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潰不成軍
第17章 潰不成軍
不知何人射來的暗箭眨眼便到跟前。
君溯聽到池洌的示警,同時感應到隐蔽的殺機,他想也未想,稍稍俯身,用自己的身軀遮擋箭矢傳來的方位,将池洌牢牢地護在懷中。
“君溯!”
箭鋒已至,君溯憑借敏銳的五感與多年出生入死的本能,往左側邁了一步,險而又險地避開箭矢。
鋒利的箭镞劃破長袖的一角,發出清楚的裂帛聲。
池洌心中一緊,他看向箭矢射來的方向,只見不遠處的哨臺上,一個穿着桃青色胡服的青年正迎風而立。
他舉着游牧族特有的犀角長弓,神容清寒,眼中似浸着冰,折射着毫無溫度的殺機。
——是蕭和風。
在池洌找到偷襲者的時候,這位英武飒然的偷襲者也看到了他。
蕭和風殺氣磅礴的表情仿佛瞬間凝固,他不可置信地睜大眼,低聲呢喃:
“瑄王!?”
早已死去的人竟然起死回生,面對如此荒誕的場景,蕭和風失神許久。直到池洌的面容消失在戰甲之後,對上君溯那雙沉郁攝人的眼,他才如夢初醒,唇角不受控制地揚起,呼出一口灼熱的氣息。
“原來如此……呵,不愧是他。”
池洌與君溯的屬官相繼趕來,謝無暇一眼瞧見對面的蕭和風,瞳色驟陰,他卷起左腕袖口,将藏在裏面的袖弩對準蕭和風的所在。
站在蕭和風旁側的劍客單膝而跪,勸谏道:
“大公子,胄甲庫已毀,城中兵變,城中豪族紛紛附逆倒戈,背叛大勒。如今他們已大開城門放齊軍入城,局勢對我們很不利,不如……”
蕭和風聽而未聞,他遙遙盯着前方,似乎能透過那高大颀長的身影,看到被嚴嚴實實藏在後方的池洌。
大齊的兵将漸漸圍攏,不少人提起從城衛兵那搶來的長弓,瞄準對面哨塔上的蕭和風等人。
其餘大勒兵士都忍不住屏住呼吸,全神戒備,唯獨蕭和風渾然不覺,笑岑岑地将視線轉到君溯臉上。
他看着那張俊邁清朗,能被無數人傾慕迷戀的面容,發出意義不明的嘆息。
“文钰,你身中我族的奇毒[抽髓]……”
“蕭和風,移喇波已死,你若有閑情雅致,不如替他收個屍,也好過讓你們的國君曝屍荒野,失去一國之君最後的體面。”
未等蕭和風說完,君溯便行若無事地打斷他的話,言辭中挾着鋒銳的喻示與警告,“回去告訴托克與南北相——今日沒能親手斬下他們的頭顱,來日文钰定登門去取。”
托克,正是這次派了替身前來,本人沒有到場的那位大勒将帥。
蕭和風猜到他岔開話題的意圖,卻沒有拆穿,順着君溯的話說下去:“何必口出狂言,方才那一箭,算是這次見面的招呼,下一回你可未必有這樣的好運了。我們大勒,可不僅僅只有國君與三将,若是過于輕敵,小心有去無回。”
不輕不重地刺了敵首一記,蕭和風揚手示意己方撤退。
“我并非本次的話事人,若在此地開戰,不過是為你我的勢力徒增傷亡。今天就到此為止了,祝各位好夢。”
離開前,他将最後一道目光投向池洌,
“瑄王,沒想到你還活着。希望下回見面,能與你盡情一弈。”
池洌看不透蕭和風那一眼的深意,滿心都是方才的那兩句話,并未将蕭和風下的戰書放在心上,
“蕭大人,恕不遠送。”
等蕭和風的軍隊完全撤離,他才一把拉住君溯的衣袖,極力壓低聲音,焦急地詢問:
“蕭和風說的毒是怎麽回事?”
“此事說來話長,”君溯淡然道,“大概蕭和風從哪個地方得到錯誤的情報,誤以為我身中劇毒……”
這确實也是一種可能。可池洌只要一想到前些時日有關君溯吐血昏厥的傳言,心中的不安便呈幾何級數劇增,占據了所有理智。
他一把扣住君溯的骨腕,摸脈,切診,動作極為熟稔。
君溯倏然一驚,想起來此地前服下的藥物,他忍住下意識想要掙開的舉動,任由池洌為他診脈。
“你在做什麽?”
