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 笑枉費·其貳
第36章 笑枉費·其貳
溫衍猶豫了一下,還是答應了。
游神賽會是痋南地區一年一度最隆重的民俗活動,将當地獨具特色的民風演繹得淋漓盡致,具有相當高的研究價值。
而且,因為剛除了邪祟的緣故,今年一定會辦得更為盛大。
果不其然,第二天天剛蒙蒙亮,鞭炮聲和鑼鼓聲就響徹大街小巷,鼓樂喧天,盛況空前。
等日頭高照正當頂,最吸引人眼球的聖駕巡游就要開始了。
廟主們紛紛把神廟裏的行身神像請進神轎,擡出廟宇游境,接受民衆的香火膜拜。
所謂“境”,就是指一方神祇所管轄的地方。當巡游隊伍在其廟宇和信仰範圍內出巡時,便可稱之為“巡境”,寓意神明降落民間,巡視鄉裏,保佑合境平安。
沿途還伴有鑼鼓、舞獅、舞龍、雜技及樂隊演奏等藝陣表演,鎮民們全體出動,夾道觀看,熙來攘往,場面那叫一個熱烈。
溫衍被人群推擠着往前,看着一架又一架神轎隊伍從自己身邊經過,恍惚間,好像真的看到了天神道的諸位神明降臨人間,伏虎降龍,施展神通。
但也只是感覺。
時間一長,溫衍就覺察出了一股說不出違和感。
他想到小時候暑假看最喜歡的《西游記》,唐僧一行人來到小雷音寺,以為坐着的是滿殿神佛,殊不知都是一群陰險狡詐的妖怪。
當時他就莫名很害怕這一集。
寶相莊嚴之下,邪惡蠢蠢欲動,隐藏着一雙雙滿懷惡意的眼睛。可你還一無所知,對着一群窺伺着你滿身肥美血肉的妖怪頂禮膜拜,滿心虔誠。
現在的他就有這樣一種感覺,明明置身于如此喜慶祥和的氣氛裏,卻只覺頭皮發麻,渾身直起雞皮疙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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幸好有江暮漓陪伴在他身邊。只要牽着江暮漓的手,和他有肢體接觸,就會感到安心踏實。
只是,不知是否是錯覺,溫衍總覺得每架神轎在經過他們的時候,吵得人震耳欲聾的鑼鼓聲、唢吶聲,都會有一瞬間的停息。
就好像……好像裏面的神祇在敬畏着他們。
***
日上三竿,陽光普照。聖駕巡游,百神過境。
到了這種時候,哪座廟的香火最旺,哪位神祇信徒最衆,一眼就能看個分明。
今年風頭最盛的無疑是馮聖君。
阿祿師帶着一衆弟子,每經過一個路口,就有數不清的人等在那裏,争先恐後地要給馮聖君接香。
每尊出游的神像前方,都會有人捧着香爐供信徒們上香。今年想為馮聖君接香的人,簡直能從路口排到路尾,擠得水洩不通。
甚至,很多特別虔誠的鎮民,還特意用放鞭炮和放煙花的方式來迎接他們。
簡直就跟人氣偶像握手會似的。
溫衍抻着脖子朝那兒望,只見人頭攢動,煙霧缭繞。阿祿師被衆星拱月地簇擁着,紅光滿面,得意無限。
人們對他的崇拜,已經和對馮聖君一般無二了。
“你看。”江暮漓淡淡道,“那個老乩童很快就要離開人間了。”
溫衍以為他在諷刺阿祿師享受被當成神的待遇不可自拔,忍不住“撲哧”笑出聲來。但很快,他又露出郁郁不快的表情。
“這裏明明有這麽多的神和乩童,可徐小雨、黃繡姑那樣的人,最終都沒能得到救贖。”
江暮漓擡手拂去落在他發梢上的香灰。
“我說過,這裏的神早就已經沒用了。”
溫衍用力點點頭,深有同感。
“就是,還不如你老家那位土地公。”
“……”
“對比之下,我都覺得祂有點可憐。只有一間小破廟,也沒什麽香火。”
江暮漓微笑解釋:“我老家那位不在意這些身外之物。”
溫衍看着他:“說得好像你是祂一樣。”
江暮漓幹咳一聲,“怎麽會呢。”
溫衍沉吟道:“不過……祂确實和這裏的神很不一樣。”
江暮漓問:“哪兒不一樣?”
