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相見

第16章 相見

當看到君溯離開庭院,池洌想也未想,從高處翻身而下,躲到大銅鐘的後背。

濃重的夜色與碩大的銅鐘完美遮去他的行跡。微弱的月光從天穹降落,将目之所及染上一層朦胧的灰。

池洌也不明白自己在躲什麽。剛才那幾箭,他沒有任何留手,更沒有絲毫掩飾,君溯與他共同習武多年,不可能認不出他的箭法。

君溯一定已經猜到他詐死的真相。他此刻的躲閃沒有半點意義。

可……即便如此,他還是毫不猶豫地将自己藏了起來。或許只是不知道該怎麽在這種情況下與君溯面對面,又或許,他只是單純地害怕……害怕在那張臉上看到避之不及的漠然,與遭人愚弄的厭怒。

池洌倚着冰冷的銅鐘,因為鏖戰而湧入上身的血流通通在這一刻冷卻,被不知所措的沉默取代。

緊貼着銅鐘的背脊被卷走大量體溫,慢慢滑落。池洌捂着隐隐發疼的上腹,長而緩地吐出一口悶氣。

胃病又犯了。

穿越重活一次,這胃病竟還跟着他一同過奈何橋,稍不注意就會冒頭。

這次發作,大概是因為最近天氣轉寒,而前幾天他為了趕路,一路上都喝冷水,吃硬邦邦的臘肉,剛剛射箭的時候又因為過于緊張,導致胃部痙攣,這才使得這次胃痛來得又急又兇,讓他幾乎站不住。

一陣急促的疼痛終于過去。池洌在寒冷的鐘樓上出了一身冷汗,本已凝血的指尖因為用力按壓腹部而重新裂開,在淺色的外袍上暈染少許鮮紅。

因為疼痛而扭曲的視野終于恢複正常,漆黑的地面掠過一道白色的袍影。池洌還未來得及擡頭,腰後一緊,一雙有力的手将他撈入懷中。

“倚清!”

熟悉的松木清香猝不及防地撞擊嗅覺,再熟悉不過的聲音淌入耳中。池洌渾身一僵。哪怕隔着厚重的裘衣,溫度不可能傳遞,他依然感覺腰上的手如烙鐵般滾燙,刺得他生疼。

而他微不可查的顫動,讓耳邊的聲音顯得愈加焦急。

“倚清,哪裏受了傷?哪裏不舒服?”

池洌錯愕地擡頭,在君溯眼中看到臉色蒼白、幾無血色的自己,他的視線稍稍下落,看到君溯同樣蒼白而無血色的面容。

他似乎被吓得不輕,眉宇緊皺,神色焦灼。見池洌許久不說話,只隐隐捂着腹部,他立即伸手,小心地将他捂着上腹的手挪開。

見到淺色上衣上的斑駁血跡,他的動作一頓,随即便是抑制不住的顫抖。

池洌:?

啊這……等一下,好像這個樣子确實引人誤會。

池洌還未來得及解釋,就見君溯從懷中取出一瓶傷藥,動作輕柔地去撩他的上衣。

“停停停。”池洌被驚得顧不上其他,連忙按住君溯的手,“我沒受傷,真的!”

剛才因為按住肚子而不小心從指尖滲到衣服上的血,果然讓君溯誤會了。君溯大概以為他臉色難看是因為腹部受了傷,但實際上他只是胃病發作……

等一等,為什麽君溯……會如此緊張?甚至亂了分寸,連他衣服完好,沒有破損都沒發現?

君溯不是讨厭他嗎?就算他真的受了傷,最好的待遇也應該是丢下一瓶傷藥,讓他自己解決才對。

可是現在……

君溯的一只手攬着他的腰,另一只手捉着他的衣擺,被他一把按住。若是忽略因為誤會而引發的奇怪動作,他們兩人現在的姿勢,簡直像是他正躺在君溯懷中一樣。

池洌的沉默喚回了君溯的少許理智。

他察覺二人的姿勢過于暧昧,又憶起剛才情急之下頗為失禮的舉措,緊貼裘衣的手指微微蜷起,漸生退意。

可君溯終究沒有收回手,哪怕他英拔俊秀的面頰已有些發僵,眼神亦出現一瞬的凝固,他仍極力維持鎮定,恢複往日那副自持克己的模樣。

池洌沒有說話,君溯也沒有開口。一時之間,詭異的安靜橫亘在二人中央,即冷凝,又透着幾分令人心跳加速的異常。

最終,君溯先一步打破沉默。

“沒受傷就好。你的臉色很糟糕,是哪覺得不舒服?”

