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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35

季蒼蘭帶着季涵在那家旅館住了三天,或許更久,但其實他也不知道。

第四天的時候門被敲響了。

季蒼蘭坐在房間唯一的椅子上,手裏拿着那一沓記錄,沒有動。

季涵很敏感地覺察出了父親面無表情下的傾盆大雨,很乖地坐在他對面的床邊,搖晃了短短的小白腿,在看書。

第二聲敲門響起的時候他乖巧地朝門的方向轉了一眼,又回過頭來問季蒼蘭:“爸爸,門在說話。”

季蒼蘭靠在椅子上,只覺得很累,朝他很勉強地笑了一下,還是沒打算去應門。

或許是聽到季涵微弱的聲音,門外的人敲得更大,也說話了:“蒼蘭,季蒼蘭你在裏面嗎?”

是符佟的聲音。

季蒼蘭捏着紙的手緊了一下,細長的手指頓了頓,撐着綿長的力氣動了身。

“吱呀——”

門被人拉開。

門外不止符佟一個人,Saffron也在。

或許是尴尬,他在門開的時候就不輕不重地撓了下頭,不合時宜地跟他颔首:“早上好。”

說完才想起來已經下午一點了。

他讪讪笑了下,很快把笑容收了回去。

季蒼蘭視線朝他掃了一眼,很輕的眼神,沒有任何重量,像空氣一樣。

Saffron脫口而出:“Freesia,對不起。”

他緊接着說,自己利用了多年的朋友,在此刻感到抱歉,但并不後悔和Caesar合作。

“這是你應該做的事情,”季蒼蘭語氣平靜,“如果我是你,我也會選擇把他抓回去。”

世界有時不公平到,連絕對的善、惡都能颠倒。

正是因為太不公平,才有了他們這樣即便違背了職業道德也一心想要維護公正的人。

這沒什麽需要道歉,但Saffron的“對不起”是為背叛了他的信任。

可季蒼蘭卻沒有回應,連一句“沒關系”或“我絕不會原諒你”都沒有說。

Saffron知道他将永遠失去一個朋友。

符佟在空氣還沒僵持前開口,問他:“你還好嗎?”

季蒼蘭說:“和之前一樣,沒有什麽差別。”

符佟下面的話被堵了回去,啞聲張了嘴又合上,在漫長的沉默中對上漆黑的瞳仁,困難地開口:“他的葬禮在四天後,今晚的飛機會把他運回沙國去。”

他把這句話說完,又沉默了一陣子。

這期間誰也沒有說話。

在不得不再次出聲的時候,才繼續,問:“你要不要去參加?”

“葬禮”這兩個字好像重到讓他擡不起自己的嘴唇,含在了喉嚨裏,目光小心翼翼地和季蒼蘭對視。

季蒼蘭像走神了,但很快回過神,突然說:“我要去買個冰淇淋吃。”

他說的是“要”,不是“想。”

話音還沒完全落地,他就排開面前兩個人之間的空隙,側身穿了過去,留下一句話:“幫我看一下孩子。”

符佟和Saffron短暫地對上視線,後者留在房裏去陪季涵,他則快步跟了上去。

“蒼蘭,你走慢點,”符佟身高僅在及格線,步子邁得沒他大,加快速度走起來跟劃一樣,在背後又叫了一聲:“去哪裏啊?”

季蒼蘭的背景堅定又決絕,一點不像是要去買個冰淇淋吃的人。

符佟在這段漫長的路途上,想起了聞炀入獄後他第一次和季蒼蘭遇見的那天。

說老實話,哪怕季蒼蘭稱他為一聲朋友,兩人也沒有過頻繁的交集。

在聞炀入獄前他們也僅是醫生與患者家屬的關系,真正私下産生聯系,是在季蒼蘭生産那天。

季蒼蘭撤銷了打胎申請後就消失了大半年,誰也找不到他。

符佟是純粹的巧合和他重逢的,但他後來想想,又覺得或許是季蒼蘭故意制造的巧合。

他們住在同一棟出租公寓的正對門,可是大半年都沒有遇見過彼此。

那天家裏有門敲響的時候,符佟不知道是誰,放下手裏的醫學原籍,朝門那邊問了聲“是誰”,但是沒有應答,虛弱無力的敲門聲還在繼續。如果不是這道聲音太過頻繁和密集,他甚至會覺得這像風吹動柳條,挂蹭在窗玻璃上的聲音。

