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 待還償·其貳

第34章 待還償·其貳

馮家人愣住了,徐小雨能有什麽事值得去問黃繡姑的?

“跟黃繡姑問事兒,先在桌子上放一只笸籮,裏面放好女人家做針線活的工具,然後開始唱歌。等黃繡姑來了,就能問她了。”

阿祿師沉吟片刻,繼續道:“據我推測,徐小雨問的,無非是肚子裏的孩子是男是女,這也是福臨鎮上的女人最常問黃繡姑的問題。”

“再看這塊繡布,黃繡姑給出的答案,顯然是生男孩。”

“唉喲!”孫鳳嬌叫了起來,“怪不得她剛懷孕那陣,信誓旦旦告訴我們自己一定能生男孩。”

“我們一開始還被她蒙在鼓裏,後來我看她肚子的形狀不對,托關系找了熟人幫忙查一查男女,才知道懷的是個不值錢的女娃。”

“真的假的?”文叔将信将疑,“可從來沒有聽人說過黃繡姑不準的。”

“這也是我百思不得其解的地方。”阿祿師道,“僅僅是漏燒普通的遺物,我倒還有辦法,可偏偏沒燒掉的是和黃繡姑有關的東西。”

“這就意味着徐小雨冤魂作祟,也和黃繡姑有着密不可分的關系。”

“把黃繡姑這種吃過香火的鬼魂牽扯進來,事情就有點難辦了啊。”

***

溫衍他們那些參加過送肉粽的人,都被阿祿師召集了起來。

阿祿師告訴他們,現在每個人都有危險,他準備親自去和黃繡姑交涉。

“雖然危險難免,但我有馮聖君護體,陰不勝陽,邪不壓正,我定能保大家平安無事。”

在一間寬敞的空客房裏,諸人團團圍坐,雙目緊閉。阿祿師命兩名弟子擺好神案,點燃香燭,左右各持笸籮兩端,站在中間那塊空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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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自己從頭到腳又作馮聖君裝扮,一一将胭脂、香粉、剪刀和繃了綢布的繃架放進笸籮,然後拈起一根繡花針,針尖貼在綢布上,嘴裏念誦道:

“黃繡娘,黃繡娘,披雲肩,佩香囊。

纖纖十指手上功,精致花團透芬芳。

姑娘本是俏模樣,辛苦勞作忘上妝。

今朝我給姑娘來上妝,也有香,也有粉,也有胭脂點口唇。

姑娘請你快顯聖。”

如此複誦三遍之後,衆人只覺一陣陰風擦過臉頰,繼而耳中傳來了笸籮晃動的輕微響聲。

黃繡姑來了。

阿祿師定了定神,開口向黃繡姑問事。

“徐小雨是不是來找過你?”

“嗤——”

繡針緩緩移動,針尖戳進了寫在繡布上的“是”字裏。

阿祿師繼續問:“徐小雨是不是求你預測過肚子裏孩子的性別?”

針尖停留在“是”字上,沒有移動。

“你是不是告訴她是男孩?”

針尖依然沒動。

“你是不是故意戲耍徐小雨?”

此時,阿祿師已經認定黃繡姑在惡作劇了。她這種供在陰廟裏鬼魂比不得正神,若對人類起惡意也是很正常的事。

誰知針尖移動了“不”字上。

“那你是預測錯了?”

針尖安靜地戳着“不”字。

阿祿師迷惑更深。

不是惡作劇,也不是沒能判斷出男女,那還能是什麽原因?

他一陣毛骨悚然。

有沒有可能,黃繡姑是在故意給徐小雨希望?

從希望跌進絕望所能産生的痛苦,可比直接把人推進絕望要深重得多。

要知道,黃繡姑剛死的時候,就是怨氣沖天的厲鬼。雖然老百姓為她建了廟,但不會改變她厲鬼的本質。

而且,她的廟宇雖不是大廟,但這麽多年日積月累下來,也一定讓她受了不少香火和拜祭,道行絕對不容小觑。

最毒婦人心,死也難消恨。她很有可能是在利用徐小雨,設計讓徐小雨生前積累更多的怨氣,死後變成更兇的厲鬼作祟,成為她殺人洩恨的幫兇。

阿祿師越想越覺得頭皮發麻。

真是好惡毒的心思!好陰深的城府!

