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 對局

第22章 對局

月上柳梢。

畢院司衙點起夜燈,案侍取出長櫃隔層下的鳳銜燭,點燃麻芯,小心地擱在蕭和風的桌案前,換走了那只狼首油盞。

案前的光線一下子亮堂了不少。

蕭和風心無旁骛地坐着,手中朱筆在文牍上不時輕點,短短一刻鐘,便批閱了數十本。

穿着軟甲的武者在門口卸刀,跨入堂中,抱拳行禮。

堂內人的視線仍落在眼前,不曾擡起。

“找着了?”

“還未。”

“那就繼續找。”

蕭和風仍埋着首,批好的文書被他摞到一側,又取出新的一本,

“國不可一日無主。”

“是。”

半晌,見燈光下,眼角餘光仍杵着一道影子,他漫不經心地擡眸:

“還有事?”

武者欲言又止。

“想說就說,不想說就退下。”

“回主子,”武者再次抱拳,“宣徽北院的劉節度,似乎在尋找什麽人。”

“宣徽北院?”蕭和風終于放下筆,如刀刃般鋒銳的目光帶着幾分審視,“他也知道國君失蹤這件事?你們的保密工作就是這樣做的?”

武者将腰彎得更低:“末将不敢。許是北相派人圈住永東街,走漏了風聲,讓宣徽北院的人看出端倪……另外,劉節度在找的人并非聖上,而是鄰國的細作。”

“繼續。”

“劉節度似乎懷疑聖上失蹤一事是細作所為,所以調查了近兩個月出入外城的所有卷案,發現有一次出城記錄十分可疑。事情發生在一個月多前,西寧街外圍的一個匠人染了痢病……”

“匠人,痢病?”

蕭和風的記性極好,他馬上就想起一個月前,他曾在南城攔下一支送葬隊伍,那支送葬隊伍的死者正是一個得了痢病的匠人,而那送葬的三個人當中,有一人的瞳色極為清湛,像極了大齊的瑄王……

瑄王!?

蕭和風驀地站起。

當時他以為瑄王已被移喇波害死,所以并未多想。如今回頭省察,莫非,那個瞳色極像瑄王的人,就是瑄王本人?

壓下心頭的訝然,蕭和風略一思索,便知武者的話尚未結束。

“那支送葬隊伍……出城後就沒有再回來?”

若是瑄王,在成功離開封單城後,自是不可能再以這個身份回來。

“也不是,”武者斟酌着字句,“他們回來了,但是時隔了近一個月。劉節度認為,如果他們真的是我大勒的子民,就算要将屍身送到城外埋葬,也會選在離天原附近,不可能走得太遠。從離天原來回,至多只需要七天。而他們竟然花費了一個月之久,定然有異,極有可能是鄰國的細作。”

而且出現的時間如此之巧,跟新任國君失蹤的時間合上,怎麽想都十分可疑。

蕭和風沉吟不答。

他知道國君失蹤是怎麽回事,所以沒有懷疑池洌等人……但是,瑄王池洌他們竟然又一次冒險返回封單城?莫非是為了秘毒[抽髓]?

蕭和風再也坐不住:“劉節度在哪?帶我過去見他。”

“這就是當年移皇王一手建立的‘萬卷閣’?”

池洌站在寬闊的殿堂內,仰頭凝視這座安靜的藏書樓。

就高度與寬度而論,确實蔚為壯觀。若只看占地面積,與前世綜合大學的圖書館差不多大。

君溯以為他為這書籍的數量驚訝,遂解釋道:“裏面有許多勒、齊雙文的典籍,收錄了古代中原的諸子百家與奇門異典,準允官學借閱謄抄。最底下一層不設限令,所有書局都可翻印。”

池洌擡步走到最邊緣的小隔間,這是專門盛放書冊統計清單的地方。

“移皇王确實是個人物,當年若非被稜皇王毒殺,或許能推動文制改革,領着敕勒族更進一步。”

只不過,敕勒一族大多兇猛好戰,時常侵犯鄰國,他們的崛起對其他幾國而言并非好事。

畢竟是別族的歷史,池洌只稍作感慨,就把這個念頭抛到腦後,專心翻閱清單。

有關醫、草藥、植物、秘聞的書冊分別放在西間第三層與北間第二層。為了節省時間,池洌與君溯先去了記載秘聞的西間三層。

此處是大勒禁地,無令牌者不得靠近,無鑰匙者無法進入。

池洌早已打通關節,此刻在這空無一人的藏書樓內,他取出劉琉給他的鑰匙,輕輕打開門上的鎖。

進入後,池洌二人點了自帶的燈燭,立即抓緊時間查閱書冊。

一冊又一冊的秘辛被翻開,池洌與君溯一目十行,查找可能與[抽髓]有關的線索。

一本又一本書冊被打開、合上,不斷重複。

“八十年前……宮變……移皇王……有了。”

池洌立即翻到下一頁,往燈光的位置挪了挪,仔細查看記載。

這本由前朝史官寫下,不能公之于衆的秘劄——《雲霏起居注》,不但詳細描繪了八十年前的政/變,還順帶介紹了[抽髓]這個毒。

“‘抽髓’,本身并非致死的毒藥,而是能讓習武者喪失內力、疲軟無力的迷藥。是以用‘抽髓’命名,服用者,如同被抽去脊髓,無法動彈……”

