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 起沉疴·其壹
第23章 起沉疴·其壹
溫衍的意識潰散成了海上的泡沫。
他感覺有一雙溫柔有力的手臂抱起了自己,整個人輕飄飄地騰空,仿佛身在雲端。
耳中聽到的,盡是巨大羽翅揮動時“啪嗒啪嗒”的聲音,永恒綿延。
南槐村的村民們不約而同地從睡夢中醒來,他們紛紛走出家門,舉着煤油燈和火把,來到了黃粱山上。
火光連綿,躍躍而動。現在,他們都将作為古蝶異神的信徒,用一雙雙激動顫抖的眼珠,親眼見證發生在這座古老村莊上空詭谲又絕美的一幕。
畸形的蝴蝶怪物抱着祂美麗蒼白的人類新娘,沐浴在凄凄慘慘的冷月光之中。
村民們仰首望見,祂正逐漸變幻着模樣。
只見水銀般蕩漾的月暈裏,一個俊美無比的青年正如海市蜃樓緩緩浮現。
祂披戴着那一席落葬時覆蓋在靈柩上的鮮紅絲帛,金銀線繡的紋飾妖異繁複,被風一吹,獵獵飄動,愈發錦繡輝煌。
可祂背脊上舒展開來的三對漆黑長翅卻邪性凜然,矛盾而調和,渲染開一種令人迷亂的醉狂豔彩。
祂是那麽的尊崇威赫,卻又遍體鱗傷。
祂好比強酸腐蝕的冷銀,煤灰污染的寒雪,烏雲遮蔽的皓月,比神祇更不容逼視,也比惡鬼更不可直視。
“回來,我的眷屬,我的仆人。”
祂朝下一指,指尖微勾,只見人群中的江朝立刻匍匐跪下,一只白紙蝶從他嘴裏飛了出來。爾後,江朝便維持着這個姿勢,再也不動了。
作為一具肉傀儡,他已經完成了他的任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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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只白紙蝶劃過翩然弧線,停駐在了祂的指尖,合攏翅膀,如冰化水,消融無影。
這是最後一只。
至此,所有承載祂意識與靈魂的白紙蝶已經全部回歸。
現在,祂過于龐大且污穢的靈魂,正在這具人類軀殼裏橫沖直撞,咆哮着要沖出這座逼仄狹窄的牢籠。
正如萬裏汪洋奔騰呼嘯,卻要被強行湧灌進一只脆弱的小玻璃瓶裏,祂的靈與肉都在承受極其強烈的痛苦。
原本就被腐蝕得百孔千瘡的軀體,又接連綻裂出好幾朵鮮豔淋漓的傷口。
但祂必須忍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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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了衍衍的愛,這種痛楚又算得了什麽?
祂甘之如蜜。
祂的靈魂能重新回到這具軀殼,全靠溫衍心願力量的加持。
祂和溫衍最原初的因果,就是源于溫衍的願望,祂因溫衍的願望而誕生。
所以這一次,祂也唯有借助溫衍的願望,才能實現作為江暮漓的死而複生。
只是,人類之軀太過精巧,又實在脆弱。祂雖得以複生,卻無法阻止它因遭到自己靈魂的侵蝕,而進一步崩壞。
留給祂的時間已經不多了,祂必須盡快解決這個問題。
“衍衍,先好好休息吧。”
溫衍迷迷糊糊間,聽見耳畔響起回聲般的二重聲音,既像江暮漓,也像古蝶異神。
“直待回魂之日,回歸的靈魂才能固定在軀殼。請再等等我,很快,很快我就會回你身邊。”
***
秒針走到十二點的位置,古老的挂鐘發出鈍重的報時音。
溫衍睜開眼睛,撕下挂在牆上的日歷。
今天是江暮漓的頭七。
頭七是回魂之日,死去的人會回來,回來看望他們最眷戀牽挂的人。
溫衍微弓着背脊,坐在泛黃的舊沙發上,翻閱手中書籍,靜靜等待江暮漓歸來。
無論生或死,靈魂永遠與愛人同在,靈魂永遠會追随着至愛之人而去。
無論江暮漓要去哪裏,自己都是他唯一的終點。
屋外黑黑如漆的天幕上,閃電挂起一根根葉脈狀的火樹銀花。
狂風呼嘯,黑雲翻滾,暴雨向七苦八難永難休的人間沖襲,雨絲化作無數條鞭子,打得窗戶“噼裏啪啦”狂響。
現在這種時節,本不該有狂風暴雨。
但,該來的總會來。
萬鬼嚎哭,衆神悲泣,為無力改變的因,為無法回避的果。
“吱嘎——”
一陣疾風吹開了老舊的門扉,刺耳聲音如一根尖銳的針,劃破了黑夜這塊裹屍布。
溫衍捧着的複活節講章被吹得連翻好幾頁,紙張之間互相撚動迸發清脆聲響,正好停在“主已複活”那一段——
“已經得勝死亡和陰間的主,邁着勝利者的步伐,在閃電和雷轟之際從墳墓裏出來了。”
“祂的敵人紛紛逃散,知道自己的秩序必要傾覆,而自己最後也必滅亡。”
“祂不單要震動地,還要震動天。”
“祂已超乎天下萬有,祂是永活全能的神。”
“祂的名要稱為至高,祂的國度滿有榮耀。”
“哈利路亞頌主大恩!哈利路亞祂已複活!哈利路亞祂已複活!”
