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何所望·其貳

第7章 何所望·其貳

溫衍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你說什麽?”

李花秀拔高音調,尖聲道:“這鬼地方從來就沒有什麽土地廟,裏面供奉的也不是土地公這種正神!”

“可江朝說……”

溫衍的聲音戛然而止。

等等,江朝對自己說過的那些話裏,可有一個字明确說這座廟是土地廟、供奉的神是土地公嗎?

沒有。

自己之所以這樣認為,只是因為那座廟看上去像土地廟,匾額上題着“土地廟”三個字,佛龛裏供奉着一位慈眉善目的土地公。

看見的是這樣,認知也變成了這樣。

可真實真的是這樣嗎?眼睛看到的就是真的嗎?眼睛不會被欺騙嗎?

溫衍渾身一激靈,一種奇異的感覺流竄遍全身。

有恐懼,但更多的是興奮。

他正在洞見真相,接近願望的本質,窺見潛藏在美夢成真背後的可怕陰影。

“你在那座廟裏到底經歷了什麽?”

李花秀苦惱地搖頭,語無倫次地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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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我記不得了,就算記得也描述不出來。那天晚上我看到的東西,根本不是可以留在人的腦子裏的。”

“任何人,不管是誰,只要稍微看見哪怕只有一眼,都不能去細想,更不能糾結是怎麽回事,不然真會把人駭死!”

“你去拜那座廟,許的是什麽願?”溫衍的視線投向王海和俊俊的遺像,“是不是和你的家人有關?”

李花秀嗚咽,“別問了……我告訴你就是在害你!”

“我不怕,我什麽都不怕。”溫衍出奇的平靜。

“世界上最可怕的事情已經發生在了我的身上,我的愛人死了,之後每一天,我都像活在一個無法醒來的噩夢裏。只要能讓他回來,我什麽都願意做。”

“可你根本不知道和那種東西打交道需要付出什麽樣的代價!”李花秀絕望叫道。

她走到俊俊的屍體邊,顫抖着撫摸那張慘白的小臉,眼淚一顆顆地滑落。

“我和王海是在城裏打工的時候認識的,我喜歡他忠厚老實,很快我們兩個就确定了關系。”

“可是,逢年過節的,他一次都沒帶我回過他老家。我當時以為他是故意的,還跟他大吵了一架。他被我鬧得沒辦法,終于告訴了我實話。”

“他說,他十幾歲就背井離鄉出來打工,并不全是因為南槐村偏僻落後。”

“我想也是,他在南槐村有房有地,完全能過得自給自足,未必不比城裏起早貪黑地做工來得舒服。”

“我追問他,那到底是為什麽?他不情不願地告訴我,說這地方不對勁,稀奇古怪得很。他小時候就遭過一件事兒。”

“當時他還在上小學,他特別想要一輛玩具汽車,電視裏做廣告的那種。但他父母嫌貴,任憑他怎麽鬧,都不肯帶他去城裏的百貨商店買。”

“越得不到就越想要,他每天盯着電視看廣告,做夢都想要那輛電動玩具車。”

“想得入了迷,他甚至覺得沒有那輛玩具車的話,自己一點快樂也沒有了,幹什麽都提不起勁。”

“很正常,孩子嘛,對大人來說不值一提的小事,對他們而言都是天大的事。”

“他每天上學放學都會路過那座廟。以前他從來都不會多注意什麽,不就一座破破爛爛的土地廟嗎,有什麽稀奇。”

“偏就那一天,他覺得有什麽特別的事情會發生。他有點害怕,但又很期待,很興奮,鬼使神差地就走了進去。”

溫衍忍不住打斷她,“所以,你丈夫一開始和我看到的是一樣的?是他有了渴望得到玩具車的強烈心願之後,才發現了那座廟的真面目?”

“沒錯。“李花秀道。“他進了廟,拜了神,上了香,許了願。他就是要那輛玩具車,無論如何都想要。”

溫衍指骨蜷緊,“那他得到了嗎?”