溫衍道:“這裏的神雖然一個個人模人樣,也都是從人成神的,但總感覺祂們已經不在乎凡人的悲喜生死了。”
“你老家那位雖然小模樣挺別致的,大概也沒将人類放在眼裏,但祂還是會回應人們的願望,哪怕是被本土神抛棄的人。”
江暮漓聽着,問他:“可神的意志不可捉摸也難以揣測,如果祂做這一切的本意,和你認為的截然不同呢?”
溫衍想了想,“對那些更高維度的存在而言,不能論心不論跡,只能論跡不論心。祂實現了我的願望,我很感謝祂。”
“還有就是……”
他不說下去了。
江暮漓立刻追問:“什麽?”
溫衍笑笑,“暫時想不到了。”
實話是不能講給阿漓聽的。
古蝶異神和別的神明最大的不同。
那些神祇都有欲望,祂們要祭祀,要供奉,要信徒。但只有大撲棱蛾子,好像什麽都不在乎,什麽都不要。
溫衍知道祂唯一想要的是什麽。
但自己永遠不可能能給祂。
從見到江暮漓的第一眼起,自己就已經把所有的一切,心也好,靈魂也好,都心甘情願地交給了他。
這時,前面突然傳來一陣騷動。烏泱泱的人堆裏,有人驚慌失措地大喊:“死人了……馮家死人了!”
江暮漓輕勾了下嘴角,“真巧,好事兒怎麽都趕到一起了。”
就在剛才,馮聖君的神轎經過了馮家。文叔現在對馮聖君可謂是崇拜得五體投地,早早地就叫上剛出院的兒子等在家門口,父子倆迫不及待要給馮聖君接香了。
誰知兩人剛插上香燭,馮聖君的頭就“哐當”掉落下來,差點砸到馮俊。
神像都是用木材和陶土制作而成,頭顱上裝飾繁複,尤其沉重,況且馮聖君的神像還十分高大。要不是文叔眼疾手快,立刻把兒子撞到一邊,恐怕馮俊的腦殼兒都要被砸得凹進去了。
然而,還沒等兩人松一口氣,馮聖君的無頭身軀也轟然倒下,握在手上的那柄斬妖劍,一下子貫穿了馮俊的胸口。
馮俊仰面倒在地上,像一只垂死掙紮的蟑螂,手腳用力扒拉着地面,鮮血慢慢在他身下形成一個血泊。
他的眼睛瞪得很大,至死都沒弄明白到底怎麽了,自己怎麽就要死了。
文叔抱着他兒子,又哭又叫,懇求周圍的人來幫幫他。他老馮家可就這麽一根獨苗,這是要斷根兒了呀!
可沒有人能幫到他。
他就這麽眼睜睜地看着馮俊很快斷了氣。
這世上,怕是沒什麽比白發人送黑發人更無力、更絕望的了。
溫衍隔着人群,望見了這一幕。
他想,徐小雨曾經流過的血、流過的淚,可比他們多得多了。
孫鳳嬌喜滋滋地端着獻給馮聖君點心與供果從屋裏出來。
陽光燦烈,滿目血紅。
她的寶貝兒子癱軟在血泊裏,跟剛宰殺完的牛蛙一樣,四肢兀自微微抽搐。
“啊啊啊啊啊啊啊——!”
她爆發出一聲痛徹心扉的慘叫,瓜果點心滾落滿地,被看熱鬧的人踩得汁水狼藉。
她跪倒在地上,不要臉面,也不要尊嚴,最絕望難看的姿态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但她什麽都不在乎了,她死死抓住每一個能抓住的人的腳,求求他們救救自己的兒子,兒子可是她的命呀!
溫衍看着她,沒有同情,只有疑惑。
她明明也是一個女人,一個母親,為什麽就不能對徐小雨感同身受呢?她愛自己的孩子,為什麽就能對別人的孩子那麽殘忍呢?
“人類就是這樣的生物。”江暮漓平靜道,“在我見過的所有生物中,人類是唯一會對同類進行大屠殺的動物。這顆星球上曾經存在別的人種,原人和尼安德特人,他們的末路都是被智人所滅絕。”
溫衍說:“不同人種之間的戰争,還能解釋成為了生存要搶奪有限的資源。可徐鳳嬌還有葉美婷都和徐小雨一樣,她們都是女性,都是母親,也都曾為人女兒,她們不是敵人。”
“但為什麽她也好,葉美婷也好,都能毫無負罪感地迫害一個無辜的女孩?”