“‘抽髓’之所以成為奪命劇毒,是因為與另一種毒的解藥混在一處,因藥性相克而化為劇毒……”

看到這,池洌逐漸停下念誦。

“怎麽了?”君溯見他神色不對,連忙靠近書卷,掃視上方的文字。

看完上方的注釋,君溯亦不免失了神。

按照上面的記載,當年,稜皇王與移皇王也曾是一對契若金蘭的摯友,後來兩人因為政見不和,破約離心,彼此都想鏟除對方的勢力。

稜皇王知道移皇王武藝高強,就想用秘制的藥劑[抽髓]廢去移皇王的內力,将他禁在雲霏宮。

[抽髓]本身并沒有太大的毒性,不會傷害移皇王的性命。

可是誰都沒有想到,當稜皇王在酒裏下藥的時候,移皇王也在那壺酒裏下了毒。

毒的名字是[封吻],能讓人陷入癫狂,在混亂與瘋魔中死亡。

那壺酒,移皇王與稜皇王都有喝。

而移皇王在自己的杯中放了解藥。

最後的結果便是,本不致命的[抽髓]與[封吻]的解藥合成新的劇毒,三天後毒發,沒撐到一個月就暴斃。

而稜皇王則是喝下了毒酒[封吻],變得瘋瘋癫癫,在一個月後的登基前夜,突然發瘋把自己殺死。

兩個曾經是至交好友的枭雄,就這麽在彼此的算計下慘淡收場,這充滿諷刺感的結局着實讓人唏噓。

而更讓池洌在意的,就是上方記載“合成毒”。

“如果[抽髓]本身并不致命,那你身上的毒……”

這豈不是說明,君溯身上的毒不僅僅是[抽髓],還混了其他會致命的毒?

意識到這點,池洌不禁咬牙,恨不得将池濟從九泉下拉出來鞭屍。

他們根本不知道除了[抽髓]以外,君溯體內還混雜了哪種毒。

更糟糕的是,如果君溯所中的毒與移皇王一樣,是姻緣巧合之下由兩種藥劑合成的毒,那不是說明……他們幾乎沒有可能找到解藥?

“倚清!”

捏着書冊的手被另一雙手蓋住,牢牢圈在中央,不容分說地将書卷合上。

“不要多想。這只是一家之言,或許摻雜了大量的個人臆斷。我們再找找別的。”

紊亂的呼吸終于随着理智平複。

池洌點頭,任由君溯從他手中拿走書,放在一邊的桌案上。

他們打開新的密劄,還未翻閱幾頁,就聽見後方的書架突然傳來咯噔咯噔的異響。

君溯立即将池洌護在身後,拔出佩劍。

發出異響的書架一整個地翻轉,露出一條黝黑的暗道。

暗道中,走出一個錦衣貂裘的人影。

“你們果然在這。”

少量燈光落在來人的臉上,映出熟悉的眉眼。

“蕭和風。”

君溯疏淡地吐出這三個字,握緊手中的劍。

蕭和風與身後兩個武藝頂尖的護衛離開暗道,翻轉至另一側的書架剎那複原。

“不請自來,二位應當不會怪罪吧?”蕭和風笑容晏晏,仿佛他面前的兩個不是敵國的對手,而是萍水相逢的新友,“大齊的瑄王,以及……”

視線稍稍偏轉,“攝政王。”

池洌同樣示以一笑,恰到好處地斂去眼中的戒備:“蕭大人,你怎麽知道我們在這?”

蕭和風沒有回答這個問題。他敏銳地掃到桌案上放着的那本書,正是池洌二人剛剛合上的,由前朝史官寫的那本。

“《雲霏起居注》?看來你們是想從前廷秘聞中,尋找有關[抽髓]解藥的線索?”

池洌可不想讓對方占去言語上的先機,立即反問:“[抽髓]這個藥,旁人莫說見,就連聽也不曾聽過。不知蕭大人為何言之鑿鑿,一口咬定我國的攝政王中了貴國的[抽髓],莫非——”

“瑄王,這個‘莫非’,未免有些傷人了。”蕭和風離開暗道,站在一個對彼此心防都十分安全的距離,侃侃而談,“雖然立場讓我們無法對坐飲茶,把酒言歡,但今天我是以我本人的身份前來見你們,而并非代表大勒。”

蕭和風撩起下裾,席地而坐,身後的兩個武士對視一眼,往兩側退了半步。

“我猜你們已經看了《雲霏起居注》。為表誠意,我必須提醒你們一句:《雲霏起居注》有關八十年前變亂一事的記載,其實不盡不實。”

池洌回道:“史官并非親歷者,以他之眼所見的‘真相’,自然不一定是真的真相。只是蕭大人為什麽對此如此篤定?你既不是親歷者,也不像史官那樣親身目睹那場變亂,你又怎麽知道這部秘劄寫得不盡不實?難不成你有通識古今之能,或者是兩位敕勒王之一?”