“得到了。”李花秀道,“沒過幾天,他在放學路上被一條狗咬傷。狗的主人賠了醫藥費,還在他住院期間帶來玩具和零食,其中就有他日思夜想的玩具車。”

“之後,他壯着膽子又想去那座廟,但它又變回了普普通通的土地廟。他很害怕,偏偏村裏所有人包括他父母,都沒有覺得那座廟有什麽不對勁。”

“結果,他的認知也動搖了。他認為那座廟很正常,廟裏供奉的東西也很正常,一切都很正常,根本沒有什麽值得質疑的地方。”

“但是,每每看見自己身上的傷疤和那輛玩具車,他又會覺得這一切确實真實發生過。”

溫衍聽着,心跳得越發厲害,震耳欲聾。

果然,那座廟擁有令願望成真的力量。

當人沒有迫切的欲求,或者內心充滿懷疑,就無法看見那座廟宇的本質。

那座廟不會改變,改變的只有人的認知。唯有被強烈到極點的願望驅使,眼睛才不會受蒙蔽,方能看清廟宇中那位神明的真身。

如此,祭拜有效果,供奉有意義。

願望才能被傳遞,被實現。

李花秀繼續道:“後來,我肚子裏有了俊俊。我高興得很,可王海卻愁得厲害。”

“他不想孩子跟我們一樣吃苦受累,連個屬于自己的窩都沒有。他希望孩子能在城裏讀書,将來做一個城裏人。”

“為了讓咱娘倆過得更好,他不要命地打工掙錢。我怕他身體吃不消,總是勸他沒錢又怎樣,只要一家三口能和和美美過日子就是最好的,可他根本不聽。”

“那段時間,他整個人變得很不正常,整宿整宿地睡不好,總說一些聽不懂的夢話。”

溫衍問:“他夢見了什麽?”

“我不知道。”李花秀道,“我只記得他反反複複地說,我們是從山上來的。”

溫衍一聽頓覺耳熟,俊俊好像也說過類似的話。

“這話到底什麽意思?”

李花秀搖搖頭,“他醒來後我問過他,他也呆愣愣的,根本不記得自己說過些什麽。”

“我替他擔心了好一陣,心裏一直慌慌的,總感覺要出什麽事。結果有天晚上,他喝了點酒開車,把一個孕婦給撞了。”

“我當時吓壞了,讓他趕緊把人送醫院,誰知他……他不肯,說這裏地兒偏,大晚上的沒人看見,逃也就逃了。萬一被抓到,絕對又要賠錢又要吃官司,那這個家也就完了。”

“我真後悔啊,我當時怕了,是真的怕了,就眼睜睜地看着那個女人躺在地上沒有去救她。她身下都是血,兩只眼睛瞪得大大的,就這樣直勾勾地看着我們。”

“我想,她一定是要記住我們的樣子,等到了陰曹地府再來找我們算賬。”

“那晚過後,我們兩個躲在家裏,沒吃沒喝了也不敢出去。”

“聽見外面鄰居說話,就覺得是在議論我們。聽到外面汽車的聲音,就吓得渾身發抖,生怕警察來抓我們。”

“這簡直不是人過的日子,我實在受不了了,就想拖着他去公安局自首。坦白從寬抗拒從嚴,這點道理我還是懂的。”

“他不肯去。他說他想到了一個辦法,沒準兒能讓我們免于罪責。”

“第二天一大早,他人就不見了。等他回來後,整個人看上去前所未有的高興,兩只眼睛跟燈泡一樣放光。”

“他告訴我他已經搞定了,這件事就這樣過去了。而且從今往後,我們不用再擔心錢的事。他一定會讓我和孩子過上太太平平的生活。”

溫衍低聲道:“他是回南槐村了吧?既然許了願,又怎麽會死?”

“你沒經歷過當然不明白,願望雖會被實現,但以哪種方式實現卻不是我們能決定的。”

說到這兒,李花秀抖得跟打擺子一樣。

“這也正是那座廟最可怕的地方,看似願望成真,實則要付出意想不到的代價。”

她從抽屜裏拿出一張泛黃的舊報紙,上面黑色加粗的标題寫着:

《慘死!一男子遭壓路機活活輾斃,鏟起遺體如“人形肉紙”》

這則新聞很有名,一度鬧得沸沸揚揚,當年網上對它也有諸多猜測讨論。

一方面是因為事故慘烈,着實令人心驚。另一方面則是因為它的發生違背常理,簡直匪夷所思。

事發當天,虹城市的某處建築工地上,王海正坐在路邊休息。好巧不巧,有輛壓路機向前移動,将他碾了過去,導致他當場身亡。

事故發生時,駕駛員都未曾發現,直到完全碾壓過後才驚覺大事不妙,但王海已經慘死輪下,面目全非,骨頭和髒器全都被壓扁。

他的遺體猶如肉紙一般,工作人員要用鏟子才能将遺體鏟起來。(看到這兒,溫衍不由冒出來一個念頭:怪不得李花秀沒讓她丈夫複活!)

