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 線索

第21章 線索

滾熱的茶水自壺嘴傾倒而出,一滴不漏地落入小巧的白玉茶杯中,氤氲着袅袅的霧氣。

水霧将敞亮的雅間一分為二,模糊了窗景。

“關于[抽髓]這個毒,你了解多少?”

池洌将倒好的一杯推到君溯身前,取了另一只空盞,繼續倒茶。

君溯接過白玉茶杯,輕呷淺嘗,神色舉止盡顯惬意與滿足:

“正如蕭和風所說,[抽髓]來自大勒,是敕勒族幾近失傳的宮廷秘毒。根據大勒國的相關記錄——包括民間不辯真僞的野史,[抽髓]最後一次出現,是在八十年前,稜皇王為了獨掌政權,用毒暗殺移皇王,成功地将敕勒族一分為二,分為如今的大敕與大勒。”

池洌對這一說法并不認同:“如果這個毒真的早已失傳,池濟又是怎麽得到的?”

即使相隔了七年的光陰,君溯還是第一時間找回曾經磋商的默契:“八十年前,用以毒殺移皇王的[抽髓],還有殘餘,并且那毒被大勒的某個人得到,又通過交易送給了池濟?”

“這是其中的一種可能,也是可能性最大的一種。”池洌在另一只茶杯中點了少許冷茶,在紅木桌案上描畫,

“或許當年被稜皇王趕出的大敕殘部私藏了秘毒,又或許,池濟因緣巧合之下得到了藥方,自己制作了[抽髓],但……”

君溯接過他的未盡之言:“如果這毒來自大敕殘部,他們理應将毒用在大勒。即使他們顧念部族利益,真的把毒用在大齊,選定的對象也不該是當年的我。”

當初君溯确實一戰成名不假,可他當初征讨的是西南,敕勒族就算再有先見之明,預測他未來會成為大齊的戰神,對敕勒造成威脅,也遠沒有那麽快的反應速度,短短幾天就能跨越大半個九州,将毒喂到他的身上。

由此可見,下毒的幕後之人,對下毒一事必然蓄謀已久。除了身為皇帝,因為久病而多疑失智的池濟,幾乎找不出第二個人選。

“何況這毒雖然威猛,比起八十年前移皇王所中的[抽髓]卻是遠遠不及。”

[抽髓]一毒的下毒方式極其隐蔽,讓人防不勝防,是專門針對習武者的陰損之毒。中毒者在三日後第一次發作的時候才能發現異樣。

當初移皇王也是能文善武、力可拔山的枭雄,中了[抽髓],沒撐到一個月就暴斃,發作時的症狀比君溯更為嚴重。

池洌翻遍史載與民間逸聞,去除其中的誇張成分,可以确定君溯所中的[抽髓]與敕勒族記載的秘毒[抽穗]雖然相像,但并不完全相同……這也是支撐着池洌繼續尋找解藥的希望。

“也許兩種[抽髓]并不是完全相同的毒,也許……”

“濃度。”君溯即刻會意,“我中的毒,濃度極低,因此雖然毒性劇烈,卻也讓我支撐了七年。這麽看來,第一個猜想确實是最合理的。”

“至于‘制毒’,如果池濟真的有複刻[抽髓]的本事,哪怕是毒性稀釋百倍的[抽髓],以他的性格,勢必會多準備幾瓶,把他覺得礙眼的人全部除去。”

說到這,池洌忽然看向君溯,“池濟為什麽把唯一的[抽髓]用在你身上,以他當時的處境,早先想要除掉的應該不是你,而是我吧?”

這一番話帶來不太好的回憶,君溯垂眸掩去一閃而過的鋒銳,已空的酒盞在他掌心轉了半周,瑩潤的光芒仿佛将他帶回那片鋪滿白玉的殿堂:“他素來狂肆自負,自然會想着‘物盡其用’。[抽髓]是克制習武高手的利器,他不會放過那個機會。”

池濟對池洌,對他都格外忌憚,卻又透着奇詭的輕視。正是這份輕視讓池濟在他面前露了真言,引來殺身之禍。

現在想來,幸好[抽髓]只有一份,幸好中毒的是他,而不是倚清。

“如果這毒确實來自八十年前,是當年毒死移皇王後殘餘的少量[抽髓]——池濟既然能因緣巧合得到這份毒,是不是也有可能一并得到解藥?”

“不大可能。以池濟的刻毒秉性,就算真的存在解藥,在成功下毒之後,他也會将之毀去,不會讓他的眼中釘有任何翻身的機會。”

而當初池濟父子在死前相繼提出解藥一事,拿解藥當誘餌,都是為了茍活而提出的謊言。他自是謹慎地搜查過宮殿,也暗中調查過二人私下培養的其他勢力,把所有地方都翻了個底朝天,也沒找到與解藥有關的任何線索。

聽了這番推論,池洌幾次努力,試圖尋找回駁的點,卻都不得其法。

君溯說得對,這個可能性太渺茫了。哪怕真有線索,池濟都已經死了那麽多年,難不成還能刨屍讓他再活一次?

再次進入死胡同的困局,讓池洌無意識地皺緊眉。他尚在認真搜羅更多的線索,忽然覺得眉心一涼,一截冰涼的手指按在他的眉心,替他撫平眉間的皺痕。

“不要憂慮,”君溯小心地搓揉他的眉心,替他倒了杯熱茶,“讓我們再好好想想。”

所有急切、焦灼的負面情感,似乎都在這一刻消失無蹤。

“既然源頭想不通,那我們就想送上門來的。”池洌握住那節冰冷的指,喝了口氣,放在掌心一點點捂熱,“蕭和風怎麽知道你中了[抽髓]?”

