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洗澡

第5章 洗澡

另一位當事“鬼”并不知曉祁幸之的驚慌失措,或者說,他忙得很,沒空關心這些。

彼時的沈慕庭被困在垃圾袋當中,連續翻滾多次才停下來,他心裏清楚此處已是祁幸之家樓下的垃圾桶,逃離計劃勉強算是成功了一半。

他頭一回慶幸自己寄居的軀體是個玩偶,沒有嗅覺,所以聞不到周圍的沖天臭味,環境條件說艱苦吧,倒也還好。

但是悶在心頭的憋屈感太過強烈,暫時無法消解,只能勉強忍耐下來。

——如果可以挑選的話,沈慕庭自然是更想當人,成天飄在半空也行,總好過被困于小玩偶之中。

他耐心地等待了一會兒,直到不再有新的垃圾袋丢進來,外頭也徹底安靜之後,這才開始行動起來。

祁幸之随手綁的結很是松散,不怎麽需要使力就可以頂開,袋子外面放着許多他人丢棄的快遞盒,簡直就是天然的墊腳石。

憑借沈慕庭目前的身高,爬上盒子并不算難事,他就這樣慢悠悠地往上攀,速度雖慢但穩。

除非像之前那樣,死死地卡在床頭櫃與床鋪之間的縫隙裏,否則一般的障礙物對沈慕庭來說,通通是小菜一碟。

他很快爬上大垃圾桶的邊緣處,又借着巨大桶蓋的遮掩站起身,小心謹慎地打量周邊的環境,是否有人類出沒。

毛絨小玩偶是個球形,沒有脖子,做不出“扭頭”的動作,想要看另一個方向就必須調整身體、整個轉過去。

沈慕庭一邊看,一邊轉身,幅度并不大,生怕被其他的人察覺到不對勁之處。

畢竟在他的逃跑計劃中,不存在“被第二個人類帶走”的選項,囚于籠中又如何算得上是自由?

祁幸之是個怪人,腦子還不太正常,所以沒有殺他,反而是把他收留在家裏。

若是換一個人,驟然看見會動的玩偶,多半會選擇将他當場滅殺,還可能報警,那麽等待他的就是慘無人道的解剖實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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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慕庭不想冒險。

五分鐘後,初步觀察的結果是安全,他稍松一口氣,不帶半點遲疑地往下跳。

——不敢保證從十幾樓跳下來能否安然無事,但一個垃圾桶的高度确實不算什麽,以小風險換取大機遇,不虧。

沈慕庭信心滿滿,自認規劃得非常完美,哪曾想這一跳正好落到一個毛茸茸的東西上面,随着對方的跑動而颠簸起伏。

跑得還挺快。

他立刻向旁邊看去,視野極低,完全夠不到人類的膝蓋,要是沒有猜錯的話,他此時待的位置是狗或貓的後背。

沈慕庭:“……”

他方才只顧着查看人類的動向,根本沒注意到其他的生物。

這下該如何是好?

沈慕庭不敢托大,側躺下來後蓄力一滾,幾乎是動用了最大的力氣,确保自己不會被貓狗踩于腳下。

整個小圓球呈抛物線飛出,然後順勢一路往前滾,眼看着離灌木叢越來越近,馬上就能實現目标——

也就是在同一時間,一股力道卡在沈慕庭的腰際,緊接着向上而起,這登頂的速度堪比搭乘電梯。

小孩子愉悅興奮的聲音如一柄重錘,敲擊在他的耳邊,“哇,看我發現了什麽!圓滾滾的小娃娃!”

沈慕庭:“。”

倒黴到這種地步真的合理嗎?

饒是冷靜淡定如沈慕庭,這短短幾天所發生的離譜事情也足夠他罵完一百萬句的髒話,甚至有些時候一度壓制不住殺意。

他沒有對別人下手的實力,卻也沒資格自絕了斷,憑什麽?這樣的“複活”究竟有何意義?