溫衍合上書本,讀到這裏就夠了。
拖曳的腳步慢慢向他走來,在他背後停下。
一片死寂。
一只冰冷的手落在他的肩膀上,江暮漓的話音響了起來,沉沉的悅耳,卻充滿了泥土的氣息。
“衍衍,我回來了。”
溫衍一震,慢慢咧開嘴角。
這一刻,他知道,他的願望實現了。
***
不知為什麽,這些天南槐村的氣候總是十分惡劣。
連綿不絕的凄風苦雨導致了山洪的爆發,斬斷了通往外界的去路,使這個小小村落變成了一座孤島。
仿佛是天神道的諸神在做最後的掙紮,不肯放邪道的異神與祂的愛人離開這裏。
又一個暴風雨之夜,溫衍依偎在江暮漓的懷抱裏,睡得無比安穩幸福。
經歷了這場跨越生死的重逢,他愈發确定,世界上最珍貴的事物唯有愛人的懷抱。
愛是創始,愛是源頭,愛是高峰,愛是終止。
愛人的懷抱,才是可望不可及的理想中的黃金鄉。
只是,如果溫衍現在睜開眼睛,一定能看見江暮漓那雙燃燒狂熱火焰的奇異複眼,還有後背那三對宛如噩夢暗影的漆黑鱗翅。
“阿漓,別離開我……”
聽到懷裏愛人的夢呓,江暮漓輕輕落下冰涼而溫柔的吻。
“我在。今在,昔在,未來永在。”
“因為,全時空,全宇宙,我只愛你。”
癡迷的愛語在耳膜上撓騷出癢意,溫衍恍惚間覺得是那只蝴蝶怪物又纏住了自己。
幸好,睜開眼睛看見的,是他的阿漓。
江暮漓微笑着問他:“衍衍,你現在還想要什麽?”
溫衍迷迷糊糊地說:“我就想天氣快點轉晴,我們好早點離開這裏。”
他唯一的念頭就是盡快離開,回到屬于他們的現代人類社會,讓一切都回到從前。
江暮漓俯身輕啄他的耳珠。
“只要是你的願望。”
***
翌日,天光大亮,萬裏無雲。
溫衍收拾好行李,打電話給家裏司機,讓他即刻過來接人。
原本微弱的手機信號也恢複了正常。他本來還擔心司機找不到這裏,誰料司機一路跟着導航,很順利地就接到了他們。
和來時完全是兩番情狀。
溫衍終于帶着江暮漓離開了南槐村。
如願以償。
随着汽車行駛,這個古老詭異的村莊正飛速地被他們抛在身後。
初到南槐村的時候,溫衍曾覺得這裏像隐匿于古老山水畫中的世外桃源。
可如今,他已經徹底洞悉了它的秘密,它在他眼中褪盡了神秘,變得和任何一座青山綠水的山村再沒什麽不同。
車窗外的風景逐漸被高樓林立的城市取代。
溫衍揉了揉眼睛,恍惚間覺得這些天的經歷就像是一場荒誕的夢。
他看向身邊的男人,對方被嚴嚴實實地包裹在一件寬大的黑色外套裏,兜帽拉高,陰影裏露出一只眼梢微挑的鳳眸。
那只眼也正望着他,露出溫潤笑意。
溫衍再一次确定,不是夢。
是真實。
江暮漓回來了。
他深愛的男人,沒有白骨歸黃泉,肌體乘塵飛。
不管他現在變成了什麽,只要能回到他身邊,就萬般皆好。
溫衍輕輕靠上江暮漓的肩膀,他決意要忘記所有,兩個人重新過上正常人的生活。
回到虹城市的時候已是淩晨三點,馬路上都沒什麽人,只有路燈把黑夜照出一個寂寞的缺口。
這正合溫衍心意,他當務之急就是把江暮漓帶回去藏好,盡可能不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可能是剛複活不久,神魂還不安穩的關系,江暮漓時而清醒時而迷糊。一旦失控起來,就會像小孩子一樣粘着他,表現出極端霸道、占有欲爆棚的模樣。