他果斷決定先結束這次扶乩。

反正真相基本已經盤摸了出來,黃繡姑多留此地一秒,危險就多一分。

誰知,他剛準備送神,江暮漓的聲音悠悠然響了起來:

“你是怎麽死的?”

……

所有人渾身一抖。。

阿祿師氣得快暈過去了。

就算是再沒常識的白癡,只要看過那麽一點鬼片或者恐怖小說,都知道降靈過程中絕對不能問這種禁忌的問題!

黃繡姑身世慘烈,更是禁忌中的禁忌!他事先明明千叮咛萬囑咐過!

溫衍輕聲提醒:“阿漓,你不能這樣。”

阿祿師想同樣是男同性戀這個還稍微正常點!

“你要客氣一點,不能對女士沒禮貌。”

阿祿師:“……”

江暮漓從善如流,“請問您是怎麽去世的?真的和傳說中一樣嗎?”

此言一出,笸籮猛地高高飛起,骨碌碌滾落在地。

“啊!”阿祿師一聲痛呼。

那根細如牛毫的繡花針,竟然生生刺穿了他的食指。

陰風陣陣,吹滅了香燭,青煙袅袅如鬼魅。

屋裏溫度持續下降,直刺人骨髓。

日光燈頻閃狂抖,暗影憧憧。

黃繡姑果然生氣了。

暴怒。

衆人吓得尖叫連連慌亂逃竄,文叔一家人更是抖如篩糠,抱在一起扯着嗓子號喪。

“怎麽回事啊?!”

江暮漓做出害怕的表情,雖然遲了一拍,但好在戲足夠真。

他順理成章地溫衍抱了個滿懷,貼着他柔軟的臉頰哄他:“衍衍別怕,我會保護你的。”

溫衍把他薅到一邊,自顧自站起了身。

這下江暮漓真的驚恐了。

當然,溫衍才不知道他那做作的男朋友已經快進到“嗚嗚嗚衍衍不要我了我被抛棄了怎麽辦我那麽大個老婆沒了”,他有一個大膽的猜想蠢蠢欲動,雖然不知對錯,卻迫切想要證實。

溫衍彎下腰,拾起那根還沾着鮮血的繡花針,針尖抵上繃架上的綢布。

“黃繡姑,你是不是在同情徐小雨?”

“你們命運相似,同病相憐,你知道一旦告訴她真實的結果,她一定會陷入絕望,甚至被迫放棄這個孩子。”

“所以,你才對她說了謊,對嗎?”

溫衍的聲音很清晰,可從始至終,他手裏那根繡花針都沒有任何反應。

房間裏恐怖的異象消失了。

黃繡姑離開了,靜悄無息,唯餘輕微的笸籮晃動聲。

就好像有一雙三寸金蓮走過,被微微搖曳的裙擺輕拂一樣。

衆人好半天才敢動彈,抹去吓出的滿頭冷汗。

虛驚一場。

只是,阿祿師的臉色沒有絲毫緩和,依然冰冷如嚴霜。

他惡狠狠地警告溫衍和江暮漓,說他們兩個觸犯了無人敢違背的禁忌,大大惹怒了黃繡姑,很可能會像之前的死者一樣遭遇到危險。

江暮漓摟着溫衍的肩膀,愁容滿面道:

“那可怎麽辦啊?不知者無罪,我和我愛人完全不通鬼神之事,求大師指點一條生路。”