雖然工地是事故的高發區,但這起悲劇完全能避免。壓路機行駛速度緩慢,王海當時有充分的時間避讓。

而且,駕駛員也不存在視覺死角,不可能行進如此長的距離卻未發現有個大活人坐在那裏。

總之,這起事故怎麽看怎麽蹊跷。它是不可能發生的,卻偏偏發生了。最後,承包這片建築工地的老板出于人道主義,還是給了一筆賠償金。

李花秀用力揉搓了一把淚濕的臉頰,道:

“這事兒一出,我也崩潰了。我在城裏待不下去,只得大着肚子來到南槐村。起碼這裏有王海留給我的房子和土地,加上那筆賠償金,足夠讓我和孩子安身立命了。”

“我在收拾遺物的時候,發現了他外套口袋裏有一張東西,那是一張廟裏的神簽。你知道上面寫着什麽嗎?”

“讓我猜一下。”溫衍看着李花秀,一個一個字道,“我猜上面寫的,應該是‘所求皆如願’。”

“是啊……我男人所有的心願都成真了,可不就是嗎!”李花秀痛苦得五官扭曲。

王海求了什麽,便得到了什麽。

他要逃脫酒後駕車致人傷亡的罪責,實現了。

他要讓她們母子過上太平安穩的生活,也實現了。

凡有所求,必有所應。

再靈驗也沒有了。

“他走了以後,我唯一的念想就是俊俊了。要不是肚子有他的孩子,我真想随他一塊兒去了。”

“但是,俊俊生下來就沒氣兒了。醫生說,這和我孕期抑郁、飲食不佳、奔波勞累都有關系。”

“衛生院的助産士把孩子抱給我看,小小的一個,跟剛下的貓崽沒什麽兩樣。”

“他那麽小,那麽可憐,小臉兒青白青白的,他連眼睛都沒睜開來,都沒來得及看一看這人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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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着淚流滿面的李花秀,溫衍也不知怎麽安慰他,只道:“經歷喪子之痛的也不止你一人,那個孕婦也不是這樣嗎?她都沒能見上自己孩子一眼。”

李花秀哭得愈發撕心裂肺。

“報應……我知道這是報應。種如是因,得如是果。一切都是報應,都是我們該受的!”

“但是……為什麽……偏偏要報應在我孩子身上?有什麽盡管沖我來啊,孩子又做錯了什麽!”

“我不甘心,我不能忍下去。我男人已經沒了,我不能再失去這唯一的孩子!”

溫衍道:“所以你也去那座廟裏拜了,祈求你孩子能活過來?”

“不全是這樣,我留了個心眼。”李花秀道,“我并沒有直接許願讓俊俊複活,我許的願是,讓我能好好兒陪着我的孩子長大。”

溫衍發現李花秀還挺聰明的,從她丈夫的身上吸取到了教訓。

廟裏供奉的那個東西的理解力應該有嚴重問題,祂或許能和人類溝通,讀取他們的話語,卻無法準确理解其中含義。

所以,祂會在施行神力的時候,采取一種簡單粗暴到近乎邪惡的方式,實現人類的心願。

李花秀一定認為,向祂許下這樣的願望,既可以讓孩子死而複生,又能保住她自身的安全,不至于落得和王海一樣的下場。

“我錯了,是我太天真了。”李花秀道。

“拜祭完,江朝把神簽交給我,告訴我祂已經應諾了我的心願。我聽了還很高興,當晚就抱着俊俊去了黃粱山,把他埋進了土裏。”

“我也不回家了,天天守在那兒,等啊等,等啊等,等得一顆心都要碎了。”

“直到一天晚上,我恍恍惚惚間做了個夢。夢裏,一只蝴蝶從我嘴裏飛了出來。”

“那蝴蝶長得很奇怪,只有半邊翅膀。我看見那只蝴蝶飛進了俊俊的墳裏,一只煞白煞白的小手從土裏伸了出來,一把抓住了我。”

溫衍忍下心中洶湧的激動,強行鎮定道:“所以,俊俊如你所願複活了?”