說實話,跟那只對他垂涎欲滴的壞東西,有點像。
只是溫衍死都不願意往這方面想。
他們租的房子在松鶴裏小區。這是個老小區,每家每戶都挨得很近,街裏街坊的幾乎沒什麽隐私可言。
一路上,溫衍祈禱不要撞見任何人,可事與願違,他們剛到樓下,就看見有個人站在那裏。
是住同一層樓的鄰居王奶奶。
這麽晚了,王奶奶竟然在那裏緩慢地打着太極拳。
溫衍尴尬地打了聲招呼,可王奶奶毫無反應,好像根本沒聽見。
溫衍不禁有些奇怪。
王奶奶的丈夫得了絕症,但治療費太過高昂,加上這把年紀了,老人也不想去治了,花錢受苦,最後落個人財兩空,就一直在家養病,說好聽點就是等死。
王奶奶平時照顧重病的丈夫十分辛苦,忙前忙後個不停,怎麽會有心情深更半夜地練太極拳?
兩個人從王奶奶身邊走了過去。
平時,整日寂寞的老人每次碰見他們,總會拉着他們寒暄幾句,可現在連眼珠子都不轉一下。
好像個活死人。
樓道裏黑洞洞的,溫衍輕咳一聲,感應燈亮了。
“這……”
溫衍驚呆了。
樓梯上,轉角處,好幾個老人都直直地站在那裏,一板一眼地練着太極拳。他們不僅姿勢一樣,動作幅度和頻率一樣,就連表情都一模一樣——
是一種咧嘴幅度大到誇張的笑容,會令人不愉快地聯想到麥當勞叔叔。
難道最近小區裏又流行什麽奇怪的養生方法了?
松鶴裏小區一如其名,暮氣沉沉,裏面住的大多都是老人,養生保健一直是他們最關心的話題。
回到家,溫衍第一件事就是幫江暮漓換紗布、塗藥水。
紗布一圈圈纏繞了很多層,但還是被滲出來的血水浸透了。溫衍看着新長出來的瘡口,心裏像刀割一樣難受。
江暮漓是複活了,可不僅腦子不清楚,身體也并未複原如初,還在繼續潰敗腐爛。
溫衍滿心期待兩個人能回到以前幸福的生活,牽着手在灑滿陽光的大學林蔭道上散步,可那一團團猙獰的傷口,卻無情地将他拉回冰冷的現實。
“變态死妖怪。”
“這種沒用的神留着幹嘛!”
“一天天的,只會哼哼唧唧,唧唧歪歪……”
溫衍喃喃自語,又忍不住将悲傷的怒火發洩在了古蝶異神的身上。
江暮漓本來還在鬧他,纏着他要親他,大概被他兇狠的表情吓到,立刻噤聲,乖乖坐好。
然後讨好地用額頭蹭了蹭他的肩膀。
溫衍頓時沒那麽氣了,摸摸江暮漓的頭發,以示表揚。
他的阿漓,雖然現在人有點傻,但是好可愛哦,像大狗狗一樣。
溫衍心裏又酸又甜,渾然忘了之前古蝶異神這麽蹭他的時候,他在心裏狠狠罵祂是癞皮狗。
大狗狗和癞皮狗,雖然都是狗,但差別還是很大的。
“衍衍。”
江暮漓指了指電視。
溫衍搖搖食指,“不行哦,你要睡覺了。”
江暮漓又湊上來蹭蹭他,還趁機親了他臉頰一下。
“好吧。”溫衍說,“但你只能看二十分鐘。”
江暮漓下巴擱上他的肩膀,邊點頭邊蹭他柔軟的臉頰。
溫衍按下遙控器。
“嘶——”刺耳的噪音。
滿屏閃爍的雪花點。
溫衍愣住了。
當電視的天線在接收信號時被幹擾,意外接收的電磁輻射顯示在屏幕上,就會變成流動的随機像素點。
可那是以前,是每家每戶還在用衛星電視的時候。現在都是數字電視了,怎麽可能還出現這種狀況啊?
