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唯此願·其壹

第9章 唯此願·其壹

樹林漆黑幽深,山路不見盡頭。

萬籁俱寂,唯有夜風嗚咽。

什麽都沒有。

溫衍一個人站在原地,惶惶然,凄凄然,茕茕孑立,形影相吊。

他的腳尖迷失了方向,不知道該往前走,還是該往回走。

溫衍打開手電。

手電是野外專用手電,直射光源,亮度很強,正常情況下,能将他周圍一片照得亮如白晝。

可現在,卻連他一臂之遙的距離都無法照亮。

黑暗中似有一張看不見的巨口,正在瘋狂吞噬光線。

溫衍只能憑感覺,摸索着往回村的方向行走。

鞋底踩在枯枝敗葉上,發出窸窸窣窣的聲響。

不知走了多久,溫衍又看見自己做了标記的那棵樹。

他回到了原點。

他也像童話裏的漢賽爾與格萊特,在偌大的森林裏迷了路。

“突突突。”“突突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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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不丁的,類似敲棺材的異聲又響了起來。

就在他腳下。

他甚至能感受微微的震動。

那聲音又開始在地底游走,溫衍只猶豫了一下,就擡腿跟了上去。

(反正《漢賽爾與格萊特》的故事裏,主人公也是被一只會唱歌的鳥兒引誘到糖果屋去的,不是麽?)

低悶的敲擊聲在溫衍耳中逐漸變得動聽,化成一支圓舞曲,他是八音盒上的小錫人,跟随樂聲不停地旋轉、旋轉、旋轉……

直到回到原點。

溫衍停下腳步,舉起手電。

墓園。

下有陳死人,杳杳即長暮。

潛寐黃泉下,千載永不寤。

果然,這裏就是他的糖果屋了。

糖果屋裏充斥着死亡與未可知的危險,但他最愛的糖果也在裏面,所以他無論如何都抵抗不了誘惑。

墓園在無星暗夜裏顯現出它真實的面目,永恒寂靜,死氣沉沉。

像他這樣一個活人走進裏面,就像劃亮一根火柴,丢進深沉無際的死譚,“嗤”的一瞬就會熄滅。

白天的時候,只會覺得墓碑密集得瘆人。但現在,所有墓碑一下子長高變大,竄成一座座參天巨物,鱗次栉比地排列着,無限延伸,一直蔓延到黑暗盡頭。

無數巨物的壓迫之下,溫衍連一只螞蟻都不是,只是一粒随時會被風吹走的沙粒。

他跪倒在地,雙手撐着地面,不停地大口喘氣。

被脫離常識的巨大體量支配的壓迫感與危險感,瘋狂傾軋着他早就歸零的理智。

此刻的溫衍,擁有超乎尋常的敏銳靈感。他的眼睛可以看見正常人哪怕只瞧上一眼,都會崩潰發瘋的恐怖真實。

他緩慢仰起頭,不停朝上,向更遠的遠方,直到一個近乎極限的角度,修長而纖細的頸項都快要折斷。

但只有這樣,他的目光才能觸及高聳入雲的巨型墓碑上,那一幅幅同樣變得巨大的遺照。

它們俯瞰着大地,被黑壓壓的雲層掩映,被月暈映照得若隐若現。

溫衍的瞳仁劇烈震顫起來,然後漸漸地一動不動,木然呆凝,徹底失去了高光。

墓碑上的遺照,那一張張蔑視人間、侮辱神明的怪臉,詭異至極,混亂至極,無法辨識,甚至僅是倒映在視網膜上,都會對感官和大腦造成毀滅性的刺激。

那是對正常人類面孔的極度拙劣的模仿。

耳、眉、眼、鼻、唇,人的五官,形狀扭曲,數量錯誤,位置颠亂。

如果江朝的臉是某位神明(當然也可以稱之為那個東西)随意捏把出來的毫無特色的量産作品,那這些怪臉,就一定是祂的手藝在達到合格線之前,制造出來的新手期作品。

地裏埋的到底是什麽?