李花秀點了點頭,“但我卻高興不起來,或者說,我沒法兒高興。”

溫衍看着她,“因為你瘋了。”

“我瘋了。”李花秀滿臉苦澀,“但我都不知道自己瘋了。”

“這些年我像活在一個殼裏,我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麽、做什麽,我只是怕,怕得要死了。我的男人死了,我的孩子也死了,他們把我一個人留在這世上。”

“你也別以為死了就能一了百了,我告訴你,一旦和那種東西打了交道,就算死了都擺脫不了。”

“普通人死了,可以受正經供奉,但我的家人不行。江朝說,南槐村的祭拜方式比較獨特,和外地不同,必須反着來。”

“你猜這是為什麽?倒插香也好,颠倒遺像也好,全都意味着廟裏那東西根本不是正神,是個和正神完完全全相反的邪物!祂在用這種方式侮辱嘲笑正神!”

溫衍想了想,“但無論如何,正神也沒幫你,反倒是這個邪物幫了你。”

李花秀瞪大眼睛,合着自己說了那麽多都是白說嗎?

“你是瘋了嗎?你不會還想着要去許願吧?”

溫衍沒說話。

李花秀大叫:“那東西不光害了我和我男人,連俊俊都被祂害了!俊俊一定是為了救那只貓去廟裏求了祂,所以才會死的!”

溫衍還是沉默。

李花秀像看瘋子一樣看着他。

“你是真不怕還是傻?就算那東西讓你對象活了過來,可你有想過自己嗎?你會瘋瘋癫癫,也會死無全屍,你不可能幸免,沒有例外,只會更慘!”

“可是……你看我還有別的選擇嗎?”

溫衍開了口,語氣平靜得不起一起波瀾。

“我要謝謝你。在還沒獲得确定的答案之前,我一直在害怕猶豫。”

李花秀愕然,“害怕什麽?”

溫衍道:“我最害怕的是以為抓住了希望,卻又再度陷入絕望。”

“那……那你去拜好了!”李花秀既憤怒又恐懼,不知為何,她竟覺得這個青年才是最不正常的。

“你去求那個東西,盡管對祂許願好了!你的願望比我們的重得多了,你要付出的代價肯定比我們的加起來還要慘痛!死都算便宜你了!”

溫衍沒有生氣,只問她:“如果你當初提前知曉願望成真需要付出這麽沉重的代價,你會做出怎樣的選擇?你還會救俊俊嗎?”

“我……”李花秀啞然。

勸人易,勸己難。

她一定會去撞這堵南牆。

只要能救活自己的孩子,哪怕肝腦塗地,她也絕不皺下眉頭。

“明天我的愛人就要被埋進黃粱山了。”溫衍露出一點期待又緊張的笑容。

“種瓜得瓜,種豆得豆,我不知道自己将種下什麽,但我希望,我收獲的能是我想要的。”

作者有話要說:

來猜猜衍衍要付出什麽代價诶嘿嘿,真的是很可怕很可怕的代價嗷!(蒼蠅搓手)

——————

我高中時候為了提高英語去外文書店買原版書看,因為我愛看恐怖驚悚,買的幾本都是這類型。

正好裏面有一本特別薄的短篇,我就先把這本看了,看到結局渾身發冷……

這個短篇很有名,估計很多人知道,雅各布斯的猴爪三願。

後來放暑假,我逛書城的時候買了斯蒂芬金的寵物公墓。當時我是看腰封上介紹這本特別恐怖才買的,本來還覺得這個書名不怎麽吓人,結果這本對我發起了第二次沖擊……後來我才知道斯蒂芬金寫這本有受猴爪三願的啓發……

這兩本小說給我留下的陰影不是咒怨這種簡單粗暴的,而是一回想起來就冷飕飕的那種。因為講的都是人對生死的執念,還有最親的人變成噩夢,真的超級有現實感……

我寫這本文也是受陰影啓(刺)發(激),融入因果業報還有其它傳統民俗元素,希望能寫成一個特別有中式恐怖風味的故事uwu

而且我發現努力給別人留下陰影,自己真的超快樂的!(灣灣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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