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玩偶

第2章 玩偶

沈慕庭已經快崩潰了。

為了方便移動,他主動附身于一個毛絨小玩偶,巴掌大小才不容易被人發現,較為隐蔽,勉強算是安全。

如今倒好,他被迫卡在床頭櫃與床墊之間,想逃卻逃不掉,掙紮半天耗光了體力。

雖然沈慕庭感覺不到半點酸疼,但也很不舒服,心理上憋屈極了,有火沒處發的那種。

他想抽離出魂體,随便附到被子或者衣服上,只要能脫離眼下的困境就行,結果五分鐘過去了,無事發生。

再次嘗試,不出意料地再次失敗,一只失去所有記憶的鬼,還魂力不穩,恍若一條癱軟在地、失去理想的鹹魚。

這也就意味着,在未來很長一段時間內,沈慕庭都必須待在這個胖球似的玩偶之中,沒法更換身體。

多麽悲慘的人生……

哦不,鬼生,哪家阿飄像他這般可憐無助?還不是天高任鬼飛,遇人吓人人見人怕,想去哪就去哪?

沈慕庭徹底麻木。

他一度開始思考“複活”究竟算不算是一件好事,還是從另一種角度來實施的懲罰機制。

至于沈慕庭為什麽會出現在祁幸之家裏,事情還要從兩年前的某個下午說起。

·

沈慕庭死了。

死于一場車禍,他的魂體不知何時離開了軀體,飄在半空中,眼睜睜地看着“自己”被一輛大卡車撞飛,再重重地落在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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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後鮮血四濺。

悲劇發生得太過突然,誰都沒有反應過來,以人之肉|體碰上堅硬鐵皮,确實是不堪一擊。

場面有些血腥且不忍直視,就連沈慕庭本人都想飄遠一點,總覺得血會噴到身上來。

唯獨一個人反其道而行。

“沈慕庭——!!!”

沈慕庭聽見一個男生撕心裂肺的叫聲,然後看着他跌跌撞撞地撲到“沈慕庭”身上,用手去按那些血流不止的傷口,但徒勞無功。

饒是大羅金仙親至,恐怕也無力回天,逝者不能複生。

鮮血沾濕男生的雙手,也弄髒身上純白的T恤,他淚流滿面,口中不斷吶喊着什麽:

“……!”

可是一點聲音都沒能發出來,已然因悲傷過度而失聲。

這場景看起來頗為凄涼,萬事都一笑而過的沈慕庭這回笑不出來了,感同身受般,體會到蝕骨的悲痛。

——居然令喜歡的人如此難過,他也不想的。

認識祁幸之三年,暗戀祁幸之一年半,這是沈慕庭頭一回看見他流淚,還是嚎啕大哭的程度。

沈慕庭心随意動,落回地面上,伸出手去想摸摸男生的臉頰,替他拭淚,聊以安慰一番,手指卻直直地穿透了祁幸之。

再也無法觸碰到。

‘祁幸之。’

他還在哭,似是要把這輩子的眼淚都流幹淨。

沈慕庭想說,不要忘記我,我還沒來得及跟你表白呢,別看那具血淋淋的屍體了,你不害怕嗎?

卻沒了機會。

下一瞬,沈慕庭的身子逐漸變得黯淡起來,即将撤去在這世間留下的唯一痕跡。

他和祁幸之一樣,是個堅定的無神論者,從不相信什麽鬼魂神怪之說,此刻能多看兩眼喜歡的男孩已是足夠了。

人果然還是不能太貪心。

沈慕庭略微低頭,看向自己那雙已經消失的腳,再跟随着往上、往上,奇詭的白光很快蠶食掉他的雙腿,只剩腰肢以上的部分。

閉上眼睛之前,他強撐着看向那雙眼通紅、痛苦難掩的少年,動了動唇,無聲地說道:

‘再見。’

——這聲再見,是永久告別的意思,沈慕庭從未想過還能和祁幸之再相見。

在此之後,沈慕庭失去了意識,再次醒來已是兩年後,他忘卻前塵,只記得自己的姓名,其餘的事情一概不知。

相框裏的活動空間非常有限,沈慕庭伸了個懶腰,卻導致天地俱震,眼看着就快要塌了。

“……?”