溫衍想關掉電視重開一下試試,可屏幕一閃,雪花點倏然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張不同色塊拼接而成的靜态圖片,撐滿整個屏幕。
柔和平靜的音樂流淌開來。
昏暗陳舊的感覺一下子湧上溫衍心頭。
以前,每個星期二的下午,電視臺全面停播。如果打開電視機,很多頻道都會出現這樣一張彩色圖片。
娛樂匮乏的年代,總有小屁孩會不死心地掙紮在電視機前,試圖從茫茫色塊裏抓住一點畫面。
這張充滿規整線條與鮮豔色塊的圖片也困擾了溫衍很久,是他的童年未解之謎。
孤獨的他看着靜止的畫面,越發孤獨。
後來他才知道,這叫彩色電視信號測試圖,用來供維修人員檢驗畫面顯示是否準确,或者填充沒有節目的空檔時間。
僅此而已。
溫衍不停地按動遙控器切換頻道,每個頻道都是這樣。
開什麽玩笑。
現在國內大部分電視臺都是二十四小時輪播節目,這種測試卡早就淡出人們視線了好嗎!
一種古怪的寒意悄然攀上溫衍的後背。
可……怎麽可能呢?這裏是虹城市,全國最繁華的現代化大都市,不是南槐村這種閉塞蒙昧的地方,根本不存在怪異滋生的土壤。
眼前這面挂在牆上的東西,是他為了和江暮漓一起看電影花兩萬多塊錢買的超大全面屏索尼智能電視!
不是什麽遺像,不是什麽神龛,不是任何陰間東西,是一臺彙聚人類各種先進科學技術的電!視!機!
溫衍虛弱地扶住了額頭。
忽然,屏幕上的畫面開始一幀一幀滾動,越滾越慢,最後定格。
跳動的噪點,模糊的畫質,強烈的毛刺感,像幾十年前的節目。
在信號不良的沙沙雜音裏,主持人正操着一口過于字正腔圓的播音腔普通話,激情地介紹着一款叫“無量聖水”的養生産品。
“甲子重新,春秋不老。芳齡永繼,仙壽恒昌。天壽堂無量聖水,改善酸性體質,促進新陳代謝,提高免疫力,調節內分泌,激活組織細胞,還有排毒養顏之奇效……”
刺目的深藍背景畫面上,三個豔黃色的手寫體大字以一種粗糙的3D效果旋轉浮現,赫然呈現在溫衍眼前。
天壽堂。
可不知怎的,定睛一看,又仿佛是“夭壽堂”。
“嗤”。
一記輕微的電流聲。
電視徹底黑屏。
溫衍定了定神,下意識想湊近看看。誰知屏幕又突然亮了,主持人出現,他的聲音變得怪異尖銳,像磁帶壞掉的錄音機。
溫衍覺得他在用一種洞悉一切的眼神看着自己,還一板一眼地對自己說:
“你想創造生命的奇跡嗎?想治愈疑難雜症,重新擁有健康的身體嗎?”
溫衍只有一瞬出神,随即狠狠按下關閉鍵。
毫無反應。
無論他怎麽狂按都沒用,那個主持人不停重複着這句話,似誘惑,又似靈魂的拷問。
“夠了!”