“他還穿着小衣服耶!”

“臉上紅紅的是用蠟筆塗的嗎?”

“我想捏捏他!”

“……”

一幫小孩圍了過來,好奇地圍觀這個又肥又圓的小玩偶,他們叽叽喳喳地說着話,不僅說,還上手摸。

祁幸之為沈慕庭定做的睡衣被小孩們粗魯地扯開,連紐扣都崩掉了好幾個,淡藍色的布料掉在地上,很快被踩得黑乎乎。

其中一個小男孩估計是剛玩過泥巴,又捏又掐不知分寸,這等距離完全可以聞見新鮮的青草香,可惜沈慕庭目前沒有嗅覺,全憑想象猜測。

他試着擡手掙紮卻失敗了,身上變得黏糊糊的,堪比被膠水粘住的感覺。

新的一天收獲新的崩潰。

毛絨小玩偶迅速在多名小朋友的手中傳遞,不知道的還以為這是在玩擊鼓傳花,不,擊鼓傳球。

“我覺得它長得好特別!”

“而且捏起來很Q彈!”

“好想在它身上畫畫哦~”

“……”

他們興致高昂,而沈慕庭獨自絕望,無比僵硬地盯着蔚藍的天空,仿佛是在盯祁幸之家的天花板。

這與“困在縫隙中”有何區別?“自由”近在咫尺,卻又是那麽的遙遠,觸手不可及。

沈慕庭這回真的累了,也不知是哪裏出差錯,腦袋一陣陣抽着疼。按理來說,變成玩偶以後,本該失去痛覺才對。

事實證明,他的百般努力沒有任何用處,開局地獄模式,期間加大難度,至于結局……也許一輩子都要待在這破身體裏。

沈慕庭想不起來自己是因何事而死,又是出于何種原因留在人間、沒法轉世投胎,但……不重要了,如此渾噩度日,真不如放棄鬼生、一了百了。

他逐漸放空自我,腦袋也變得昏沉起來,即使小玩偶的眼睛閉不上,但他可以選擇強行入睡,屏蔽周圍的所有聲響。

算了,就到這裏吧。

沈慕庭陷入淺眠,做了一個奇怪的夢,霧氣彌漫,看不清自己待在何處。

他忽然感覺到指尖一涼,之後連掌心也被這份涼意侵入,一股腥甜的氣息傳遞而來,再低頭一看,滿地的血。

……

“小玩偶——!!”

這道聲音有點熟悉。

清越的聲線一旦拔高音量就會顯得有些尖銳,他似乎曾經聽見過,并将之深深镌刻進心底。

不知被這群小孩子擺弄了幾個小時,沈慕庭恍然回神,視野中很快出現一張白皙的俊臉,戴着細框眼鏡。

那雙眼睛黑亮亮的,水波潋滟,盛着細碎的光芒,就連鏡片也遮擋不住,高挺鼻梁之下是顏色姣好的唇。

是祁幸之。

怎麽找到這來了?

此刻湧上心間的情緒紛亂複雜,哪怕沈慕庭再不願意承認,也必須接受“被祁幸之逮回去,比落在小孩子們手裏好得多”這個現實。

“小朋友,這個小胖球是我的玩偶,你們能不能把它還給我呀?”

祁幸之沖着一個小男孩溫和地笑笑,适時遞出手中那一大把花裏胡哨的氣球。

“小玩偶只有一個,沒辦法分享,所以我用氣球跟你們交換,每人都能拿一個哦!”

“好吧!”

小男孩幾乎沒有猶豫,随手把那個小娃娃塞進青年的手裏,其他人也很快轉移了注意力,互相争搶最漂亮最大的氣球。

祁幸之垂下眼睑,遮去眼底的深色,以一種極其微弱的音量說道:

“你呀,乖點行不行?”