村人的先祖?朽爛的屍體?

還是那位粗笨愚拙的神明依照人類的模樣,做出來供祂使用的肉傀儡的呢?

溫衍雙手顫抖地摸向自己的臉,反複告訴自己,人應該長這樣:

眉毛下面是眼睛,眼睛中間是鼻子,鼻子下面是嘴巴,耳朵長在腦袋兩邊……

但是,摸着摸着,他遲疑了,動搖了,開始不确定了。

人……到底該長什麽樣子啊?

眉毛上面該是兩張嘴嗎?

眼睛是四只、五只,還是八只?

鼻子該長這裏嗎?鼻子不是該有兩個嗎?

耳朵呢……自己的耳朵去哪兒了?耳朵……耳朵……耳朵怎麽跑到後腦勺去了,耳朵難道不是長在舌頭上的嗎?

還有……牙齒呢,牙齒怎麽不聽話?它們要從臉頰的肉裏鑽出來,自己拼命去按,卻被它們狠狠咬了一口……好痛!

溫衍跌跌撞撞地在墓碑之林中奔跑起來。

頭頂上空,那一張張堪稱龐然大物的怪異人臉,始終悄無聲息地注視着他。

實在精疲力竭了,溫衍靠在一棵大樹上,整個人有氣無力地軟倒下來,“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氣。

他的手指碰到口袋,硬硬的,拿出來一看,是手機。

手機是人類現代科技發展的成果,溫衍握着它,熊熊燃燒的靈感稍微熄滅了一點,理智勉強回籠了毫厘。

他打開前置攝像頭,對準自己的臉。

呼……沒錯,人臉是這個樣子的,兩只眼睛一個鼻子,眼睛在上鼻子在下。

确認了自己的臉是正常的人臉并且沒有問題,溫衍的情緒平複了不少。他休息了一會兒,繼續朝墓園深處走去。

他發現墓碑上的遺照正逐漸變得正常,那一張張超乎常識的詭谲人臉,越來越接近普通人類的臉。

五官的數量趨于準确,位置也越發标準協調。

熟能生巧,做得多了,才能越做越好,這個道理不管放在誰的身上,都适用。

現在,照片裏的人臉已經能被誇上一句“還不錯”了。溫衍不斷往裏深入,發現那些臉越标致端正,眉眼齊整,已經很能符合人類的審美标準了。

不過,當它們達到一個穩定的水平後,就沒有變得更好看了。

就像我們做某件事情,通過勤奮練習,慢慢從生疏變得熟練,水平持續提升。

但到達一定層次後,就會陷入瓶頸,停滞不前。而想要突破是很難的,甚至可能一直就那樣了。

溫衍又走了很長一段距離,他的視覺變得疲倦麻木,一個水平線上的臉見得多了,就每一張都眉目端秀,也會覺得平平無奇,好像都差不多。

唯獨那一張臉,最突出、最醒目、最是攝人心魄。

當那一張臉躍入眼簾,其它的頓時全部成為失敗作。

聽說過“猴子與打字機”的故事麽?