溫衍一把扯掉電源線,屏幕這才黑了下去。
終于安靜了。
這只是某種新型保健品騙局,千萬不能聽進去,溫衍不停告誡自己。
他不能再讓自己和江暮漓,跟另一維度的未知存在,牽扯上任何因果關系。
不能。
看着渾身纏滿紗布猶如怪物的江暮漓,溫衍咬咬牙,再次忍住亂竄的雜念。
絕對不能。
***
溫衍重新回到了大學校園。
之前他為了陪江暮漓,請了很長一段時間的事假,落下不少課程。宋西流教授委婉地提醒他,無論如何,學習是一輩子的事,一定要撿起來。
宋教授是江暮漓的導師,後來又選了他做導生,是一個很負責的好老師。
溫衍答應宋教授,一定會把沒聽的課都補回來,擱置的科研進度也會趕上。
出門前,溫衍注意到江暮漓正站在窗邊,不知在看什麽。陽光籠罩在他半邊尚未腐壞的臉上,浮現出一種若有所思的神情。
“阿漓?”溫衍叫了他一聲。
江暮漓回過頭,走過來抱住他,用低沉的聲音委屈巴巴地在他耳邊說,“衍衍要早點回來。”
他比溫衍高大半個頭,身形也大上一圈,溫衍整個人幾乎陷進了他的懷裏,差點透不過氣。
“等上完課我就回來。”
話一出口,溫衍都不想去學校了。
此刻的心情,和被粘人小狗纏着不讓上班的主人相比,有過之而無不及。
他又被江暮漓壓着親了好一會兒,才艱難地出了門。
經過小區花園的時候,溫衍發現聚在那裏練太極拳的老人,忽然多了許多。
以前只有零星幾個,各管各練。現在,他們穿着統一的白色紡綢衫長衣長褲,排着整齊的隊形,一招一式,猶如一人。
在清晨燦爛陽光的照射下,他們的面目都有些模糊。
溫衍一來到學校,就引起不小的轟動。當然,不是為他,而是江暮漓的崇拜者們都來關心自己偶像的情況。
在他們的印象裏,江暮漓還在生病休學,沒人知道他已是死而複生之人。
溫衍應付着衆人的關心,胸口一點點被擔憂慌亂填滿。
他清楚得不能再清楚,自己雖然實現了願望,但複蘇的生命也是有保質期的,江暮漓身染沉疴,随時都有再次死亡的危險。
失而複得,得而複失,人間酷刑莫過于此。
他死都無法承受。
***
中午,溫衍去食堂吃飯,雖然沒什麽胃口,還是點了一份清湯全素的麻辣燙,一根一根地啃菜葉。
一個男生端着盤子,在他對面的空位坐了下來,順手把一瓶雪碧推到他面前。
溫衍擡起頭,“趙藝成?你怎麽來了?”
趙藝成跟溫衍一個高中,算是校友。
他念的是隔壁新聞系,去年江暮漓在高校籃球比賽中帶領校隊奪冠,被他追在屁股後面采訪過。一來二去,大家也就越發熟絡了起來。
兩個人寒暄了幾句後,趙藝成終于切入正題。
“你下午有沒有空?”
溫衍問:“怎麽了?”
“我約了個采訪對象,就在你家小區。我人生地不熟的,你有空能順道配我一起去就好了。”
“不好意思,我打算早點回去陪我男朋友的。”
“好吧。”趙藝成無奈地聳聳肩。
“你準備去采訪誰啊,我們小區哪來的名人。”溫衍疑惑。
“一個保健品騙局的受害者。”
趙藝成忿忿,“現在這些保健品養老詐騙團夥是越來越猖狂了,我身邊好幾個朋友都在跟我吐槽,說家裏長輩突然沉迷一個叫什麽‘天壽堂’的保健品牌子。”
見溫衍臉色微變,他立刻問道:“難道你家裏也有老人被騙了?”
“我……”溫衍指尖在餐盤邊沿扣了扣,“我還是跟你一起去吧。”
***
兩人來到松鶴裏小區的時候,天色已近黃昏。
小區花園裏,老人們又在聚集在一起,緩慢悠閑地打着太極拳。
溫衍盯着他們看了一會兒,莫名升騰起一種錯覺:
有沒有可能,這些老人從早上,一直練到了現在?
“好奇怪啊……”
溫衍聽見趙藝成嘟囔了一句。
“哪裏不對勁了?”溫衍若無其道。
“我外公也喜歡打太極拳,練了幾十年了,身體一直很硬朗。”趙藝成舉起單反,一邊拍一邊道,“但我怎麽感覺他們練的和我外公練的有點不一樣呢……”
“太極拳應該也分很多流派的吧?什麽陳式太極拳、楊式太極拳。”溫衍道,“說不定跟你外公練的是兩個流派。”
趙藝成說:“等我回去問問他。”
等兩人趕到采訪地點,溫衍驚訝地發現,居然就是鄰居王奶奶家。
“兩位老人是我一個關系很好的學長的爺爺奶奶。”趙藝成低聲道,“這次也是我學長拜托我來的,他想讓老人家認清現實,不要再沉迷養生了。”
“這樣啊。”溫衍點點頭,“倒是挺關心的,可我平時從沒見有人來過哎?”
