祭酒,朱大人自便。”

走出偏室,君溯微不可查地抿唇,額角沁出薄汗。

為了不被有心之人探查到異常,他在診脈前又服用了兩顆特質的藥物,能強行提升精氣,讓脈搏做出強健的假象。

這藥極為猛烈,如同一道強橫的氣流,在四肢百骸內橫沖直撞;而他體內的毒又深入骨髓,冷徹入骨,兩道相反的勁力在體內角逐,将早已不支的身體來回撕扯,幾乎令他無法站立。

斂眸駐足片刻,強烈的暈眩終于從眼前消失。強大意志力再一次占了上風,如往常的任何一回。

可當他再次睜眼,餘光似乎捕捉到一道熟悉的身影。

仿佛呼吸都随之凝滞。

全身的每一處都僵硬得無法動彈,早已冷卻的血液一寸寸沸騰,一股腦地湧入腦中。

君溯強迫自己集中所有注意力,将目光調轉到那一個方向。

什麽都沒有。

爬滿淩霄花的院腳,只有被經常修理的花藤安靜纏繞,并沒有任何人。

意識到這一點,湧向四肢百骸的血流即刻被重新湧上的晦暗抽空,君溯收回目光,一步一步地走向的人煙浩穰的靈堂。

一牆之隔的另一側,池洌背貼着冰冷的牆面,無聲屏息。

哪怕身體不适,君溯仍然敏銳得可怕。若非他躲得快,剛剛那一眼就會被發現。

根據剛才短暫的觀察,君溯的狀态确實不太好……不管怎樣,他都必須找個機會,親自确認脈象。

池洌檢查完面具的細繩,站在景窗邊等了一會兒,輕敏地往文英殿的方向走去。

析木如同黑影一般躲在暗處,無聲地跟着池洌,護衛他的安全。

每當有暗衛發現池洌的行蹤,欲以阻攔的時候,他都會悄悄地攔住,讓暗衛離開,自己繼續跟随。

終于,池洌根據記憶,在一處假山後找到通往文英殿暗室的通道,打開開關後,貓着腰進入。

……

搖光此刻格外沮喪。

他戰戰兢兢地跟着攝政王,一眼都不敢錯開,就是怕攝政王在喪儀上突發病征,不得不服用那透支身體的猛藥以壓制脈象。

怕什麽來什麽,攝政王在內殿為瑄王整理儀容的時候沒有出事,等走到人多的外殿,準備設祭場的時候,攝政王忽然一個趔趄,險些裝翻香案。

衆目睽睽之下,搖光無法遮掩,哪怕攝政王幾息內就強撐着起身,也還是被朱玉行等有心的官員搶過節奏,強行請來太醫。

攝政王悄悄服下猛藥,雖是暫時壓下了不适,也沒有讓朱玉行等人發現異常,卻讓搖光對他的身體更加擔憂。

飲鸩止渴,‘未入腸胃,已絕咽喉[1]’。

喝下的鸩酒越多,便越冥幽越近。

如今攝政王若無其事地重返靈堂,搖光急在心中,卻無從阻攔。

“設祭。”

擺上祭物,置上祭酒。

第一杯酒落滿玉盞,君溯垂眸将他灑在棺前。

宗人在後方重唱哭詞,君溯持着酒杯的手一點點收緊,滿滿倒上第二杯。

“清酌其一,敬九泉,宗人叩首。”

第二杯灑在案前,與三牲同祭。

“清酌其二,敬旻天,宗人再拜。”