阿祿師仿佛就等着他這樣的反應。

他泡了滿滿一瓷缸榕樹葉的水,水裏撒了一些符灰,讓在場每個人包括他的弟子,都務必喝個幹淨。

榕樹葉有治陰煞和辟邪的奇效,阿祿師此舉倒也合情合理。只是,分發給衆人的時候,他的神情莫名有些緊張。

***

夜幕黑紗重重罩,随風潛入唱雨謠。

江暮漓右手撐着頭,左手輕拍懷中香甜熟睡的青年。

即使在黑夜裏也漂亮得光華流轉的墨瞳,正于此刻流淌出濃得化不開的深情。

粘稠的,強烈的,滾燙的,像沸灼的岩漿一樣,澆灌傾注在懷中青年那清瘦單薄的身軀上。

溫衍全然不知,他印象裏作息習慣也十分優秀的男朋友,晚上從來不睡覺,一雙眼睛一瞬不錯地凝視着他,直到天明。

就連平時只會吐出彬彬斯文的話語的嘴裏,也會像瘋癫了一般,絮絮吐出一些叫人毛骨悚然的愛語。

甚至還要時不時地湊近,輕輕舔舐他的睫毛和嘴唇,如吸食珍貴的花蜜,細細咂摸,流連不休。

只是,這樣通常會持續徹夜的無與倫比的快樂,今夜怕是要被打斷了。

緊閉門窗的房間,蕩開一陣陰森森的香燭味。

地板上浮現出一團模糊的影子,輕輕地晃,慢慢地飄。

三寸金蓮走路就是這樣的,即使是做了鬼,也是這樣的。

黃繡姑來了。

來懲罰違反扶乩禁忌的人了。

影子慢慢直立起來,在白牆上拖曳出一個年輕女人的身形,好似一場詭異的皮影戲。

她的四肢和脖頸有些古怪,呈現出一種扭曲淩亂的樣子。

這使她行動時格外僵硬生澀,動作一頓一頓的,倒真一具被初學者笨拙操縱的粗糙人偶了。

鬼影逐漸擴大,似墨汁滴入清水,籠罩了整個房間。

家具開始震動,地板發出“嘎吱嘎吱”的聲響。

強大的靈壓。

一般來說,靈壓只會作用于精神層面,但她施加的靈壓,已經對物質世界造成了幹涉。

可想而知她的道行修為,已經遠遠超過了一般鬼神。

只見她動作僵硬地舉起了雙手,歪折的十指如爪如勾,慢慢靠近床上背對她的兩個人。

銳利的指尖已經快要碰上江暮漓的後頸。

可江暮漓還捏攏着溫衍的一只手,從指節到每一片泛粉的指甲,細細摩挲,把玩得入了神。

仿佛除了這只纖細秀氣的手,其它再沒什麽東西能讓他分心哪怕一絲一毫。

“啊——!”

在碰到江暮漓的一剎那,黃繡姑發出一聲慘厲的尖叫,迅速往後退縮。

自己剛伸出去的那只手已經溶解了。

江暮漓依舊沒有回頭。

她驚恐地問:“你是什麽東西?”

“得虧你躲得夠及時,不然只怕一縷殘魂都不剩了。”青年淡淡道。

祂的靈魂與無間地獄的業力正在不斷融合,對她那樣的厲鬼,無疑是觸之即死的劇毒。

“那現在呢?”

黃繡姑已在轉念間認識到了眼前這只怪物的可不可測。

“就算把整個痋南的法師和神祇加在一起,也抵不過你一根手指頭。你若想将我打得魂飛魄散,也只怕是一動念間的事吧?”

江暮漓笑了一下,“我想請教你一個問題。”

她冷笑:“你還挺客氣。”

江暮漓道:“是我愛人提醒我要有禮貌的。”

“……”

“衍衍的猜想是正确的嗎?”江暮漓說着,露出歉意的微笑,“我對你們人類的感情不是很了解,所以也很難做出判斷。”

其實,祂的模仿能力和學習能力還是很強的,不然又怎麽能塑造出“江暮漓”這個人呢?

