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暗流湧動
第10章 暗流湧動
自那天後,接下來的半個月裏,池洌再沒有進宮,也再未見過攝政王。
期間,“瑄王”大殓入葬,用的是皇城東側最好的陵墓。出殡當天,京畿兩道設制綿延十裏的祭場,皆挂白幡,迎路悼者甚繁。
池洌沒有出門,更不會為自己穿白戴喪。他一連幾日坐在京城郊外的別院裏,坐在梧桐樹下,靠着醉翁椅,手持一卷史冊,日以繼夜地閱讀。
可若是有人關注他手上的書,便會發現,那向着人的書卷一直到是同一頁,不曾翻過。
回來這麽多天,池洌麾下的親信都已知道他還活在的消息,紛紛寄來密信。其中有大半是慰問與請示,剩下的一小半,則是近日京中各勢力的動向。
也有個別深受信重的嫡系沒有上書,而是傳信求見。
最早來別院找池洌的,就是玄枵。
玄枵起初不知池洌詐死,冒着生死闖入宮中,與謝無暇一同竊走瑄王的“屍體”,并在謝無暇與開陽等人的掩護下成功脫身,親自護送“屍體”回京。
他在半路上遇到攝政王,又與攝政王同行,共同為瑄王舉辦喪儀,一路所見頗多,讓玄枵窺見許多端倪。
“雖然不知道攝政王抱着什麽樣的心思,但他既然肯親自迎接殿下的‘遺骸’,又願意為殿下服三年‘斬衰’之禮……”
玄枵并不是想為攝政王說好話。之所以說起這些,全因為他很早以前就知道池洌對攝政王的重視。作為池洌最早的追随者,他知道池洌與攝政王年少時的交情,也知道池洌十分珍視攝政王這個朋友,對于攝政王的疏離與漠視,也并沒有他表現的那樣不在意。
玄枵以為自己說出這些,能讓池洌心中舒坦一些,卻沒想到池洌只是繼續盯着手中的書卷,面色平靜,不見任何波瀾。
“就算換成朱行玉,攝政王也會認真操辦他的喪儀。以攝政王的人品,只要這個人于社稷有功,功大于過,攝政王就會予他足夠的尊榮。人死如燈滅,哪怕那人不堪入目,攝政王也會讓人走得體面些,不會做那無謂的折辱與磋磨。”
玄枵不由一愣。雖然池洌說的全是事實,可玄枵總覺得哪裏不對。
他看到的,并不像池洌說的那樣……僅僅只是基于人道主義而給死者的尊重。
畢竟再怎麽尊重,也沒必要事必躬親,甚至穿上只有至親能使用的斬衰。
“殿下,攝政王在靈堂上穿上了‘斬衰’,還力排衆議,親自為‘您’殓容。”
池洌放下書卷,無奈地看向玄枵:“你今天就是來替攝政王當說客的嗎?”
玄枵躬身行禮,久久未擡:“臣冒犯。只目之所見,心之所想,想說與殿下聽。”
“我明白了,你回去吧。”
池洌送走玄枵,重新躺回醉翁椅。
腦中回溯着無數記憶片段,最終化為一個平靜的休止符。
他知道玄枵的好心,可是……
他都已經再三确認過了,第三次得到同樣的答案,若再往那個方面去想,豈非自作多情?
想來君溯之所以為他扶靈,之所以為他服斬衰之禮,不過是可憐他從小失怙失恃、孤身一人,連唯一的親人——池熔也對他口蜜腹劍,害他性命罷了。
池洌不想再思考這件事,他将思緒放空,坐在院子裏,默背莊子的《人間世》。要不是他不會背佛經,他早就将四大佛經一一默誦,告訴自己“色即是空、空即是色”。
沒有什麽不能放下的。
佛系.jpg。
在躺平了半個月後,池洌終于回歸正常心态,叫上郦歸之和謝無暇,在院子裏搓了一頓古版火鍋。
這個世界沒有辣椒,但是有一種名叫百樂椒的植物,是從西域那邊傳來的,和小米辣的味道有點像,只比小米辣多了點微微的麻。
和早已習慣各種重辣的池洌不同,郦歸之對辣的耐受度極低,卻又偏偏喜歡吃。每次沾了一點辣醬,郦歸之唇角一圈就會染上一層臃腫的火紅,好像在嘴巴外邊挂上了一串紅香腸。
這次,湯裏的肥牛剛剛煮開,郦歸之就迫不及待地沾了一堆辣醬,沒過半盞茶的時間,就把自己吃成了“郦大嘴”。
謝無暇以前沒跟郦歸之吃過飯。這次他與郦歸之面對面坐,一擡頭,吓得手裏的筷子都掉了。
郦歸之還狠狠地嘲笑了謝無暇一番,絲毫沒想過自己現在這副模樣,笑起來有多瘆人。
“這幾天京裏又多了許多謠言,啧啧,一個比一個離譜。”
掃完肥牛,鍋裏的其他菜肴還未煮開,郦歸之一邊摸着自己麻得張不開的嘴,一邊向池洌分享自己剛剛獲得的小道消息。