符佟一蹙眉,走到門前朝貓眼探了一下,瞬間就開了門。

門外是季蒼蘭,而且渾身是血。

他沒想到會在M國遇見,門剛一打開季蒼蘭就差點撲進來。

符佟眼疾手快地把他撐住,扶直他的身體時險些驚掉了眼球,他一直都不知道季蒼蘭是這樣的身體,現在竟然停着一個西瓜一樣大的肚皮,出現在自己家門口。

“你、你,”符佟驚呆了,“你怎麽了?”

季蒼蘭很冷靜,跟他親自抓捕聞炀那天一樣冷靜。

在出血量極大時還能維持冷靜,真的是一件很可怕的事情,他短促又快速地說:“我要生孩子了,麻煩你幫我接生。”

“什麽?!”

在符佟還沒來得及消化這個離奇消息的時候,有一個更恐怖的事情出現了。

季蒼蘭把身上沾了血的衣服拉起來,露出一道劃破的長口,還在流着血:“我想自己來,但是我還是不專業,失敗了。”

符佟身體比大腦先一步動了起來,一邊扶着他進屋,一邊大叫道:“你瘋了?!!!”

他家裏就有一個無菌的手術室,是為那些不能去醫院手術的人準備的。

“我,不能去,醫院,”季蒼蘭說話斷續起來,大喘着氣。

符佟瞪着眼睛讓他躺在床上,開始做消毒處理:“可是我他媽不是産科醫生啊!”

季蒼蘭躺在床上,說話的氣口更長也更頻繁:“只有……你能……做了……”

符佟又理論基礎,但是毫無實踐經驗。

好在他工具完善,設備甚至稱得上頂尖。

符佟立刻拿出手機給一位産科的老朋友打了視頻電話,讓對方仔仔細細看了一遍季蒼蘭自己劃出的切口,對方給出判斷,這場手術他應該可以獨自完成。季蒼蘭的切口很準确,只是不夠深,僅劃破了肌肉表層,而且他沒有能力完成接下來的步驟。

就這樣用線上指導的方式,符佟被趕鴨子上架完成了人生首場剖腹産手術。

手術持續了45分鐘,是一個正常時間,出奇順利,季涵剛被拍了一下屁股就哭了出來,足月,體重在平均範圍。

但是等他稱完體重把孩子抱來給季蒼蘭看的時候,忽然發現他沒有反應,昏迷了過去,臉色白的有點不對勁,立刻去查看傷口,發現剛剛他下身全是血。

符佟和朋友的電話還沒挂,當即問了可能得情況,朋友大喝一聲,說:不好,他宮內大出血了!

後面的手術,符佟絕對不能獨立完成,以季蒼蘭現在的出血速度,他很快就有生命危險。

當即打了自己醫院的電話,讓人立刻開着救護車趕來。

好在醫院就在旁邊,開車五分鐘的距離。

他抱着孩子跟在季蒼蘭旁邊上了車。

在救護車上的時候,季蒼蘭時醒時昏迷,應該是被尖銳的鈴聲和嬰兒的哭惱打擾,拉回了他的神志。

符佟不敢松懈,甚至很害怕,他不知道如果季蒼蘭再也醒不過來,要如何向聞炀交代。

就在這樣的昏醒之間,季蒼蘭虛弱地朝他的方向努力伸了伸手,但也只能動動指尖。

符佟聽到他說:“別告訴……聞炀……我……”

他甚至說不出那個“死”字,在短暫的閉眼後,又顫抖着眯起眼縫,“就說……我不去了……”

“讓他……hen……”