蕭和風笑道:“瑄王不必激我,消息的來源,自不可能如實相告。但我可以向你保證,我說的這些,句句屬實。至于信還是不信,全憑你們二人決定。”

君溯将劍收回鞘中,按着劍柄坐回案前:“你說。”

“很少有人知道,八十年前,移皇王與稜皇王曾是一對‘契侶’。”

如果池洌此刻口中正飲着茶水,說不定會一口噴了出來。

契侶是這個世界的特殊說法。在大齊,異性婚者被稱為“婚侶”,而同性婚者,則被稱為‘契侶’。

關于敕勒族的歷史,池洌不能說是精通,但作為輔政親王,必須對敵國歷史有個大致了解。不管是他了解的大勒歷史,還是大勒本國的記載,可都從來沒有出現過這個。

“蕭大人,此等秘聞,我們可不敢聽。就算蕭大人并未存着捉弄我等的心思,可這畢竟的敕勒先人的陰私,蕭大人說與我二人聽,怕是不太妥當吧?”

“有何不妥?”蕭和風不以為意地搖頭,“蕭某事先說過。今日,蕭某坐在此處并非代表大勒,一言一行,皆是我個人所願。這事不能說與二人絲毫無關,畢竟——以古觀今,撫今追昔,不是再正常不過的一件事?”

池洌臉上本就沒多少真實的笑意徹底淡了下來。君溯盯着蕭和風的目光凜凜而不善,仿佛下一刻就會利刃出鞘。

蕭和風口上說的客氣,卻對着他們特意提起“契侶”,“以古觀今”這幾個詞,豈不是将他們和八十年前的兩個敕勒王聯系在一起,暗指他們二人如今過從甚密,日後卻會相互殘殺?

“嘶。”蕭和風像是真的感受到利刃抵喉的冷意,伸手摸了摸不适的頸側,“二位,我話還未說完,可不要提前為我判下極刑。”

說完,他沒有過多地将注意力放在氣息危險的君溯身上,而是精準地鎖定池洌,

“瑄王,你也知道,真正的[抽髓]并不是毒,而是廢去內力的神藥——聽說你想為攝政王解毒,”

不明的笑意如山澗般清越,流淌在池洌的耳中,卻比雪水還要刺骨,

“你想解的,究竟是致命的毒,還是完完整整的[抽髓]?”

這話太過歹毒,向來在談判中鎮靜而占據理智高峰的池洌第一次沒忍住皺眉:“你這是什麽意思?”

君溯悄悄抓住他的手,視線冷峭地對準蕭和風,不放過他的每一個神色變化:“當着我的面就做這種低劣的挑撥——畢院司使就只有這點本事?”

“挑撥?不,這只是基于事實的詢問。”蕭和風不見任何異色,仍是那副謙沖有禮的模樣,“畢竟攝政王武藝高強,能大膽地進入敵軍腹地,來去自如。這樣的本事,就如當初的移皇王一樣,會讓身邊的人覺得不安。一旦人心有變,又有什麽,能制住這般強大的戰神?想來當初的興宗,也是基于同樣的想法,才給你下了藥性減慢的[抽髓],只可惜……”

池洌演了半天,終于等到這句話,看向蕭和風的目光越加不善:“看來當初與池濟勾結的,果然是你們。池濟雖然忌憚君溯,但他還要利用君溯的威望與外戚的身份牽制朝堂,不應該也不可能為他下必死的藥。何況這個[抽髓]會傷及身體根基,卻不會對中毒者的武力值造成致命性的妨礙……你們當初,根本就沒有把真正的[抽髓]交給池濟,而是給了他另一種慢性劇毒? ”

蕭和風那副文質彬彬的假面略有凝滞,片刻,他示意身後兩個武者稍安勿躁,看向池洌的眼中滿含贊嘆:“我這舞臺才剛剛搭好,帷幕也只拉開一半,尚想留點懸念,沒想到這麽快就讓瑄王猜到真相。不愧是大齊的‘定海神針’,一次次讓我刮目相看。”

“廢話少說。”感受到自己的手被安撫地捏了捏,池洌一邊用力回握另一只手,一邊謹慎地盯着蕭和風的臉,“你用[抽髓]的解藥為餌,把我們引來,究竟是想趁機将我二人一網打盡,還是……想用解藥當籌碼,和我二人談判。”

“當然是後者。”蕭和風指了指案上的《雲霏起居注》,“不過我只想和瑄王一個人商談,而且,關于兩位皇王的故事也還沒有講完……”

“如果我不想聽呢?”

鋒芒畢露的反問,讓蕭和風收斂僞裝的溫善,同樣露出銳意。

“若是瑄王殿下拒絕,那麽,我也只好用一些特殊手段,請二位到府上一坐了。”

情見勢竭,圖窮匕見。

面對蕭和風“拔”出的“魚腸劍”,終于展現出的強硬洶意,池洌輕快一笑,慢條斯理地回應:

“說錯了,蕭将軍。是我們請你去府上一坐。”

話音未落,站在蕭和風身後的兩個武者迅疾出手,同時将刀架在蕭和風的脖子上。

蕭和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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