語氣已無波瀾,清淡如水,似乎又恢複到公事公辦的态度。

如果池洌沒有見到他剛才情急之下的焦灼與關切,只怕又會被他刻意表現出的疏遠誤導,将一切曲解。

可即便心底的那個糟糕的認知已經颠覆,池洌仍覺得方才乃至現在的一幕都十分的不真實。

對照過去七年從未改變的決裂,眼前的這個君溯……更像是他編織的一場美夢。

“不是什麽大問題,老毛病了。”因為劇烈起伏無法安定的心緒,池洌回答得散漫而心不在焉。從上腹傳來的隐痛一陣接着一陣,使他的手無意識地向疼痛的點攏緊,仿佛這樣便能好受一些。

君溯察覺到他這個細微的動作,神色再度繃緊:“心下痛?”

如同想起什麽糟糕的回憶,他的眉眼極為沉凝。

池洌感受到驟降的溫壓,一瞬間想起十年前某次同樣刻骨銘心的胃疼。

內心莫名發虛,池洌以為自己會像十年前一樣當頭挨頓罵,可空氣中唯有厚重的沉默。

君溯從懷中取出一個月白色的瓷瓶,指尖觸上瓶蓋,頓停,将整個瓷瓶遞給池洌。

“這是藥。直接吞服。”

池洌下意識地接過藥瓶,打開,一陣獨特的藥湧入鼻腔。

格外熟悉的味道,應當是胡太醫調制的特效胃藥。

倒出一顆,正要服用之際,池洌的動作驀然一頓。

君溯沒有胃病,他随身帶胃藥做什麽。

他下意識地往上瞅了一眼,發現君溯正将目光投向另一個方向,沒有看他。

池洌将藥丸一口吞下,說不清心中是什麽滋味。他想說些什麽,可又忽然想到君溯近日日旰忘食,常常餓着肚子忙碌,也許這藥是君溯最近剛出現胃部不适,留着備用的,便咽下口中的話語,陷入更為長久的沉默。

夜風寒涼,絲絲冷意湧入鐘樓。

君溯倏然單手解下披風,将池洌嚴嚴實實地捂上,丢下一句“你的下屬就要來了,讓他們帶你先走”,就準備起身,仿佛在此處多待一刻都難以忍受。

池洌望着他疏淡冷待的面容,毫無猶豫的轉身,腦中劃過數不清的雜念,最終凝結成一個大膽的嘗試。

他捂着胃,倒抽了一口冷氣。

那個毫不猶豫離開的背影,驟然停住步伐。

池洌的眼中聚起一縷燦亮的光,他閉上眼,就勢往旁邊一倒,口中發出幾不可聞的悶哼。

意想中摔倒在地上的疼痛感并沒有傳來,池洌沒有撞上冰冷的地面,而是被一雙溫暖有力的手接住,幫他穩住身形。

他尚在猶豫要不要睜眼,或是假裝昏倒,就忽然感覺身上一輕,随之而來的是短暫的失重感。

君溯竟然将他打橫抱起。

難以言喻的奇異觸感傳遍全身,池洌驀地睜開眼,正對上一雙深邃烏沉的鳳眸。

某個瞬間,池洌心中亂跳,以為自己的小把戲被拆穿,馬上會收到嘲弄的凝視,一如每一次朝堂上的争鋒相對。

可這一回,那雙漆黑的鳳眸中瞧不見任何譏诮與敵意,有的僅是深不可見的黑,辨不出任何含義,卻粘稠沉重得幾乎要将池洌整個人吞沒。

“殿下!”謝無暇的聲音從鐘樓下方響起,池洌從恍惚中驚醒,想到自己目前不合時宜被橫抱着的姿勢,立即想要下來。

可他只稍稍用了些力,卻發現抱着自己的那雙手臂收得更緊。

“身體不舒服還亂折騰什麽。”

壓着聲嗓的責備令池洌一怔,幾乎要生出被他心疼的錯覺。

“可、可是……”

如果讓他的人和君溯的人看見他們的這個姿勢,那豈不是……

短暫的猶豫,已讓池洌失去掩蓋一切的機會。

謝無暇所率領的紅甲衛與攝政王帶來的諸多将領一齊沖上鐘樓,同時露出呆滞、恍惚的神色。

池洌不忍直視衆人露出的癡傻表情,更不知道自己該做出怎樣的反應,幹脆把臉轉進懷抱的內側,假裝自己不存在。

在場的所有人當中,只有君溯一個人神色如常。

他沉穩地吩咐衆人撤離,讓搖光放信煙,告知城外軍隊做好接應的準備。

而後,他若無其事地抱着懷裏的人下樓,頂着刺骨的夜風,攏緊裹在池洌身上的披風。

池洌聽着耳畔有些急促的心跳,一時之間分不清這亂撞的心聲,究竟是自己的,還是君溯的。

游離的目光落在遠處,被高處一道星光刺痛。

不對——那不是星光。

“小心!”

下一瞬,那道箭光已朝他們疾馳而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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