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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小狐貍沒有再化回原形，而是以梁丘松丫鬟的身份正式在偏房裏住下了。窗下的那個稻草窩撤走了，從此可以大大方方地在床上睡覺了，小狐貍十分欣慰。當然，最讓她歡欣鼓舞的是離捉妖人又近了一步。

趙嬸兒看小狐貍做的菜不錯，松少爺看着很喜歡吃的樣子。測試過後的第二日，便想着讓小狐貍做晌午的飯，給松少爺換換口味。

小狐貍求之不得，自然滿口答應。

午時一刻的時候，小狐貍忙活完了，做好了兩菜一湯。一盤清炒酸筍絲，一盤紅蘿蔔炖肉，另加一個鲫魚湯。小狐貍端着飯菜，和趙嬸兒一道兒進了書房。

梁丘松坐在案前，專心致志翻看着賬冊。暖洋洋的陽光，透過窗牖射了進來，照到書案上，把梁丘松修長的手指，映得越發地白皙了。小狐貍走過去，把飯菜放到桌上。迅速瞥了梁丘松一眼，便拿着漆盤，乖順地退到一邊，垂首而立。

趙嬸兒恭順地道：“少爺，該吃晌飯了。”

梁丘松含糊地唔了一聲，這才回過神來，笑得溫潤、客氣：“有勞趙……”

他話還沒說完，看見一邊的小狐貍，笑容忽然消失了，頓時變了一張臉，沉聲道：“趙嬸兒，你也是府裏的老人兒了，院兒裏什麽規矩還用我教？誰叫你把她帶進來的，這些飯菜也是她做的？怎麽，嫌在石府幹活兒太累，不然我再多給您找幾個幫手？”

趙嬸兒愣了愣，心裏打了個突，往後退了幾步趕緊彎身賠笑：“松少爺，趙嬸兒不過是個下人，哪兒敢嫌東嫌西的。累您再等一會子，我這就下去重做。”音落，她趕緊拿過小狐貍手裏的漆盤走到案邊，把飯菜放了上去，扯着小狐貍匆匆出去了。

梁丘松兩眉緊鎖，看起來十分煩躁。也沒什麽心思再查看賬目了，啪地合上了賬冊起身走到窗前，盯着屋檐下一溜兒積雪消融嘩嘩下墜的雨簾，怔怔地出神。

很快，一幕幕往事又浮現在了他的眼前。

……

二十年前，妖禍橫生，人人談妖色變。

四月初九，天将将才擦黑，京城中家家戶戶就已經早早關上了門窗，閉門不出。

朱雀街繡冬巷，巷尾的一棟宅子裏。堪堪吃過晚飯，家主便像往日一樣，安排一家老小――妻子、方滿月的兒子、妹妹、母親――匆匆躲進了後院的地窖。家主梁丘啓，正是捉妖人的父親。身材魁梧，臉膛黝黑，一對倒八字眉又短又粗，襯得面相有些兇。他時年二十五歲，瞧着倒像是三十五。

地窖裏一燈如豆，一家子坐在地鋪上。誰也沒有說話，大家看似平靜，但眼睛裏都寫着不安、驚恐。時不時地就從外邊不知道什麽地方，傳來一陣淩厲、刺耳的妖物叫聲。

每當這個時候，大家的心就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兒。妹妹挨緊母親，妻子石旭瑛抱緊襁褓中睡熟的梁丘松。梁丘啓把一家老小護在身後，屏聲斂氣，死死盯着地窖門，生怕有妖怪突然闖進來。等妖聲平息，幾人才能暫時松口氣，癱軟在地鋪上。

從三月末開始，京中的妖物就越發猖狂，接連發生了好幾起駭人聽聞的妖案。

先是岳宮街黃老丈家突然闖進去五六只獐子精，化成老丈夫婦倆兒，和他們四個兒女的樣子。而黃老丈一家六口，卻被它們變成獐子轟出了家門。幾只獐子精明目張膽地在黃老丈家住下了，吃他家的，用他家的。黃家人流落街頭被一衆人誤當成妖怪，打得七竅流血，奄奄一息，悉數投到了井裏。