趙藝成有點尴尬,“我學長出國了,他父母平時工作又很忙。”
溫衍道:“好吧。”
趙藝成按了門鈴,一會兒,有人來應了。
王奶奶不在家(溫衍估計她這會兒還在練太極拳),開門的是她那身患絕症的老伴兒朱永德。
老人骨瘦如柴,皮膚灰白,臉頰深深凹陷進去,一雙眼睛卻努了出來,冷冰冰的極似昆蟲。
溫衍一見他,立刻想到了殡儀館裏的死人。
兩人進了屋,舉步艱難。
因為,已經沒多少能落腳的地方了。但凡能看見的地方,都堆滿了同一種保健品。
天壽堂的無量聖水。
溫衍咬緊下唇,閉上眼深呼吸了一下。
趙藝成拿着精心拟好的采訪提綱,向來能說會道、善于交際的他,也像被沉重的氛圍壓得窒息,連開口都有些艱難。
兩個人的表情都不是很好看。
“有什麽想問的,就問吧。”朱永德的聲音和他整個人一樣,枯如槁木,死氣逼人。
“反正,下次能和人說說話,也不知道是什麽時候了。”
趙藝成有點恍惚。
說實話,他到現在都不太能接受眼前的事實。
就在前年暑假,學長從國外回來,還邀請他一起來這兒做過客。當時,朱永德身體還很硬朗,見到許久不見的寶貝孫子,老人家特別開心,眼圈兒都紅了。
吃飯的時候,大家說說笑笑,度過了一段很溫馨的時光。
知道他喜歡運動,乒乓球打得好,朱永德硬是拖着他比賽了一場,贏了他後高興得手舞足蹈,跟老小孩兒似的。
學長笑着告訴他,自己爺爺年輕的時候就很愛打乒乓球,可平時家裏就兩個人,他奶奶又不會,老爺子只能對着牆壁練球解悶,這回可算過手瘾了。
那樣一個親切可愛的老人,怎麽會像完全變了一個人?
老病死,怎麽會可怕到這種地步。
“我們今天來是想向您了解一下天壽堂保健品的事。”趙藝成打開錄音筆,放在茶幾上。
“您是通過什麽渠道接觸到天壽堂的?為什麽會選擇服用它的産品?您不用緊張,只要如實告訴我們就好。”
朱永德冷冷道:“我知道你們想聽我說被騙了多少錢,心裏多麽後悔,天壽堂就是詐騙團夥,專門坑我們這些老年人之類的話。”
“但我告訴你們,完全不是你們想的那樣。”
“你們什麽都不懂。”
果然,這種保健品養老詐騙騙局的套路深得很,洗腦功力一流,趙藝成忍不住想。
“我們沒有這個意思。”他道,“您随便說,我們都會認真聽的。”
朱永德漠然道:“我在去年年初的時候,被診斷出胰腺癌。”
溫衍和趙藝成對視一眼,內心暗驚。
胰腺癌是癌中之王,痛苦無法想象。
“先是肚子痛,但年紀大的人腸胃功能不好不是什麽大問題,也沒太在意。直到疼得受不了進醫院一查,才知道是胰腺癌。”
“我年齡擺在那兒,不适合做手術,就算能做也只是治标不治本。醫生建議我保守治療,我同意了,我也只能同意。”
“你們知道保守治療是什麽嗎?”