第三杯續滿後,君溯遲遲沒有動作。

将哭腔醞釀到鼎盛的宗人屬官不得不哽住,被強行中斷的哭聲險些化成一個飽嗝。好在宗人屬官極為機敏,立即皆哭喪的動作捂住自己的嘴,硬生生地把飽嗝咽下。

但他在心裏叫苦不疊。這位祖宗怎麽停下了,該不會又要出什麽幺蛾子吧。

靈堂仿佛被按下暫停鍵,所有宗人跪伏于地,所有官員躬身默哀,只餘寒風敲打窗扉的嗚嗚聲。

終于,容色惝恍的君溯回過神,慢慢收手,将酒杯置于身前。

從來安穩有力,精确取敵之首的臂膀,此刻微微發顫。少許酒液被晃出玉杯,沾濕了他的袖擺。

“清酌其三,敬亡魂,飲酒拜別。”

清酒入口,分明是早已習慣的味道,尚不及燒刀子濃烈,此刻卻格外辣喉,辣得喉口幹澀欲嘔,辣得眼中雲霧彌漫。

君溯狠狠閉眼,再睜開時,眸中已清透無波,沉邃寧谧。

“禮成。”

此言一落,他毫不猶豫地轉身,率先離去。

跪在堂中大氣不敢出的宗人終于放軟了身子,長長地舒了口氣。

“連一刻都不願多待,看來攝政王與瑄王的關系是真的不怎麽樣。”

躲在暗室中的池洌看不見靈堂,卻能聽見靈堂內傳來的聲響。

聽到這句話,他準備離開的腳步稍稍一頓。

最終他像是什麽也沒聽到,按照析木給的消息,往攝政王離開的方向走去。

……

結束喪儀,君溯沒有回府,他來到皇城一處偏遠的池苑,獨自坐在池苑中央的亭內。

他的腳邊放着無數酒壇,面前卻沒有飲酒的杯器。

迎着清寒的月光,他取過一個碩大的酒壇,拍開酒封,仰面而飲。

清澈的酒液澆灌而下,大量湧入咽喉,有半數順着下颌蜿蜒,汩汩流淌,将雪白的素服染上深色。

他從不是戀酒過飲之人,此刻卻只想大醉一場。

唯獨這一天,唯獨此刻。

今夜之後,他将砸去酒壇,劍指朔北,平定邊關,肅清朝堂……讓這山河,如倚清所願。

夜色濃稠。

一壇又一壇烈酒下肚,粼粼的池水現出重影,被塵封的往事再次出現在眼前。

那是一個烈日灼目的午間,鋪滿芙蕖的清池中。身着五爪龍服的青年渾身被池水洇濕,束在鑲玉金冠內的墨發垂在臉頰兩側,濕噠噠地滴着水。

那是池洌第一次如此狼狽地站在他身前,第一次用他從未見過的疲憊之色,沉靜地凝視他。

“你當真如此讨厭我?”

被劇毒侵蝕的心脈傳來酷烈的疼痛,只是勉強克制,不露出任何異樣,就已廢去他全部的心神。

喉口傳來的腥甜被他極力咽下。他無法開口,他怕他一開口,毒血便會順着唇邊溢出,被眼前之人發現。

他最終什麽也沒有說。

既是不能,也無可奈何。

他沒有辦法解釋他為什麽疏遠池洌,沒有辦法訴說他在太極殿遇到的那一切,更不能将狗皇帝池濟的挑撥之舉、毒惡之行全盤托出。

而他的沉默,最終被池洌當成默認。

他擦去額前滴落在眼中的池水,短促地笑了一下。

“所以你從一開始就很讨厭我,恨不得讓我永遠消失在你的眼前?”

不,不是這樣。

最後一個酒壇摔落在地,君溯渾身無力地伏在桌案,腦中一遍遍地回放那一句質問。

[讓我永遠消失在你眼前……]

如同谶語的夢魇。

竟讓那一句話成真。

“該消失的……是我。”

被酒語破碎的呢喃,消失在夜風之中。

君溯醉倒在亭中,半晌,一個帶着鸮頭面具的身影站在他的身前,小心地捉過他的手。

池洌抓着君溯的手臂,正在給他號脈,專注間,忽然感到指尖的臂腕動了動,随即是一聲低沉的呼喚。

“倚清。”

他的心跳頓時一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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