接着是某日夜裏，兩只白骨精在長街上晃悠困了，尋到某家小夫妻的床上，擠着小兩口睡着了。第二日醒來，小兩口吓成了傻子。

再是一只大白狐貍搶走了三四戶人家未滿周歲的幼子，蒸熟而食。

數案一出，京城裏人人自危。尤其是那些家有幼子的人家，更是怕白狐妖突然找來，惶惶不可終日。梁丘啓家，也是如此。

自從食子案發生之後，梁丘啓每日傍晚便帶着家人躲到地窖裏來。到初九這日，已經連續下來半個月了。梁丘啓默默地企盼着，希望那日晚上同樣有驚無險。

可終究是事與願違。

後半夜，妻子、母親和妹妹撐不住橫在地鋪上睡着了。梁丘啓也稍稍放下心來，正要躺下，突然，地窖外傳來白狐妖的吼叫和撞門聲――它聞着小松兒的幼兒氣味找來了。

睡着的幾個立刻吓醒了，驚恐萬分。襁褓中的小松兒吓得一哆嗦，嗚哇嗚哇啼哭。梁丘啓全身神經猛然繃緊，一骨碌爬起來，迅速把家人推進地窖裏的一間小屋，關上厚重的鐵門，自己卻沒進去。

幾人吓呆了，高聲尖叫叫梁丘啓快進去。梁丘啓不理，只喊了一聲：“快！插上門！”

三個人僵住了。

這時，轟隆一聲，地窖門被撞開了。白狐妖從石階上竄了下來，它喉嚨裏發出低沉、駭人的吼聲，眸紅如血，直直盯着小屋門，似乎對幼兒梁丘松志在必得。

梁丘啓發瘋般地吼道：“阿瑛！插門！”

語氣十分兇悍。

石旭瑛臉白得吓人，用抖個不停的右手插上門。插罷，立即軟在了門後，淚如雨下。

梁丘啓如山岳一般站在小屋門前，弓着高大的身軀，惡狠狠瞪着白狐妖。白狐妖龇牙咧嘴嘶吼一聲，猛地撲過來。一人一妖翻滾在地鬥成一團。梁丘啓趁其不備，滑出籠在袖中的匕首，對着白狐妖的背狠狠刺了一道。

白狐妖痛得嘶叫一聲，眸子裏似乎要噴出火來，抓住梁丘啓高大的身軀擲了出去。梁丘啓砸到牆上，重重摔到地上，口中湧起一股腥甜之味，噴出大口鮮血。白狐妖撇下梁丘啓，猛一發力，朝小屋門上撞去。每撞一下鐵門便轟地一震。

屋裏的三人抖個不停，緊緊挨着擠在牆角。

梁丘啓喘着粗氣，咬緊後槽牙，臉色沉得吓人，兇神惡煞一般。他掙紮着爬起來，在白狐妖撞第三下之前，迅速撲到它背上，匕首刺進它腹中，右手緊緊握住劍柄，左手死命拽住它肚子上的毛發。整個人都壓在了白狐妖背上。

白狐妖想把梁丘啓甩下來，但它難以借力怎麽甩都甩不下來。反倒折騰得匕首紮得更深了，腹部鮮血淋漓，雪白的發毛紅了好大一片。白狐妖惱羞成怒，忍住疼痛，馱着梁丘啓跑到石階上往下一滾，梁丘啓受不住滾竄碾壓，松開了雙手。

白狐餘怒不歇，把梁丘啓咬得面目全非，當場氣絕。這還不算，又把他屍首糟蹋得七零八落。地窖裏血流滿地。最後，白狐妖精疲力盡，身上的兩處傷口也撕裂了，它痛得撕心裂肺，再也沒有心思和餘力繼續去撞小屋鐵門，竄出地窖跑走了。

地窖裏靜了下來。屋裏的三人甫一出來就失聲驚呼，痛哭不止。

梁丘啓十分寵愛石旭瑛，之前有他在旁轉圜周旋，石旭瑛和婆母、小姑子相處得還算是融洽，可自從沒了夫婿之後，婆母和小姑對她竟漸漸冷淡起來。

兩人動不動就指桑罵槐，這個說她是個喪門星，早不生、晚不生，非得在這當口生娃娃，引來白狐妖咬死了自己兒子；那個說她小門小戶的，渾身都透着一股子寒酸氣兒，真不知道當年她哥看上她哪一點。