“這也是人類最常見的缺陷之一。”江暮漓莞爾,“人類常常無法将自己和其他人作為同一種生物加以認識。他們很容易被這個世界的規則馴化,哪怕是不公平的、錯誤的規則。”
“他們習慣用地域、社會、性別和家庭作為自己的第一屬性,代價是抛棄自我。這樣的人類,早就已經忘了自己是誰了。”
溫衍看見,那些圍觀的人們開始質問起了阿祿師。就在前一刻,他們還将阿祿師奉若神明。
他們驚駭地問他,到底怎麽一回事?邪祟不是已經消除了嗎?那些陰廟不是都被推倒了嗎?為什麽還會在游神賽會這麽神聖的場合發生這麽可怕的事呢!
阿祿師也慌得不行,衆人的話在耳朵眼裏嗡嗡地炸。
神像的倒塌,在他堅不可摧的信仰上生生砸出幾條裂縫。
莫慌,莫慌。他強行安慰自己,馮聖君陽剛無敵,無有敵手,不可戰勝。
他趕緊起乩,請馮聖君上身。
很快,一股溫暖正氣從脊椎緩緩上升,穩固了他焦灼動搖的內心。
衆人見阿祿師露出凜然威嚴的正義之态,也紛紛安下心來。
既然可以收拾那幫女鬼一次,那就能收拾第二次。
但見阿祿師俯身撿起馮聖君的斬妖劍,高高舉起。
在正午烈日照耀下,那柄寶劍正閃動着無比炫目的光華,仿佛真有一股神力傾注在鋒刃上。
而阿祿師矮小佝偻的身姿,也變得英武偉岸起來,一如馮聖君本尊。
衆人瞧得一陣激動,目眩神迷,恨不得立刻跪下奉香。
然後,阿祿師轉向抱着兒子痛哭流涕的文叔和孫鳳嬌,面無表情地朝他們刺了過去。
事情發生得太突然,文叔和孫鳳嬌根本來不及閃避,就看見一點銳利的劍芒朝他們急掠而來。
文叔猛地把孫鳳嬌推到了自己前面。
孫鳳嬌都沒反應過來,就被一劍穿喉。
她捂住自己的脖子,鮮血泉湧,從指縫間潑流而出,染紅了一大片衣襟。
她“啊啊”啞叫着,難以置信地瞪視着文叔。
這個男人,她的丈夫,幾十年夫妻,她為他十月懷胎生下兒子,為他洗衣做飯、操持家務,她把自己的一輩子都奉獻給了他們馮家。
可是為什麽?臨了到頭,他要這麽對自己?
她有那麽多的疑問,可她的喉嚨裏溢滿鮮血,堵住了所有的話語。
她再也不能說話了。
再也不能像從前對徐小雨那樣,喋喋不休地說出那些刻毒的字眼,用貶低、辱罵和斥責,将一個善良可憐的女孩欺辱得遍體鱗傷。
她沉重地倒在地上,逐漸失焦的眼睛裏,映照出尖叫逃竄的人們。
她伸出手,想抓住她的丈夫。
但文叔早就吓得跑沒影兒了。
她倒在馮俊的屍體旁,和她兒子一樣,死不瞑目。
溫衍別開了頭,眉頭緊蹙。
不是因為憐憫,而是從阿祿師的身上,他感受到了有一股難以言喻的邪惡力量在作祟。
這股力量之前還沒有太明目張膽,只是躲在暗處窺伺着一切。現在,它正越來越膨脹,越來越強大,也越來越肆無忌憚。
江暮漓牽過他的手,緊緊握住。
“我想不通這一切該怎麽解釋。衍衍,你有什麽想法嗎?”
溫衍沉默片刻,很慢地點了點頭。
他想到了懸崖下的那片深海,還有海中那只吞噬了無數個靈魂的怪物。
或許那裏,才是祭典真正開始的地方。
昭昭天命,應許之地。
流鮮血與淚之地。
作者有話要說:
最喜歡這種熱鬧的大場面了,吉祥如意,死人一地(狗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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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句話簡介:兩個人的故事,三個人的名字。
立意:橫濱這麽小,世界這麽大,該走出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