但前提是必須要和溫衍有關,必須是溫衍喜歡或者在意的事情。除溫衍以外,其餘萬事萬物,在祂眼中都微如塵埃。

扶乩時,衍衍竟然第一次推開了祂的抱抱,就為了向黃繡姑求證自己的猜想。

祂簡直要瘋了。

不過,既然是衍衍想知道的,那就是祂想知道的。

祂就是個無藥可救的衍衍腦袋QAQ

只可惜黃繡姑并沒有回答祂的意思。

于是,祂就決定自己動手。

江暮漓擡起手,食指優雅劃開後頸一塊皮肉,一條泛着黑珍珠器材光澤的觸手,從裏面嘩啦啦地伸了出來。

觸手動作輕緩柔和,卻毫無憐憫地貫穿了黃繡姑的前額。

一個個小鼓包在觸手上起伏鼓動,像極了蛇類瘋狂進食時的身軀。

黃繡姑生前的記憶正在被讀取。

黑暗又絕望的記憶,刻骨銘心的傷痛。

即使她做了好多年的鬼,也難以釋懷。

“啪嗒。”

一顆眼淚順着江暮漓眼角滑落,浸濕了眼尾那顆小小的紅痣。

黃繡姑的驚訝之情瞬間壓倒了恐懼。

這樣的怪物……竟然也會哭?

誰知江暮漓的眼淚,還真的越流越多。

她難以置信,難道這怪物……是在同情自己麽?

江暮漓拭去眼角的淚水,哽咽道:

“衍衍好厲害啊,竟然真的被他猜對了,他怎麽可以這麽溫柔這麽善良,對惡鬼都能感同身受。”

黃繡姑:“……”

她忽然情願這只怪物把自己打得魂飛魄散,也不要見祂流下真情實感的眼淚。

太吓人了,真的太吓人了,肉麻到她靈體不适,直泛惡心。

簡直能把惡鬼吓成人。

黃繡姑久違地重溫了一把做人時才有的渾身發毛的感覺。

“謝謝。”江暮漓誠懇道,“謝謝你讓我感受到衍衍那顆非常美麗的血肉之心。”

人類的七情六欲對他而言,跟螞蟻的習性一樣難以理解,甚至還有點滑稽。

但是,一旦出現在溫衍身上,祂就會像服用了某種致.幻效果強大的禁忌藥物一般,生出前所未有的亢奮與激動。

連腦髓都在顫抖。

祂是如此迷戀溫衍的感情。

在太虛墓地共度的近乎永恒的時間裏,祂的愛人總是沉默而憂傷,從未向祂顯露不一樣的情緒。

“作為謝禮,我想提醒你一句,就算你救走了徐小雨的魂魄,也不能真正幫助到她。她殺了葉美婷母子,看似仇怨得報,可惡業也越來越重,再無投生人間道的可能。”

她咬牙道:“我何嘗不知。”

“我有點奇怪。”江暮漓做出思考的樣子,“按正常情況,送粽儀式一旦完成,徐小雨便能除盡煞氣,早日解脫。可為什麽你寧願冒險也要将她救下來?這不是多此一舉麽?”

“況且送粽儀式于你兇險無比,你事先又根本不知那乩童會用上絕魂符這種法術。”

黃繡姑不肯說,只是悲怆冷笑。

“容我猜上一猜。”江暮漓沉吟,“唔……你若不這麽做,徐小雨也會像其它自缢之人一樣,被海裏的東西吃掉,對麽?”

她一下子震住了。

“你……你怎麽知道?”

江暮漓笑了,清俊迷人,燦爛若神祇。

“因為,就是我把那個東西帶到這裏來的啊。”

作者有話要說:

黃繡姑:于是轉身往崆峒山上飄去

————————————

再來個地名小彩蛋:福臨鎮非常富庶,又有很多神明庇佑,鎮如其名,一聽就很有福氣。但是在這個地方,福氣雖然人人都有,卻唯獨不會降臨在女人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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召喚黃繡姑的咒語(?)化用自描寫繡娘的相關古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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