當他握住小毛團的那一刻,心口泛起的刺痛感瞬間消失了,分辨不清具體緣由,但唯一可以确認的是——

藏在小玩偶裏的那個男人,或許,對他來說很重要,只要對方離開一定的距離,他就會受到懲罰。

而且還有一股莫名其妙的力量,指引着他來到小區的花園,精準找到小玩偶。

到底是為什麽呢?

祁幸之一時琢磨不透前因後果,索性抛之腦後,帶着小胖團上樓,走進電梯後,他終于有閑心去打量這位“小夥伴”——

“飽經風霜”的毛絨小玩偶由純粹的白色,變成髒兮兮的黑灰色,身上沾染了泥巴和顏料,它依然是往常那副冷漠臉,看着像是麻木了。

破天荒地,小玩偶這份心酸與苦悶,祁幸之竟能感同身受,莫不是那股神秘力量搞的鬼?

接連見證離奇事件,祁幸之的心态已經磨練出來了,不管接下來會發生什麽,他都不會覺得意外。

“哎,你說你費這麽大勁兒跑出去是圖什麽呢?圖一個自由自在,然後被別家小孩抓在手裏揉圓搓扁,弄得一身髒兮兮?”

小玩偶:“……”

木然接受批評.jpg

祁幸之一回到家就直奔浴室,裝好一盆溫度适中的水,又取過小板凳坐下,盯着小玩偶嚴肅道:

“我先說好,不是占你便宜哦,只不過想睡我的床必須洗香香!”

半晌,那個失去靈魂多時的小玩偶略微挪動身體,伸出小爪子拍了他一下。

‘哦。’

祁幸之獲得想要的答複,很是滿意地點點頭,“這樣才乖嘛!”

他一手托在小毛團背後,緩慢地放進水盆裏,保證它的身體被水浸泡。

青年的動作有點生疏,活物跟死物不一樣,又不能胡亂揉搓,還得時刻注意着,生怕它被淹掉。

“你現在是小煤球了哦!”

祁幸之笑了笑,又伸出另一只手,擠了一坨沐浴露塗在小玩偶身上,輕輕地搓出泡泡來。

過一會兒再放進盆裏,凝結成塊的泥巴很快就被洗掉了,但是顏料仍有殘留,紅一塊紫一塊,看起來頗為凄慘。

盆裏的水變得渾濁,祁幸之重新裝了一盆,兩手齊上,很是仔細地幫它搓洗,連臉頰都沒有放過。

“你想想看,還有人比我對你更好嗎?今天經歷的苦難有沒有讓你領悟到人生真谛——珍惜當下?”

修長指尖擦過毛絨玩偶肥肥的小肚子,鮮豔的顏料終于變淡不少,祁幸之給它抹第二波沐浴露,口中還不忘說道:

“我是個寫小說的,經常熬夜,所以對我來說,補覺非常重要,我連主卧都讓給你了,是不是對你很好?”

話音剛落,一只小爪子伸過來,戳在他的手心,意思是聽見了。

面容清俊的男人取過一塊幹淨的棉布,而後将小玩偶撈出水面,包在布料當中輕擦。

他抿唇輕笑道:

“你不願意告訴我名字,那……我叫你小乖好不好?你要是不喜歡就拍我兩下,不理我的話,我就默認你是應允了哦!”

這一回,毛絨小玩偶一動不動地坐在祁幸之的手心,并沒有轉過身去用後背對着他,也不再是全然抗拒的态度。

“诶?!你居然不反對嗎?”

青年的眼睛瞬間亮起來,蘊藏在其中的激動之情全無遮掩,順勢揉捏它的小肚皮,“小乖~我以後就這麽叫你啦~”

沈慕庭:“……”

“稱呼”明明是無關緊要的東西,叫什麽都可以,一二三、ABC、甲乙丙都沒差別,有必要高興成這樣嗎?

算了,随便他吧。

沈慕庭如是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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