直到他被一股不可抗的力量甩出相框,躺倒在沙發上緩了好一會兒,腦袋暈乎乎的。

沈慕庭後知後覺地反應過來,許是蘇醒以後打破了某種禁制,相框兜不住他了。

必須另找栖身之地才行。

他在祁幸之家裏飄來飄去,打量各種物品,最後選擇了床頭櫃上的團子狀玩偶。

沈慕庭尋思着,附身于布娃娃之類的物體比較方便行動,哪曾想此舉會将自己推入困頓的深淵,這輩子都沒這麽窩囊過。

“現在是鯉城時間17點整!”

液晶時鐘的提示音準時響起,仰躺在空隙中的第五個小時,沈慕庭交疊着兩只小胖爪放在肚皮上,頗為深沉地想——

或許“失去自由”就是比死亡更加令人難受的事情吧?若是讓他來選,寧願再死一回算了。

默默躺平等人來救必然是等不到的,耗費大量時間才恢複些許體力,沈慕庭慢騰騰地坐起身,一點點蹭着往外挪去。

木頭櫃子顯然質量一般、做工粗糙,表面留有幾根暗刺,紮在他身上雖不疼,卻會影響到他的行動。

這刺相較于人類而言,小到不仔細看就發現不了,也不阻礙平時的使用。

只可惜對此時的沈慕庭來說,無異于是偌大的路障,接二連三,直直地戳在他的腰際。

想躲又不知如何躲,畢竟小胖團玩偶“珠圓玉潤”,将櫃、床之間的縫隙填得非常滿,騰不出多餘的空間。

沈慕庭:“……”

受不了了,毀滅吧。

連番努力均以無效告終,沈慕庭當真想過原地放棄,幹脆就在這癱一輩子好了,反正也遇不到別的危險。

他的眼珠是固定死的,無法轉動,但不用看也知曉身旁的大床有多麽柔軟、舒适,蜷縮着身體窩在相框裏受苦整整兩年……

難道不能睡一次床嗎?

就這麽倒黴?

沈慕庭非常不甘心,在心中暗道,‘最後再拼一次!’

他當即改變策略,由橫向移動轉為縱向下墜,等跌到最下方的位置,再蹭着地板爬出來,總比懸在半空的狀态好一些。

短短小胖手往兩側一撐,沈慕庭繃着一張看不出表情的小臉,以一種比烏龜爬行更慢的速度,緩緩往下挪。

這下,尖銳的暗刺再也無法阻攔他的進程,效率不高就傾注更多時間來磨。

沈慕庭好不容易振奮精神,一改先前的萎靡之态,加大力度向下扒拉,一厘米、兩厘米,勝利就在前方了,成就感十足。

然而這份喜悅沒能維持太久,17:30已是太陽落山的時刻,微涼的風透過窗戶闖進屋裏,也掃在沈慕庭的身上。

按理來說,毛絨小玩偶本該不辨冷熱才對,但也許是心理作用,他淩空的小屁股莫名感覺涼飕飕的。

沈慕庭:“。”

何時才能結束裸奔的日子?

小玩偶不該擁有羞恥心,成天光着身子也不會被人“占便宜”,可問題是……他是個成年男人,知道尴尬二字怎麽寫。

沈慕庭堅如磐石的心态一次次被殘酷的現實擊碎,又做不到放棄躺平,被迫一遍遍重塑,強撐着完成目标。

不知過了多久,他終于抵達地面,這一刻溢滿心間的激動之情不亞于得知“我居然活着?”的那一個瞬間。

鬼生颠簸起伏至此。

沈慕庭又拼盡全力地爬上大床,尋了個不起眼的角落蓋好被子,倒頭呼呼大睡,縱然天崩地裂也不足以吵醒他。

勞累一整天的小玩偶全然沉浸在睡夢之中,下意識地靠近熱源,調整到最舒服的睡姿,美美安眠。

——沈慕庭并不清楚,這個完美的位置在祁幸之的脖頸間。

·

祁幸之看着這小團子慵懶地翻身、踢被子,心頭大震,顫着手,幾欲破音地喊道:

“你……到底是什麽鬼!?”