石旭瑛若和哪個男子多說上幾句話，婆母便陰陽怪氣地冷嘲熱諷：“喲――怪不得那日在地窖，那麽麻利地把門插了，原來是想先害死我兒，好找新夫婿。可憐我兒啊。”

每每這時，石旭瑛都把眼淚往肚裏咽。

這還算好的。

梁丘松兩個月大的時候，有一日，石旭瑛到河邊洗好衣服回來，方到家門口兒，就被小姑子叫住了，東拉西扯了半天。問她到底有什麽事兒，小姑子也前言不搭後語，神色之間還有些慌張。石旭瑛這才意識到，小姑子是故意想拖住她。她心裏突地一跳，丢下一盆衣服，就往自己住的西院跑。

沖進內室的時候，看見婆母正給小松兒灌湯藥。小松兒不停扭動、哭鬧，她也不顧。

石旭瑛大叫一聲：“你在幹什麽？！”沖過去一把奪過孩子抱在懷裏。

婆母吓了一跳，起先有些驚慌，但馬上鎮定下來了，皺了皺眉，淡淡道：“這麽着急忙慌地做什麽，吓死我了。――噢，那只大白狐妖還在四處猖狂，我便尋思，把松兒藥暈免得他整日哭唧唧的，又把狐妖招了來。”

語氣坦然，理直氣壯。

石旭瑛臉色一變，尖聲道：“你說什麽？”

忽然，石旭瑛想起兒子近段時日一直都恹恹的，像只瘦弱的小病貓兒似的，聲音陡然又尖利了好幾分：“你早就在喂他了？！”

婆母沒吭聲，默認了。

石旭瑛抱緊孩兒，眼含水光：“松兒可是你親孫子！你可真下得去手！”

婆母不服，道：“我兒已經沒了，他若再把白狐妖招來，我可沒兒子出來拼命了。”

石旭瑛再也忍不住了，眸子裏的淚水決眶滾落，哭道：“我帶松兒走便是。”

言罷，抱着小松兒跑出了家門。

石旭瑛在街頭流落了四五天。聽到風聲的石老太爺怒不可遏，叫兩人兒子去街上找回女兒，自己則直奔梁丘家，大鬧了一通。

石旭瑛回到石家後，始終郁郁寡歡。在梁丘松還不到半歲的時候，就撒手人寰了。

女兒落得如此凄涼結局，追根究底，全因妖禍而起。此前，石老太爺早就已經立誓，要窮盡一生，蕩平妖禍。他結識了八位志同道合的志士，組成了一支伏妖衛。九人深入研究各色妖物的習性，遍訪名山大川，搜集伏妖法器，習練收妖之法。但伏妖之路，甚為艱難。他們一直沒有取得突破性的進展。此次經過女兒一事，石老太爺大受震動，心性受此一激，終于在金陵紫金山殲滅千餘只妖物。自此衆妖勢弱，一蹶不振。

石老太爺是伏妖衛首領，妖患蕩平後，其他八衛把伏妖法器等物，交給了石老太爺，各自衣錦還鄉，過太平日子去了。

石老太爺回到京城，做起了捉妖、賣妖的營生，一時大受歡迎。石家也從一個平常的小門小戶，一躍成為富貴之家。京中有頭有臉的人物，都會給幾分面子。

石旭瑛的婆母和小姑子見石家風頭無兩，害怕石家因女兒之事，來行暗害，便匆匆離開了京城，躲到鄉下去了，再無音訊。

後來，石老太爺年歲漸長，看外孫對各種妖氣十分敏感，是個難得的捉妖好手。便把一身本事傳給了他，并力排衆議，立他做了石家家主。

……

梁丘松從往事中收回了神思，臉色越發陰沉了。這些事兒，都是在他十歲那年，外公一五一十告訴他的。石府裏除了外公，就只有舅父舅母們幾個知道詳情。幾個心腹老家仆知道一鱗半爪。石亭燦等小輩全然不知情。

他的父母直接或間接喪命于那只大白狐妖之手，死狀慘烈。他內心深處，對狐妖厭惡之極。他會因小狐貍聰慧而詫異，會因小狐貍替他擋了舅母們的逼婚，而生出些許感激之情，但這些絕不足以消除他心裏的刺和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