謝無暇一聽郦歸之這話,就猜到他想要說什麽,立即對他使眼色。
郦歸之怎麽會懂謝無暇的眼色,他只以為謝無暇發了急病,眼皮子抽筋,不忍直視地移開目光,大咧咧地對池洌說道:
“最離譜的一個流言——竟然說攝政王君溯心悅于你,沖冠一怒為藍顏哈哈哈嗝。”
正喝着自制肥宅水的池洌差點沒忍住噴了出來。自小融入骨中的素養讓他勉強咽下那一口,随即發出驚天動地的嗆咳。
謝無暇大驚,來不及瞪視郦歸之,立即為池洌拍背。
郦歸之也被吓了一跳,他圍在池洌來回兜轉,見他的咳勢漸停,松了口氣,振振有詞地說:“你看,傳言太過離譜,把瑄王都給吓到了。”
“你給我少說兩句。”謝無暇對他咬牙切齒,又對池洌問寒問暖。
池洌同樣咬牙切齒:“這個流言,是誰傳出來的。”
他并非厭惡流言本身,只是擔心傳言會給君溯引來困擾。而且,一想到這個傳言若是傳到君溯耳裏……
池洌捂着額,感到自己的腦殼突突直跳。
到底是誰,陰損至此,連他‘死了’都不放過。
郦歸之沒有發現池洌的異常,還在那聲色并茂地講述:
“不知道。很多人都這麽說。那天攝政王穿着斬衰親自送葬的場面,全城都看到了。斬衰是用于父母、夫妻、子女的喪服,不知怎的,就有人從‘夫妻’的角度入手,說攝政王這是以‘夫妻之禮’為瑄王扶靈。”
夫妻……
沒人瞧見,池洌擋在掌下的神情變得有些異常,鴉黑的睫毛輕輕顫抖,掩去眸中的斑駁光影。
“還有人說,瑄王死于北境,攝政王一定會為他報仇。等這幾日瑄王的四九一過,他會立即出兵,橫掃北關,将大勒乃至更北邊的大剌全部滅國,讓所有北境都歸入大齊的版圖中。”
池洌:“……”
聽着仿佛是那麽回事,天涼勒破是嗎。
謝無暇皺眉:“胡鬧,他們把戰争當成了兒戲?”
更別說,這傳言簡直不知所謂,把攝政王扶靈的行為編成風流韻事,這不但是對攝政王的折辱,更是對“已故”瑄王的不敬。
“屬下立即去查探這流言的來源,絕不讓流言繼續傳散。”
謝無暇極有行動力,轉眼便在院中消失。
池洌将額前的手挪到耳側,輕輕按動太陽穴。
他沒有心情再吃鍋子,剩下的菜與肉由郦歸之一個人享用。
郦歸之又把自己的嘴唇吃腫了一圈,談興仍然高漲:
“依我看,這流言只怕一時半會兒消不下去。按照過往的經驗,想來民間用不了多少就會出現新的話本子,什麽《二王于飛》,《戰神未亡人》……”
池洌默默往郦歸之碗裏倒了一大碗辣醬。
郦歸之馬上閉嘴,目光逐漸驚恐。
“吃啊,怎麽不吃了。”
頂着池洌平靜的注視,郦歸之顫顫巍巍地夾起一片被辣醬裹滿的菜,塞入嘴中,囫囵吞下。
那滋味,郦歸之發誓,他再也不會當着池洌的面作死了。
送走龇牙咧嘴還要了張面具遮臉的郦歸之,池洌收拾殘局,坐在院中飲茶。
他不想再思量有關君溯的事,卻又滿腦子都逃不開那個荒誕的流言。
大齊的民風較為開敞,并不忌同性之事。只有齊學學派堅持認為陰陽乃敦倫,對龍陽一道大肆抨擊,除了齊學,其他學術乃至民間都持“本心說”,從不拘于性別。
幕後之人放出這樣的流言,莫非是想讓齊家學派對君溯生出反感,将他們推到君溯的對立面?
池洌無從肯定。他在院中坐了一會兒,回到書房內,寫了一封密箋。
而後,他站在窗邊,吹響哨笛。
一個身穿青色束帶戎衣的年輕男子從窗外躍入,朝他行以一禮——這是為他統轄情報網的太微。
他将密箋交給太微,見太微的身影俄然消失,他在書房找了張靠椅坐下,閉目小憩。
不知過了多久,窗外傳來石子敲擊的聲響。
池洌走到窗前,打開窗戶。
一只小巧的竹筒被一條紫色的絹帶系着,懸挂在窗棂上。
池洌取出竹簡內的紙片,一眼掃過,神色微凜。
大勒已暗中率領大軍,悄悄逼近函關。
而且,大勒國君見他殺害瑄王的關鍵證據被大齊取走,幹脆惡人先告狀,說瑄王被害是大齊借刀殺人的陰謀,而借刀殺人者,正是大齊皇帝池熔與大齊的攝政王——君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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