理智告訴他應該直接掐着它的脖子質問,萬一談不攏也得早做打算,扔進垃圾桶多半沒用,實在不行就用火燒掉。

被這種奇怪的玩意兒纏上,能有什麽好事發生?答案當然是否定的,他接下來有極大概率要倒大黴了!

祁幸之緊張地盯住小毛團,暗中蓄力警惕防備——他的确算不上強壯,但好歹也是有練過的人。

只要這小東西不動用法術符咒之類的招數,将其拿下應該不難?不論結局如何,總得一試。

“喂,我知道你能聽懂我的話,動靜都這麽大了還沒醒嗎?沒必要裝睡吧?”

祁幸之試探性地捏住被子的一角,猛地用力向上一掀,卷起的風對他來說沒什麽,但是于小玩偶而言,就是一陣攻勢洶洶的飓風。

美妙的夢境破碎,它猝然驚醒過來,依舊瞪着那雙純黑色、無眼白的眼眸,來不及翻身躲避就感覺周身一輕!

然後熟悉的場面再次上演,它骨碌碌地滾下床,掉進床頭櫃和床墊中間的縫隙裏,仰頭就是天花板。

前一天在這卡了五六個小時,從中午盯着這屋頂一直到太陽下班,簡直比坐牢更加煎熬。

沈慕庭:“……???”

真的很想死,不,如果複活的代價是像這般天天遭罪,他巴不得早日去投胎,人生重來。

“人呢?”

他聽見“罪魁禍首”在那頭發出疑惑的聲音,一時間怒從心頭起,殺意恒生!

饒是再淡定的人也受不了。

沈慕庭狠狠伸手比劃出“抹人脖子”的動作,結果不到兩下就把自己累夠嗆,整個小團子懸空卡在那兒,滿心蒼涼。

他無比想念溫暖的被窩,被人硬生生從夢鄉中拖出來,如何抑制住沖天怨氣?

所以,他到底做錯了什麽?

床上的被子再次飄飛起來,又落下,沈慕庭感受到一陣陣涼風,大概是那人在找他。

“喂,你在哪兒?”

自然沒人回應祁幸之。

過了一會兒,沈慕庭的視野中陡然出現一張放大的俊臉,緊接着,抵在床鋪的邊緣處往下看,還不忘出聲詢問。

“你是不是掉地上了?”

沈慕庭:“……”

怪誰?是誰的錯?

床鋪旁邊的空隙有限,只露出一顆又大又圓的眼珠子,本是晶亮好看的眼,突然間變得有些瘆人。

沈慕庭不自覺地往後縮了縮脖子,并挪動小屁股,想要離這人遠一點——盡管因為身軀卡得太嚴實而失敗了。

他一個鬼差點被人吓到。

“啊,原來你在這裏!虧我找半天,還以為你掉到床底下了呢!”

沈慕庭有些受不了這人一驚一乍的模樣,前不久還吓得不行,這會兒又接受良好了?

他疲憊又無奈,開始考慮逃離這戶人家的可能性。

祁幸之沒有讀心術,猜不出沈慕庭的真實心思,伸手将其撈在手中,兀自松了一口氣。

他仔細打量着這個黑眼睛、打腮紅、橫線嘴的團子狀玩偶,由衷認為,還是放在自己的眼皮底下最為穩妥。

講道理,這脆弱到扛不住一陣風的鬼,哪怕懂術法又能厲害到哪去?更何況它目前寄居的身體就是一個巴掌大小的毛絨玩偶,發揮不出真正的本事。

有何可懼?

還不夠他一手捏的!

祁幸之想到這裏,輕扯嘴角,露出一個友善的笑容來,試圖跟這不明物體拉近關系。多個朋友多條路,他又不虧。

“嗨,你好啊。”

他遲疑了下,還是決定直白一點問,“我叫祁幸之,你叫什麽名字?”

殊不知,這笑容是祁幸之單方面認為的“友好”,落在沈慕庭眼中,分明是不懷好意的訊號。

告知名字?想都別想,指不定背後藏着什麽壞點子。

毛絨玩偶用小短腿在祁幸之掌心裏一蹬,慢吞吞地轉了個身,拿小屁股沖着青年,态度很是不屑。

“……?”

嚯,脾氣還不小呢?

祁幸之茫然地眨眨眼睛,沒弄明白是哪裏惹到這高冷的小家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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