如果有無數只會使用打字機的猴子,将它們安排在無數打印機前随機敲打鍵盤。

那麽,在無限長的時間裏,它們一定可以于某個時間節點,打出莎士比亞的全部著作。

但是,那樣的概率雖不是零,卻也無限趨近于零。

可某位毫無手工天賦的神明做到了。

那張臉的主人,連同他的軀殼、四肢,甚至每一縷頭發,都是祂在反複嘗試、勤奮練習的制作過程中,以近乎奇跡的概率創造出的傑作。

猴子終于打出了莎士比亞全集。

然而,奇跡是不可複制的,也是難以超越的。

所以,當這件作品損毀的時候,也無法奢望能再創造一件一模一樣的出來。

只能修補、複原。

溫衍無法洞察隐藏在這一切背後的秘辛,他更不知道那件傑作本就是為他而誕生的——

為了贏得他的愛,俘獲他的心,那位笨手笨腳的神明夜以繼日地練習制作,簡直比高三備考的人類學生還努力。

溫衍擡起指尖,撫上江暮漓的墓碑。

一瞬間,狂風大作吹徹墓園,等溫衍重新睜開被迷了的眼睛,“突突突”的聲音又驟然在地底響起。

這回不再是一具棺材被敲,此起彼伏、連綿不絕,整座墓園都充斥着這種悶重的敲擊聲。

就好像埋在地底的每一具棺材,都激情昂揚地加入了這場死氣沉沉的大合奏。

溫衍處在大合奏的中心,他被這片聲海包圍了起來,範圍不斷縮小,仿佛一張無形的天羅地網,而他無處可逃。

這也難怪。

畢竟棺材裏的東西都是手殘神明滿懷愛意制作出來的,傾注了祂滿滿的心意與思念。

所以,就算用完了報廢了,也依然會不受控制地被溫衍吸引,為他瘋狂。

溫衍捂住耳朵,用微弱得幾乎聽不見的聲音顫顫呢喃:

“好吵。”

話音剛落,江暮漓的墓穴發出很響的一記聲音。

“咚!”

像極了恫吓。

整座墓園頓時鴉雀無聲。

溫衍難以置信,他趴在地上,對埋在土裏的江暮漓激動道:“阿漓,剛才是你在叫我嗎?是你把我帶到這裏來的對不對?”

周圍依舊靜得連一根針掉在地上都聽得見,好像剛才墓裏發出的聲音,只是溫衍的幻覺。

溫衍舍不得走了,他不知道江暮漓現在是鬼還是魂,但他相信無論江暮漓是什麽,都不會傷害自己,一定會很愛很愛自己。

溫衍坐在墳地上,倚靠着江暮漓的墓碑,就像過去無數次依偎在江暮漓的懷中,在他溫柔的低沉愛語裏沉入夢鄉。

“阿漓,我知道你也很舍不得我,不想我離開。”

“你放心,我已經下定決心,我一定會把你從這裏帶出去,我不會讓你孤零零地留在這裏。”

溫衍的意識飄忽沉浮,迷迷瞪瞪間,他隐約感覺靠着的墓碑好像沒那麽冰冷堅硬了,逐漸變得有熱量、有溫度。

像是靠在了一個人溫暖的胸膛上。

他想回過頭,腦海中卻傳來熟悉的聲音。

是江暮漓。

他在對自己說:不要回頭。

溫衍猜想,如果自己此刻回頭,一定會看見極其恐怖的畫面。

或許是江暮漓腐爛破敗的屍體,上面沾滿了随葬的鮮花花瓣和金銀元寶的紙屑,兩只滿是泥土的手臂正緊緊抱着自己。

所以,他情願蒙蔽自己,很聽話地不再回過頭去。

幻覺也好,妄想也罷,他無力再探究瘋狂詭谲的真實。他很累很累,無比困倦,只想汲取這片刻的溫暖,哪怕是虛假的。

殊不知此時,溫衍如果回過頭去,一定會發現他噩夢中的那只怪物,正清晰又生動地降臨在他眼前。

巨大的六翼蝴蝶臨空騰飛,“呼啦啦”地張開漆黑污濁的翅膀。

章魚觸手般的足肢密密麻麻,蠕動翻卷,無比癡迷地纏繞着蒼白清瘦的青年。

“阿漓……你還有什麽未了的心願嗎?告訴我吧,我一定會給你實現的。”

一片死寂裏,那枚随棺入土的戒指閃動着銀光,悄然落進了溫衍的掌心。

宛如求婚。

作者有話要說:

來猜猜衍衍老婆到時候要滿足死鬼男人什麽心願,真的好擔心衍衍老婆(興奮扭動)

講真一想到死鬼老攻在瘋狂服美役,我就笑出了聲

真的很愛看攻容貌焦慮,擔心自己色衰愛馳被老婆嫌棄的小品(快樂地猛吸了口煙)

“下有陳死人……千載永不寤。”出自《驅車上東門》,我特別喜歡這首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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