“其中有一項是灌.腸打石蠟油,只有這樣才能幫助排便,而且每次都是在病床上解決。”
老人語氣始終冷漠,仿佛在說的都是別人的事,而不是發生在自己身上的痛苦。
溫衍和趙藝成聽着,心情卻無比沉重。這種折磨不僅是□□上的,更是對人精神的摧殘。
在老病死面前,人類毫無尊嚴可言。
“開始化療後,我被插.了胃管,從鼻孔直通胃裏,痛也叫不出來,餓得再難受,也只能喝一點蜂蜜水。”
“很快,癌細胞侵蝕了肝髒,我只能靠輸營養液吊命。血管變脆了,也輸得慢了,一袋營養液要打十多個小時。”
“第一個月就這麽過去了,我的情況一天比一天糟。化驗報告顯示很多指标都異常,有些指标甚至超出了幾百倍。”
“唯一有效果的就是止痛針,兩條手臂都打紫了。沒辦法,胰腺癌會侵.犯內髒神經叢,太痛了,這種痛沒人能忍得了。”
“白天無法想象的疼痛,晚上會加劇,根本睡不了覺。沒過多久,普通的止痛針對都我不管用了,我開始打嗎.啡。”
溫衍和趙藝成不由心驚。
嗎.啡是效果最強的鎮痛劑,成瘾性極強,會讓人的中樞神經發生系統性變化,産生嚴重的精神依賴。
注射嗎.啡,是在最迫不得已的時候,采取的最不得已手段。它的作用只是減輕一點患者的痛苦,好讓他們臨終前少遭點罪,不要再在病痛裏日夜煎熬。
“病房裏另外兩張病床上的病人陸陸續續地一直在換。出去一個人,進來一個人。”
“我聽着那些聲音,醫生搶救的聲音,家裏人哭的聲音,我知道,那是死的聲音,很快就要輪到我了。”
“當時我就在想,我死後是會去極樂世界還是下地獄?”
“我這輩子也沒為社會做過什麽貢獻,應該不配去極樂世界享福。但下地獄我也不怕,無非是受罪。再怎麽樣,也不會比我現在更難熬。”
“清醒的時候,我問他們,能不能打安樂死?他們說不行。”
“人到了這地步,跟畜生有什麽兩樣?畜生還能跑能跳,而我卻是一塊爛掉的肉!意識清醒地看着自己,一天一天地沒了人模樣。”
“人為什麽要活着?只是為了來這世上吃苦嗎?為什麽選不了出生,連死都選不了?不能有尊嚴地活,起碼得有尊嚴地死吧?”
“我要出院,我死也要死在家裏。我再也不想被困在那些儀器裏,過着比畜生還沒尊嚴的日子。”
“等等……”趙藝成忍不住打斷,“您現在除了看上去有些消瘦,精神頭兒感覺還行呀。可胰腺癌晚期……”
胰腺癌晚期,撐死不過半年的壽命。
更何況朱永德還是高齡患者。
朱永德笑了,這是他們進屋以來他露出的第一個笑臉。
嘴巴咧得很大,兩邊嘴角快要延伸到耳根。
“是天壽堂的無量聖水延長了我的壽命。我也不知道業務員是怎麽找到我家的,但人家說了,他們會發現我們對生的執念,對我們每個人都施以援手。”
“我抱着死馬當活馬醫的心态開始喝,大不了就是死,我還落了個解脫。誰知喝了之後,身上竟然真的不疼了,能說話,能吃飯,能走路了。”
“除非親身經歷,不然你們是不會懂的。就好像你原來在無間地獄受酷刑,忽然從天而降一只手,把你拉到了極樂世界。”
趙藝成驚呆了。
他覺得朱永德一定是瘋了。
或許他得的根本不是胰腺癌這種必死之症,而是別的什麽病。只因年老昏聩才對着他們一通胡言亂語。
趙藝成問:“方便的話能告訴我們天壽堂産品的價格嗎?”
朱永德看出他的疑惑,冷冷道:
“我知道這種保健品騙局的套路,一開始是送,然後各種方法騙你購買。”
“但迄今為止,天壽堂沒有收過我一分錢。業務員很熱情地上門給我送産品,陪我唠嗑,幫我打掃房間、做家務,跟我打乒乓球。”
“他們還會組織老年人活動,請大師傳授我們太極拳,每天勤修苦練,就可以延年益壽。”
幾句話,給趙藝成幹沉默了。
好家夥,本來想針砭時弊的,難不成要變好人好事宣傳了?
溫衍問:“那無量聖水到底是什麽?一種新型藥物嗎?成分說明總該有吧?”