清淡的聲音從頭頂上方響起,池洌擡頭,對上一雙幾乎感受不到任何溫度的雙眸。
像是山巅上寒到極致的罡風,将他的心吹到谷底,冷徹入骨。
“池洌,你能不顧自身安危,在此處射箭為我援護,我很感激。但,我想我們的關系并沒有到那樣的……”
嚴酷薄情的話沒能順利地說下去。君溯看到池洌眼中驟然熄滅的燈海,一如七年前的東青湖,所有出口的惡言都反向化作最鋒利的刀刃,紮入他的心髒,一點點地将最柔軟脆弱的地方剖開。
「所以你從一開始就很讨厭我,恨不得讓我永遠消失在你的眼前?」
可怕的谶言,碎裂的池影,冰冷的棺椁,素白的靈堂。
漫天無望的白與破敗的灰,将他全然吞沒。
如果倚清沒有活過來,如果那一切都是真的——
「消失……」
“不……”
砌在真實的心意之外,那堵又高又厚、将自我封閉的圍牆,于這一刻轟然倒塌。
他收緊雙臂,将池洌更緊地圈着,唯恐眼前的一切只是虛幻的泡影。
冰冷的面頰緊緊貼着池洌的額心,淩亂而灼熱的氣息毫無章法地吐在池洌耳邊,隐隐戰栗,
“對不起,倚清,對不起……”
被凍到僵硬的軀肢驟然被溫暖環抱,池洌怔愣許久,終于擡起沉重的臂膀,撫上君溯的後背。
……
七年前,西番諸國叛亂,時年十九的鎮國将軍君溯領兵征讨西南,為時三個月,平定大小十餘國,威震九州。
局勢剛坐穩不到三天,宮中就傳來八百裏急诏,命君溯立即回京複命,即刻啓程。
無人知曉,在此戰中一舉成名的年輕“戰神”,在回返途中被信使暗算,身中劇毒。
槍影沖霄,信使身首異處。君溯在雲關殺死奸宄,卻無法遏制翻湧的毒血,被毒氣逆行攻心,最終不支地從馬上墜落。
在被搖光扶住,幾近暈厥之際,他只勉力說了最後一句話。
“別讓倚清……知道……”
三個月後,君溯面色沉凝地站在皇帝榻前。
“咳咳……文卿,”皇帝池濟只有三十餘歲,就已被病痛折磨得容色枯槁,形同六十歲耆老。
不知是回光返照,還是這幾日游醫獻上的藥方确有奇效,他的精氣神好了很多,也有力氣坐着處理一些政務。
他叫來君溯,不僅因為他武藝高強、深得器重,更因為他是文貴妃的胞弟,是他擺在朝中的一柄利刃。
“瑄王認祖歸宗僅僅兩年,竟已獲得宗室那些老古董的認可,引得群臣衆口交贊?”
君溯沒有應聲,收在袖中的雙手驟然握緊。
“不愧是先皇後的幼子,昭懷太子的幼弟……呵呵,即便長于荒郊野地,也依然有帝王之資……”
皇帝池濟說得極慢,每一個詞都優柔和緩,卻無一處不透着點點殺意。
“你說,要是朕英年早逝,朝上那些人是會立朕年僅十三歲、貪玩荏弱的長子為帝,還是擁立風華正茂、龍章鳳姿的瑄王上位?”
燭火搖曳,照不暖寒冷的寝殿。
“瑄王啊瑄王,朕唯一仍存活于世的幼弟,你既然在當年的宮變屠/殺中僥幸逃生,為什麽要認祖歸宗,回來礙朕的眼呢?”
榻前的黑影漸漸逼近,皇帝卻截然未覺。
“不如送你一路,讓你去見你的好父王、好母後,以及你那位同樣驚才絕豔得礙眼的嫡長兄……”
皇帝靠着架子床的木柱,喉口猝不及防地被一只從後方出現的手扼緊。
“陛下,還是先由臣送您一路。”
皇帝驚恐地瞪大眼,拼命掰扯扼着咽喉的那只手。
他想放聲呼救,卻因透不過氣,喊不住半個字,只能撐着豬肝色的臉,吐出嘶啞而破碎的字眼。
“為、為什……”
“陛下為我下的毒,我無以回報,只能竭心盡力送陛下一程。”
“藥…解藥……有……”
“不必了,陛下。請你安心去吧。”
掙紮的手漸漸變得無力,最終垂落在錦被上。皇帝池濟圓睜着眼,死不瞑目。
君溯冷着臉退開,坐在外間的翹頭案前,研磨疾書。
[……今立長子池熔為太子,設攝政王一人,輔政大臣六人。]
他不能讓倚清坐上那個吃人的位置,卻也必須将他推上高位。唯有手握足夠的權利,才能自保……不讓他收到任何傷害。
劇毒發作,血氣逆流。
難以忍受的疼痛在胸口集聚,一圈圈擴散,伴着仿佛被山巒覆壓的窒息感。上湧的殷紅浸滿咽喉,順着唇角溢出,滴瀝下落,将衣襟洇染成刺目的紅。
他捂住胸口,咽下喉中的鮮血,落下的筆鋒沒有任何偏移。
[太子親政前,朝中諸事,由瑄王協理。——欽此。]
倚清,從今往後……所有的路都需要你自己走。
在那之前,在你成長起來之前。
所有妨礙你的蔽障,我都會一一除去。
包括我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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