“猜測?因緣巧合?”君溯話語凝頓,眸中掠過一絲利芒,“又或者,池濟當年獲得[抽髓]的渠道,與蕭和風認識的人有關?”

“不管是哪種可能,蕭和風既然在那個時候點破你中毒的事,還準确地說出毒的名字,總不可能是為了奚落你。”

蕭和風精明穎慧,絕不做多餘而愚蠢的事,他既然提起[抽髓]這個毒,那就絕不可能是随口一提。

“他是想暗示什麽,又或者……他的手中有什麽依仗?”

比如,他手中有[抽髓]的解藥。

君溯這回沒有接口。他不怕竹籃打水一場空,只擔心倚清。抱着越大的希望,等希望落空的時候,得到的痛楚越會深。

“也許蕭和風是一個突破口,”他反複斟酌用語,“但……獵人執餌,未必會放下真的鲊肉。”繪制虛假不存在的大餅當誘餌,是那些玩弄權/柄者慣會使用的伎倆。

“我明白你的意思。”池洌道,“但這既然是最現成的線索,當然不能放過。”

早在君溯沒來的時候,他就構想了數個引蕭和風上鈎的方案。只不過現在氣氛正好,還是不要說出來,讓君溯知道他的那些危險計劃,白白惹人生氣。

至于知道一鱗半爪計劃的搖光……無足顧慮,他未必有機會把這件事告訴君溯。

“對了,剛才東街是怎麽回事?為什麽有那麽多大勒士兵圍着?”

“據說皇室有一位重要成員走失,各部衛首正在城中搜查。”

“皇室?皇室能有什麽重要人物……”池洌話未說完,就咽下後半句,訝異地看向君溯,“剛登基的小皇帝?”

“倚清果然一點就通。”

脖頸被堅實的臂膀輕輕環過,分明是玩笑一般的話語,卻讓池洌的心不慎漏了一拍。

“讓我每時每刻見着都心生歡喜。”

“你,你……”曾經無疾而終的暗慕對象不但也一直喜歡着自己,在坦白心跡後還這麽會說甜言蜜語,這可怎麽辦是好。

做不出反擊,甚至有些詞窮,池洌索性轉移話題,“将軍,消息挺靈通嘛。看來你在大勒也埋了不少釘子,連內部消息都能先一步探知。”

君溯早已習慣被部将喚作“将軍”,本該對這個稱謂視如尋常。可不知為何,剛剛從池洌口中聽到“将軍”這兩個字,他的心像是被一只漂亮的玉鈎輕輕紮了一下,又癢又麻,還帶着絲絲躁熱而不可捉摸的欲/念。

“全賴殿下……教導有方。”

如同嘆息一般的低語,輕緩而缱绻。

與身子一同前傾的,是胡亂垂落的雲紗,将整個內室籠上一層朦胧。

室內的氣溫持續上升,還未攀至頂峰,門外忽然傳來小心而急切的叩門聲。

“殿下,殿下?!您已在屋內坐了一個多時辰——是不是遇到了什麽事?”

交纏的氣息瞬時淩亂,推搡的動作帶動邊緣的茶盞,頓時,茶壺茶杯落了一地,發出乒乒乓乓的混亂聲響。

門外之人聽到東西摔落的動靜,顧不上命令,立即破門而入。

星紀與搖光沖入屋內,首先看到的是衣裳有些淩亂,正倒在地上的君溯。

星紀驚異地倒抽了一口涼氣。

“攝政王!?”

搖光的吃驚程度并不比星紀好多少。他雖然猜到自家将軍會來,但沒想到對方來得不僅如此之快,而且還以這麽一副不合常态的模樣,和瑄王一起待在同一個雅間。

……等等,瑄王?

搖光偏轉目光,在房內尋找另一個身影,終于在淩亂散落的冰绡後方,見到瑄王本人。

瑄王本人安然而坐,姿态從容,雖然被朦胧的帷紗遮擋,看不清表情,卻能聽見他安然鎮定的聲音:

“攝政王,你怎麽如此不小心?”

君溯:“……”

在搖光下巴幾欲落地的注視中,他們的将軍同樣平靜地起身,利落地整理衣襟。

“被絆了一跤,摔碎了茶盞,讓你們見笑了。”

星紀忙道不敢,低頭行禮,不讓衆人看到他臉上的古怪。

搖光也品出了一點味,裝做什麽都不知道的樣子,向池洌報時,并詢問何時離開。

池洌說了句不急,從帷紗後丢出一只布囊,正是金銀閣老板給他的那只。

布囊被精準地丢到星紀手中,而後,池洌才吩咐道。

“東街有異,你尋個機會,潛入東街‘蘭花府’,将這東西交給府邸主人。”

“是。”星紀抱拳,“可要遞什麽話?”

“你告訴他,‘優秀的獵手會以獵物的形态出現[1]’,‘幾葉風兼雨’。”

“領命。”

正在衙邸翻看文書的蕭和風,冷不防地打了個噴嚏。

[1]優秀的獵手以獵物的形态出現:梗,來自萬能的互聯網。

[1]附:“幾葉風兼雨”,原句“蕭蕭幾葉風兼雨”,出自納蘭性德。文中隐去蕭蕭兩個字,傳遞的消息就是兩個“蕭”。給蕭何風點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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