朱永德說:“無量聖水是仙人們的恩賜,從古代流傳至今。”
話音剛落,仿佛是為證明他的話似的,本來還在播放無聊綜藝的電視突然花屏,緊接着播放起了一則詭異的廣告。
廣告畫面很像那種幾十年前的國産剪紙動畫,模糊晦暗,發暗泛黃,噪點很重。
兩個古人來到一座雲霧缭繞的山。他們一個是瞎子,一個是瘸子。瞎子看不見,瘸子不會走。瘸子讓瞎子把自己背起來,自己辨別方向。
一路上,他們被猛虎撕咬得血肉模糊,被荊棘紮刺得遍體鱗傷,不停地發出凄厲的慘叫。
終于,他們在一個山洞裏發現了一處泉眼,泉水噴湧,像水晶一樣散發光芒。
瞎子喝了泉水,眼睛能看見了。瘸子喝了泉水,雙腿能走路了。兩個人返老還童,羽化登仙,騰雲駕霧地上了天。
雲層上有一座瓊樓玉宇,一群仙人出來迎接了他們。大家舉辦瑤池盛宴,狂歌痛飲,翩翩起舞,縱情享樂,再不用管今夕是何年。
溫衍看向趙藝成,對方一副目瞪口呆的表情,顯然從未見過天壽堂的廣告。
朱永德又早就成為了天壽堂的忠實客戶。
所以,這則廣告,是精準投放給誰看的?
門鈴響了。
朱永德看了眼牆上的鐘,很激動地起身過去開門。
只見一個西裝革履的年輕人站在外面,手上拎着大包小包的禮物,滿面燦爛的笑容。
兩邊嘴角一直拉扯到耳根的那種。
他一進門,就和朱永德熱烈寒暄,又是關心身體狀況,又是問有什麽事情需要自己幫忙,把老人哄得高興得跟什麽似的。
房間裏一下子洋溢起溫馨的氛圍,其樂融融,十分美好。
如果忽略那些堆成山的無量聖水的話。
業務員看見坐在那兒的溫衍和趙藝成,“請問這兩位是……”
朱永德喜氣洋洋道:“人家是大學生,名牌大學的。這次專門來采訪我,到時候要寫新聞幫我們宣傳。”
“這樣啊。”業務員從手提包裏拿出兩瓶無量聖水,笑盈盈地遞給溫衍和趙藝成。
“送給兩位一人一瓶試用裝,感謝你們讓更多受苦受難的人知道天壽堂,天壽堂願意普濟衆生,幫助他們脫離苦海。”
溫衍垂眸,看見瓶身上印的那句産品介紹:
起沉疴,療絕症,生死人,肉白骨。
“就特麽離譜。”
他聽見趙藝成吐槽。
“敢這樣誇大功效,就不怕涉嫌違反廣告法嗎?”
他想笑。
但他笑不出來。
回到家,溫衍想把這瓶東西先藏起來。
“衍衍?”
身後冷不丁響起江暮漓的聲音,溫衍吓了一跳,趕緊把那瓶無量聖水推到碗櫃最深處,“啪”地關上櫃門。
江暮漓問他:“你怎麽了?好像臉色不太好。”
溫衍搖搖頭,“好久沒去學校,要忙的事有點多,還挺累的。”
江暮漓從後面抱住他,蹭蹭他後腦勺柔軟的頭發,“我一天都在想你,看着那扇門,希望它會在下一秒打開。”
溫衍哼哼:“你是小狗嗎。”
江暮漓親了親他的耳朵,玉白的耳殼一下子泛起粉紅。
清馥的香氣包圍過來,溫衍有點腿軟。
他輕掙了一下,小聲說:“你別鬧我。”
也不知道為什麽,自己每每聞到江暮漓身上的香氣,都很容易情動。
江暮漓把他抱到沙發上,彎腰俯身,小心地将他困在懷中,溫柔細致地吻他。
溫衍趁自己理智還沒淪陷,兩只手撐住他胸膛,微微喘着氣說:“還不行……”
江暮漓嗓音沙啞,“什麽不行。”
溫衍懇切道:“你不行。”
江暮漓:“……”
“我不是這個意思。”溫衍連忙解釋,“你現在身體不行。”
江暮漓:“……”
溫衍臉紅紅道:“我怕你傷着自己……”
“好了。”江暮漓食指抵在他的唇上,“衍衍你不要說了。”
如果可以,祂真的很想用翅膀把自己包成一個羽毛球!
簡而言之,自閉了。
祂不行?
祂怎麽可能不行!
要知道,祂這具身體可絕不僅僅是在外觀上符合衍衍的喜好。其它所有構造,也都是出類拔萃,令人嘆為觀止的好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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