他沒說完就陷入了長久的昏迷,但符佟明白了他未盡的話。

讓他恨我吧。

季蒼蘭這麽說。

就是在醫院裏,來M國度假卻不幸痔瘡發作的Saffron和他們偶遇,見到了渾身是血的季蒼蘭。

在那之後有一個月的時間,季蒼蘭一直沒有醒來過。

他第一次睜眼是某日的夜晚。

大量的失血導致他在醒來後仍舊意識模糊,卧病在床了兩個月的時間,留下了嚴重的勞損。

甚至一度嚴重到,在最開始的一年時間他忍受不了半點冷氣,溫度稍低的時候連帶着腰骨,整個下肢都會産生難以抑制的痛。

臨近秋天的時候就只能待在恒溫28度的室內,一直到第二年倒春寒結束的時候。

符佟在那時候來B國看了他一眼,恭喜他終于“出獄”,但“yu”字到嘴邊又頓住,最後只是傻傻地說了聲“恭喜”。

他那時候問季蒼蘭最想做什麽。

季蒼蘭看了眼熟睡的季涵,說什麽來着?

“我想陪他去雪地裏做一個snow angel。”

符佟想起來了,也想起了自己當時心裏想問的話:想陪的那個“他”是季涵,還是,聞炀呢?

可惜了,不管是誰,季蒼蘭都沒有在冬天的雪地裏做過snow angel。

他像是對冬天有過敏反應的病人,只能在窗口聽着雪落下來的時候,那陣萬籁俱靜,吞納了一些嘈雜的沉寂。

後來季蒼蘭回國的時候和符佟道別,符佟問他回去打算做點什麽?

季蒼蘭說不知道,短暫地笑了一聲,又說:“找點只能在夏天做的事情吧。”

在季蒼蘭這裏,讨厭過秋天的符佟明白了一件事。

如果一個人讨厭某個季節,那他一定沒有失去過某個季節。

沒有在某個季節,偷偷地站在窗邊,用眼睛貪婪地想要記住那個季節悄然到來時的所有變化,溫度、雨滴雪落、風聲帶來的蟲鳴鳥叫,以及那個季節到來時,落在枝頭的第一縷晨光。

·

季蒼蘭進入冰淇淋店的時候,符佟突然想起了一件事,急忙追了進去。

在他付款的時候說:“我聽他們說保險箱裏有一個折紙。”

季蒼蘭接過冰淇淋的手滞了一下,但很快把甜筒握在手上,“嗯”了一聲。

符佟快速說:“你把紙展開看看有沒有東西。”

頓了頓,接着道:“Elie出獄的時候我就看到他一直在疊紙,覺得可能會——”

“不用了,”季蒼蘭舔了口冰淇淋的球,眉心皺了一瞬間,符佟以為他是被冰到了,聽他繼續說:“我不關心了。”

出了冰淇淋店後人多了起來,狹窄的巷子擁擠了人潮,推着他們朝反方向走去。

符佟在某刻驚訝地“哎呀”了一聲,對着某個方向停住腳步,說:“我很久之前來過,還許願希望年入百萬,都忘記再回來還願了。”

季蒼蘭沒有說話,符佟從懷裏掏出三個硬幣,說:“靈得很,你要試試嗎?”

他把最後一口冰淇淋咽下去,搖頭:“我不信這些。”

因為即便再次回到羅馬,他的願望也不會實現了。

符佟倒是很熱衷玄學,擠入人流間去許願。

抛完三枚硬幣後,才說:“我之前其實是随行Elie來羅馬做生意的。”

他猶豫了一下,還是說了下去:“他也許願了,我還問他許了什麽願望。”

季蒼蘭聲音很平靜,像是随口一問,并沒有放在心上:“他說什麽?”

符佟苦笑着搖頭,“他沒告訴我,說願望說出來就不靈了。”

在他話音出口的時候,身邊的季蒼蘭忽然很痛苦地弓腰俯下身去,甚至痛苦到半跪在了地上。

一開始還沒有很多人注意,是他第一聲嘔吐引起了路過人群的目光,關切地想要看看是否需要叫醫生。

季蒼蘭沒吃東西,即使吐出來,也是剛剛融化在胃裏的冰淇淋甜水。

他吐得很嚴重,渾身顫抖不已,嘴裏一直吐着酸水,臉頰瘋狂抽搐着,姿勢不得已變成了全跪,頭深深蜷縮下去頂在膝頭。

液體疾速倒流,胃酸腐蝕了喉管,帶着奶油和糖的味道,但這股甜味太甜了,又太膩,讓他痛苦地流出了鼻涕和眼淚,變得分外狼狽。

符佟吓了一大跳,急忙去扶他:“沒事吧?要不要去醫院?”

“沒事……咳咳!”季蒼蘭很劇烈地咳嗽起來,吐完了冰淇淋之後只剩下幹嘔,借着符佟伸來的胳膊勉強站起身,又松開手。

“要不要去醫院?”符佟看清他的臉很擔心。

“沒事,”季蒼蘭艱難地吞了口唾沫,抹走臉上的液體,嗓音嘶啞着說:“沒事,我要回家了。”

“回家?”符佟說,“好,我扶你走。”

“不用,”季蒼蘭拒絕了,走在他前面,說:“我要回國了。”

符佟人傻了,腦子還沒轉過來:“啊?”

季蒼蘭就說話了:“我的西瓜還沒賣完,我還有一車西瓜沒賣完。”

他的背影消失在迎面拍來的人浪中,符佟動了動嘴唇,還是掏出了個電話。

很快就被接通,電話那頭是他分外熟悉的聲音。

重症監護室各種檢測儀有條不紊又窒息感十足的滴音。

“是我,”他輕聲問,“他醒了嗎?”

“我有事要跟他說。”

·

季蒼蘭一個人推開門的時候Saffron愣了一下,下意識朝他身後看了一眼,問:“符佟呢?”

他卻沒說話,把門敞着。

Saffron明白了他的意思,頓了頓,走了出去,門應聲關上。

季涵在睡午覺,季蒼蘭覺得很累,上床躺在他身邊,蜷縮着把他護在懷裏,像是還沒把他生下來那樣。

像一只飛回山林的鳥。

等他再次醒來已經是晚上了,給季涵吃了飯後,兩個人又一起看書。

季涵看的是書,而季蒼蘭仍舊坐在窗下的椅子上,手裏不斷旋轉着那朵紙花。

想了很久,在某片雲遮擋月亮窺視的眼睛時,還是慢慢沿着紋路展開了。

這個過程中他的手指很穩,也很冷靜,沒有任何大的幅度。

最終一張滿是折痕的白紙攤開在他面前。

“呱呱,”季蒼蘭很突然地站起身跟床上的季涵說,“爸爸要去洗個澡,你不要出去,有人敲門的話也不要開。”

季涵沉浸在書中的小世界,白軟的小臉鼓了鼓,眨着大眼睛,乖乖點頭。

季蒼蘭好像淋了一場大雨一樣,迫不及待洗掉身上的髒污,争先恐後地進了浴室,脫了衣服,邁進花灑下開了水。

溫軟的水流撫在臉上,他和每一次洗澡一樣。

關掉水;

洗發露、打泡;

沐浴露、揉搓身體;

再打開水,開始沖洗。

往常他洗澡只要十五分鐘,但今天不一樣,水聲持續地響着。

明明才睡過一覺,但季蒼蘭已經覺得累了,他甚至沒有力氣擡起腳邁出浴室,或是擡起手,關掉水。

就像一張脆弱的紙,剛一沾水就被不大的水珠打落在地。

季蒼蘭抱着腿,曲着身體坐在溫熱的水流下,心髒鼓動着疼痛起來,因為太痛了,一直疼到了神經末梢,他快要窒息了,發不出任何聲音。

醫學上說:人在過度傷心的時候,全身的血管是收縮狀态,心髒被壓迫着,供血量減少,供氧也不足,所以才會出現心痛的感覺。但是這種疼痛并不是心髒本身的器質性疾病,而是由大腦傳遞的精神壓迫。

但是季蒼蘭沒有覺得悲傷。

他只是覺得眼眶裏的水太重了,壓得他喘不過氣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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醫學上說那段是百度百科來的,我只做了很少的變動。

以及,吐不是因為懷孕症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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